井盖里的暗道当然四通八达,可以抵达厂外的停车场、小树林,甚至能回到办公楼里的办公室。
我就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站在另一侧窗口继续欣赏着楼下的场景。
张思远等人正围着下水道又劈又砸,可惜这玩意儿是生铁做的,一般刀棍还真无可奈何,哪怕已经溅出无数的火星子也还是纹丝不动,除非搞来几个雷管才能将其炸开。
尹大道始终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虽然没有说话,但一张脸已经黑得不像样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应该想把整个厂子炸掉。
他们不清楚下水道通向何方,也就不可能来办公室抓我,只能围着井盖跺脚骂街干着急。足足十多分钟以后,尹大道才冷冷地说:“走吧!”
抓不到人,可不就得走了吗?
一众人骂骂咧咧地往回走,张思远陪在尹大道的身边,还试探着给出建议:“老爷子,要不咱们云城走一趟?那小子肯定是回云城了,像过去一样偷袭他一把……”
尹大道没说话,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老爷子?”张思远轻轻叫了一声。
“不对劲。”尹大道沉沉地道,两只浑浊的眼睛突然锐利起来。
“什么?”张思远一愣。
“既然有暗道,宋渔早就可以跑了,干嘛还出来跟咱们对峙?”尹大道皱起眉头。
“……挑衅?”张思远给出一个合理的猜测:“有暗道,才无所顾忌,出来跟咱们张牙舞爪,反正最后一跑了之就可以嘛!”
“咱们可是有一百多人!宋渔得自信到什么地步,才认为自己跑得过这么多人?这小子明明是冒着生命危险引咱们到后院去的!”尹大道幽幽地说。
“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就让咱们看他逃走啊?”张思远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其他埋伏!”尹大道突然斩钉截铁起来:“会有伏兵从别的下水道钻出来!快,让大家赶紧撤……”
话音未落,在他面前的一个井盖突然弹开,一个黑布遮面、黑衣裹身的男人突然从中跳出,手持一柄锋利的卡簧狠狠朝尹大道的肚子刺去!
没有想象中的千军万马,但是就这一个也足够尹大道受了!
站在办公室里,我的目光跟随那个男人,紧紧盯着他手脚的一举一动。我认识他,徐天翔的贴身保镖韩枫,第一次出场就被杨开山的人砍成重伤那个。
但那次是被我卖了,这次终于能发挥他的实力,就见他身形如电、出手迅捷,那一刀出得快稳准狠,尹大道的身边纵有再多人,也不可能拦得住了。
唯一要命的是,尹大道已经有了防备。
他知道下水道里会窜出人,所以当韩枫钻出来时,他一点都不意外,身子已经往后仰去,双脚也迅速往后退去。
如果再年轻个二十岁,他要完全躲开这刀是没问题的,可惜终究年纪大了一些,反应速度也没以前快了。
一道皮开肉绽的口子迅速在他腹中划开,大量殷红的鲜血涌了出来,他捂着肚子跌在地上,面色痛苦地喊了句:“杀了他!”
这一刀虽然给尹大道造成了伤害,但不至于有多严重,韩枫还想补第二刀,可惜张思远等人已经围了上去,手中刀棍如雨点一般朝他落下。
看到这幕,我的心中顿时一沉,知道韩枫有可能完蛋了。
安排周密、徐天翔一再保证没问题的计划,终究还是出了意外和差错。
但就在下一秒,时间仿佛定格一般,张思远等人突然愣住,接着不约而同往后退去。等露出最中间的韩枫时,我才发现他手中拿着一把枪!
“……你走吧!”尹大道坐在地上,面色阴沉地说。
“呵呵……”韩枫冷笑一声,枪口慢慢下移。
“你敢……”尹大道横眉冷对、面露杀气。
“砰砰砰——”
韩枫连续扣动扳机,数发子弹击在尹大道的胸口,大片鲜血顿时染红了他的衣襟,他的人也毫不意外地倒了下去。
办公室里,我的脑中“嗡”一声响,徐天翔曾说废了尹大道就行,就算是给陈阳报仇雪恨了,但韩枫刚才那几枪打出去,必然妥妥要了尹大道的命!
做完这些事后,韩枫退回两步,跃入下水道中,井盖也合拢了,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阻滞。
“老爷子!”
“老爷子……”
张思远等人立刻扑了上去,有嚎啕大哭的,有试图将他抱起来的,有说快叫救护车过来的,也有人去劈那块井盖,发出“铛铛”的声响,现场乌七八糟、乱作一团。
“大奶奶!”
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声,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纷纷回头看去。
一头银发的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扑到了尹大道的身上。
尹大道的胸前小腹满是鲜血,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一双眼睛却还大睁着。
老太太无声地流着眼泪,试图去拂尹大道的眼睛,却怎么都合不上。
当初他给我打电话,说不报此仇死不瞑目,我说那你睁着眼睛进棺材吧,没想到一语成谶,还真的是这样。
“大奶奶……我们会为他报仇的!”张思远情绪激动地说着,一双眼睛都隐隐发红了。
“报仇!报仇!报仇!”夜风中,一众人齐声高喊,回荡在厂区上空久久不散。
没人能怀疑他们这支部队此时此刻的决心和意志!
等到四周众人安静下来,老太太的眼泪已经擦干,等再重新站起来时,身子也不再发颤了,她面色平静地说:“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报仇了。”
“老太太……”张思远自然一脸诧异。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样下去会死更多人的!”老太太摇了摇头:“就这样吧!”
张思远面色激动,很想说点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其他人也是一脸憋屈,可没人敢驳斥这位老太太。
老太太低头看着尹大道的尸体,正欲叫人将其抬走,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拿出来一看,面色微微有点变化,但还是迅速调整状态,又迅速改变了角度和位置。
“哎,儿子!”
老太太接通视频,面露微笑。
“妈,您这是在哪里?”看着老太太身后的场景,视频里至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脸疑惑。
“你爸投资了一家工厂,我过来看看啊!”老太太慈眉善目,眉梢眼角俱是笑意,还把手机又往上挪了挪,好让对面看到自己背后灯火通明的厂区和厂房。
张思远等人也都默契的不说话,纷纷站在旁边的阴影里。
“……妈,不是说了今天我生日嘛!让您和我爸等着接我视频!”中年男人有些无语,但还是露出了桌上的蛋糕,和旁边金发碧眼的女人和小孩。
“妈妈!”
“奶奶!”
两人操着不熟悉的华语打着招呼。
“哎!哎!”老太太笑得更开心了,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你爸打麻将去了!你还不知道他,一天不输个几百块心里就不舒服!”
“哈哈,我爸拼搏了一辈子,享受享受怎么啦!别说一天输几百块,就是输几千、几万也没事啊……妈,您别老管着他,他愿意干点啥就干点啥呗……死不了就没事!”
“好……好……”
“那就这样啊妈,见了我爸帮我问一声好!我和安娜有空就回去了……”
“没事,你们忙吧,不用想着回来……我和你爸都挺好的!”
母子二人聊天的时候,尹大道的尸体就在老太太脚下,但她自始至终没有露出任何马脚和破绽。
就算眼睛里隐隐闪着一些泪花,中年男人也只会认为她是太激动了。
聊了足足七八分钟,视频才挂掉了。
这一瞬间,老太太的眼泪簌簌而下,身子也晃晃悠悠几乎站不稳了。
张思远赶紧伸手搀住了她,但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又说:“走……走吧,回家。”
张思远没有办法,只好安排了几个兄弟抬起尹大道的尸体,在老太太的带领下朝龙鹤日化的大门处走去。
老太太面无表情地走在最前,身子微颤却又行得稳稳当当;一众人默不作声的地跟在后面,悲怆者有之、愤恨者有之、流泪者有之、哀声者有之。
天空中悬着一轮巨大的圆月,似乎是到了农历十五的日子,本来应该是团圆的一天,奈何却阴阳两隔了。
“想伤宋渔,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就在这时,又一道嘶吼声响起,是之前被踹倒的王建利,显然是缓过劲儿来了,手持一支钢管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很快,他就停住脚步,面色诧异地看着眼前一幕:“咋……咋回事啊……”
当然没人理他,大家心情烦得不行,就这样默默从他身边掠了过去。
看到满身鲜血、死不瞑目的尹大道,王建利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众人很快出了厂区,又“嗡嗡嗡”地驱车离开了,一大片灯光的海洋迅速消弭、散去,龙鹤日化的大门外很快恢复安宁与平静。
在办公室里围观全程的我始终心情复杂,虽说一命抵一命没什么问题,陈阳死了,尹大道也该付出代价,但徐天翔之前确确实实说得是废掉他,而不是杀掉他。
如果这个计划的最终目标是要杀人,那我肯定不会答应得那么痛快。
这可是人命案子啊!
只是现在木已成舟,我再说什么也不好使,只能给徐天翔打了个电话,跟他说了一下刚才的事。
“嗯,韩枫跟我汇报过了。没什么事,你就先回来吧,任务圆满完成!其他事情,交给我处理就好了。”徐天翔淡淡说着,丝毫不觉得杀人是件多么难以接受的事。
我便挂了电话,又联系上向影,连夜离开鹤城。
张思远一众人忙着操办后事,自然没空来搭理我,顺顺利利回到云城。
死了人,死的还是位大人物,就算张思远等人不主动报警,警方听说这件事后也要来查,但有徐天翔的善后和处理,基本没有我什么事,连口供都不用录,完全置身事外!
毕竟,人不是我杀的。
在云城,我又恢复了正常上下班的日子。
但我仍没掉以轻心,因为张思远等人一定会把尹大道的死归咎在我身上,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就集体发癫来云城找我报仇了。
那群家伙,真能干出来这种事!
虽然在我的地盘上不至于鸟他们,但还是要小心为上、谨慎行事。
得知尹大道的死讯后,贺超立刻赶了回去吊丧。
虽然很多人对他不满意,觉得他吃里扒外、两面三刀,但尹大道逝世后,鹤城已经没人压得住他,最多也就和他平起平坐,所以安全还是没问题的。
再说回云城的事。
因为有云理工校友会的支持,龙门日化的业绩蒸蒸日上,比过去翻了个倍还不止。集团和公司内部都有传闻,说颜玉珠要调到总部,而我马上出任子公司总经理!
每当别人问起,我都说没有的事,不要听别人瞎传,我才多少资历,哪有资格做总经理,实则时刻等待着一纸任命的到来。
那几天里,段星辰给我打了不止一个电话。
但我一个都没有接。
这天晚上下班回家,提着一些卤菜和鸡腿,刚走到单元楼的门口,旁边突然闪出一个人来。
“小渔,喝一口吧!”夕阳西下,淡黄色的余晖洒在段星辰脸上,他笑容满面地晃了晃手里的红盖汾。
“……行!”面对这位曾经的老哥,让我马上翻脸也做不到,只能点头答应。
回到家中,我去厨房将菜装盘,段星辰则轻车熟路地坐在沙发上,还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起了体育比赛。
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
这位天脊集团的董事长就在这间小屋子里,和我把酒言欢、推杯换盏,有时候喝到激动处,他还拉着我跪在关二爷的像前磕头,说是从此结为异姓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结果都他妈是扯淡的,知人知面不知心,没一个好东西。
我把卤菜装好,又拿了两个玻璃杯子过来,二人像过去一样倒了酒、碰了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那份真挚了。
“什么时候发现我不对劲的?”喝完一杯酒后,段星辰突然幽幽地问了一句。
“一开始只是怀疑,并不确定。”我放下杯子,蛮诚恳地说道:“第一次去鹤城的时候,发现毛畅根本不在那个KTV,而且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有点太巧合了……第二次去鹤城的时候,我就长了个心眼,给你介绍的那个人提供了假住址……果不其然,不到十分钟就有一群手持刀棍的家伙找上了门……”
说到这里,我抬头看向段星辰:“段董,你要想对付我,完全不用这么麻烦……咱俩经常一起喝酒,想拿下我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么?”
注意到了称呼的改变,段星辰沉默一阵,终于还是说道:“因为我从来没想过对付你。”
我的眉头微微蹙起。
“我想对付的,一直都是二愣子。”段星辰继续说道:“他踢伤了我儿子,必须要付出代价!可在云城,想要动他很难,所以才假借毛畅的名义,把你们都调到鹤城去……如果你有印象,一定记得当时林昊然反复说,其他人可以走,但二愣子必须留下。”
我点点头,确实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