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在下课钟声敲响,所有学生起立和教授道别后的第一个瞬间,就从后门闪出教室,快步冲下了楼。他再也不想去回忆刚才课上那窘迫欲死的一幕,另外,他也需要立刻赶往“梨花渡”。
“梨花渡”是燕子坞校内的渡口,供来往于本部和曼陀山庄校区之间的穿梭渡船停靠。
渡船每天从卯时到酉时每隔半个时辰往返一次,周远在一个月里有一半的时间在早课结束以后,都要马不停蹄地赶午时的那一班渡船去曼陀山庄。
曼陀山庄校区大约有燕子坞本部的一半大,主要是博士备选的生活和住宿区域。周远不是博士备选,他去曼陀山庄的原因是因为那里有整个江南最大的武学图书馆“琅嬛玉洞”。从上个学期开始,周远已经离开了食堂,开始在琅嬛玉洞图书馆打工赚取生活费。
周远从语嫣楼后面的小径抄近路到了“梨花渡”,一艘能容纳十余人的大乌篷船已经停泊在那里。
周远踏上渡船,照例在船尾找了个地方坐下。每天坐校船往返于本部和燕子坞的,无非是三种人。第一种是同时带学士生和博士生的教授,他们可以享受到渡船的乌篷内休息的待遇。第二种是从校外回来,经本部回曼陀山庄的研究生,他们约定俗成地都会坐在船头。第三种是在曼陀山庄任职的各类后勤人员,他们都坐在船尾。像周远这样去研究生院打工的学士生非常少,上个学期这一班船上就只有周远一个,他总是在船尾最角落的地方找个靠船舷的位置坐着。
周远刚坐下不久渡船就起锚了,一前一后两个船夫三下两下,就把渡船撑入了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中。
曼陀山庄是个神奇的地方,它离燕子坞有大约七里的水程,处在一片巨大的芦苇荡的中心,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甚至不知道它到底在燕子坞的哪个方向。罗盘那样的定位仪器在那里会神秘地失灵或者给出错误的指示。想从烟波浩渺的太湖上直接达到曼陀山庄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经由燕子坞的这条水道。
周远在两个校区之间已经往返了好多次,起初因为好奇,他都会靠在船沿上尝试记住渡船在芦苇荡里那些岔路上的七拐八绕。但是很快他就放弃了,因为船几乎每撑几下就会遇到一个岔路,而那些岔路口的芦苇丛又极其相似,随着湖风的吹拂又仿佛随时在改变形状。
听人说,这些渡船的船夫靠的是燕子坞自古传下来的一套口诀才能在这条水路上行船而不至迷失。这些船夫世世代代都在燕子坞居住、撑船,终身都不能离开这里。
船行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周围的雾气一下子浓了起来。刚才高照的日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浓雾慢慢遮蔽,四周的湖风也陡然间变得更加阴冷。周远将衣领往脖子周围紧了紧,尽管在两个校区间摆渡过多次,但是他对这段路程还是没有能完全适应。
太湖的万顷碧波养育了周围的鱼米之乡,但是在它浩瀚的湖水深处也尘封着许多未解之谜。没有任何人能解释为什么即使是在晴空万里的天气里,这一段的水程也总是被一股浓烈的雾气笼罩。这些雾气仿佛粘滞在这片湖面的上空,即使湖风吹来,也只是把这些雾气扭曲成各种诡异的形状,并不能将之吹散。这些浓淡不定的雾气让本来就迂回复杂的芦苇荡变得更加难辩方向,原本可见的路口有时会被浓雾突然封锁,而一些从未出现过的路口有时又会被骤然散开的雾气暴露出来。据说在这段水程里只要走错一个路口,就会误入一片阴森黑暗,污浊诡异的芦苇荡中。那片芦苇荡中到处都是陷在里面的动物腐烂的尸骨,空气中散发着让人会昏迷的瘴气,而水底则游动着不名的怪兽。这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燕子坞以及太湖沿岸居民和水上人家都把这片芦苇荡称作“鬼蒿林”。
但是“鬼蒿林”也成为了曼陀山庄校区的天然屏障,让那里成为了一个不受外界打扰的世外桃源。而那些世世代代忠诚的燕子坞船工也从来没有走错过路。
不过在学生当中也流传着十几年前曾发生过几个本科生企图擅自夜闯曼陀山庄,而误入“鬼蒿林”,从此消失于世间的故事。这个事情现在已经完全无从知晓真伪,因为寝楼里至少流传着十几种版本,有一些已经是纯粹用于睡前夜谈的鬼故事了。
又行了一刻钟,浓雾渐渐散去,渡船三转两折,芦苇丛一下子散开,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被曼陀罗花树环绕的岛屿横在前方。正午的阳光垂直透过薄薄的云层,把这个岛屿照得晶莹剔透,如同仙境。
在“鬼蒿林”中行进的时候周远已经感到了腹中饥饿,当船终于停靠到曼陀山庄的“茶花渡”时,周远已经饥肠辘辘了。他迅速穿过一片山茶花树围绕的小径,走过一段坡路,来到岛一端的一块巨大的山岩之前。一幢宏伟的木楼依着山体建起,这里就是和少林寺藏经阁齐名的琅嬛玉洞图书馆。
曼陀山庄原为慕容家族的一支亲族所拥有,后一同并入了慕容家的产业。慕容家族的先人见岛上这块山岩突兀奇伟,便倚傍着山势,从外省运来上好的木材搭起七层高的木楼,同时又凿开山体,建成这座一半在山里,一半在山外的绝妙建筑,取名琅嬛玉洞,将多年来收藏的各种子集经卷,武功秘籍存放其中,供族人在里面静思,修养心性。
家族的后人又几经扩建和改造,将历年收集到的方志、礼、乐、射、御、书、数等方面的典籍藏于其中,自武当会议后,更是将各门各派本着武学共享的宗旨发布出来的内功心法,招式秘籍以及新的研究论文等逐一收录。等到燕子坞学院成立时,这里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学校的主图书馆。
周远出示了学生字牌,进入馆内,径直上到了二楼。琅嬛玉洞图书馆的每一层都由山岩外的木楼部分和山岩内的藏书洞部分组成。二楼的藏书洞内都是各类主要的武学报纸、期刊以及研究生常用的教科书。藏书洞外半圆形的楼面则被隔成一个个小的房间,供研究生们自习、研究或小组讨论使用,还有一些小房间被专门分给攻读博士生的学生。
周远来到一个半掩着的门前,门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博士备选 张塞”。
周远推门走了进去,那是一个出奇地杂乱的小屋。屋里只有一张书桌、一个书架和两张椅子。书架上东倒西歪地塞着各种线装书籍和零散的资料,显然经过多次不负责任地抽取和塞入,书架两边的地上也堆满了很多教科书和期刊,书桌上更是重叠着各种参考书,杂志,报纸和论文书稿,几乎都要埋没了角落上的油灯。
整个桌面上,只有一小块地方空着,那里垫了一张“武林日报”,上面放了一盒盒饭,旁边则已经吐满了一堆鱼骨头。
书桌的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蓬乱,穿着一身皱巴巴衣服的男生,正一手端着一个饭盒,一手捏着一条红烧小黄鱼的尾巴啃着。
这个男生是武林历史系的博士研究生张塞,他是周远在燕子坞唯一的朋友。
“这是今天的日报吗?我还没有看呢,”周远轻轻嘟囔了一句,抓起报纸上的饭盒。饭盒里是米饭青菜和红烧大排。大排是周远的最爱,他知道是张塞特意为他留的。所有在琅嬛玉洞打工的学生都会得到一顿午饭的补贴,在午时发放,周远因为在本部上早课,张塞总是会帮他在分饭时留下一份。周远拿起筷子,狠命地开始往嘴里刨饭。
张塞“噗”地一声又吐了一堆骨头到报纸上,看了一眼狼吞虎咽的周远,问道,“怎么样,在杨教授的课上有所表现了么?”
周远一听这话,顿时一股难过涌上心头,他把饭盒放到桌上,轻轻叹了口气。张塞看出情况不对,便没再说话,周远低头愣了一会神,才慢慢把刚才课上的事情说了。
“这个……”张塞自然也知道周远保研的梦想可能已经泡汤,但他还是马上安慰道,“那……你喊出来的答案,究竟对不对呢?”
“答案当然是对的,”周远肯定地说,“问题是……”
“那就不算最糟啊,”张塞打断他,“教室里别的人不知道,杨教授一定知道的,他对你的答案做了评价了吗?”
周远摇摇头,“他只说让我傍晚去他的办公室。”
“唔……这不一定是坏事,”张塞说,“你想,有多少人有机会可以去杨教授的办公室?我就一直想见他却找不到门路呢。不如你到时候帮我问问,他为什么在杀死李天道之后居然放弃高官厚禄,选择回燕子坞读博?这事可是武林史上的一个谜啊……”
张塞看了一眼周远,见他一脸铁青,便知道眼下不是提这种要求的时机,于是接着说道,“杨教授骂你一顿是肯定的,可是骂完了说不定也会问问你学业的情况,你就可以趁机表现一下自己了……”
周远转动着手中的筷子,对张塞的分析并不是十分的信服。他抬起头,突然问道,“张塞,你说我的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
张塞笑了,“别傻了,你就是因为紧张了。换作是我,当时的样子可能比你更加不堪。”
“可是,我当时在黑板上看到了……奇怪的幻想。”周远认真地说。
“你看到了什么?”
“算学符号。”
“这有什么奇怪的,”张塞笑道,“你整天不就是在捣鼓这些东西吗?要我说,你要是看到美女的幻像,那才是要担心的呢。”
“可是那些算学符号组成了一些奇怪的公式,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你就不要再瞎想了,”张塞不让他再说下去,“我知道你这段时间为了找工作压力很大,你一定是太希望可以在杨教授面前表现得好一点,结果搞砸了。事情不是不可挽回,一会儿打完工你先回寝楼休息一下,到时候去他办公室的时候状态就会好一些。别再想刚才的事了,钻牛角尖不好的。”
“好吧,那不说这个了。”周远轻轻叹了口气,重又拿起饭盒,右手用筷子朝嘴里送饭,左手开始翻看《武林日报》,“今天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吗?”
“没什么新闻……”张塞虽然说得若无其事,脸上却露出兴奋的神情,“要看新闻也不看《武林日报》呀,上面又没有我的文章。”
周远“唔”了一声,继续把《武林日报》翻到第二页。
张塞见周远没有领悟他话里的意思,只得从旁边的乱书堆中抄起一叠报纸,重重地拍在他前面。报纸掀起一股风,带起了桌上的尘土。周远忙抱起他的饭盒扭到一边,同时,也终于明白了张塞的暗示。
“你的文章发表啦?”周远惊喜地问。
张塞露出一脸得意,将那一叠报纸翻到后面。周远认得那报纸是《武林传奇》,在娱乐报纸当中算是二流,但是在姑苏城和江南等地销量也算蛮不错。张塞翻到的那个版面,赫然有一篇文章题目是“峨嵋创派祖师的一世情缘”,作者署名为土弓。周远一看就知道是张塞名字的一半倒过来。
“这么长,稿费应该很多吧。”周远扫了一眼说。
张塞摆一摆手,说道,“游戏之作而已,不在乎什么稿费啦。”但是脸上的得意之态更盛了。
周远这时候已经吃了大半,不似之前那么饥饿,便放下筷子,翻阅起张塞的文章。他一路看下来,不停地发出嘿嘿的笑声。
张塞具体的研究方向是宋代武林史,科班出生的他,对于年代背景的考据自然有模有样,而娱乐杂志要的也正是那种貌似有根有据的野史传奇。张塞的文笔又好,把故事讲述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写到感情又是凄婉哀怨,一唱三叹。一篇文章读下来,还真是让周远拍案叫绝。
张塞和周远一样,家里的经济条件都很不好,周远的学费靠的是母亲事故的赔偿金,张塞的学费则都是家里向亲戚借的钱,平时两人的生活费就都靠在学校各处打工来赚取的。很久以前,张塞就说要写点娱乐评论到二三流杂志投稿,但是燕子坞的武林历史研究所是整个中原最好的武林历史教育研究中心,对那些不入流的娱乐杂志自然极度鄙视,所以张塞一直没敢干。
前几天张塞帮助他的导师,也就是研究所的所长黄毓教授梳理关于华山气宗剑宗三百年谱系,这个活需要查阅成百上千的史料,其中很多残缺不全,连华山自己的人都搞不清楚。张塞通宵两天整理后,终于崩溃,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一气呵成写了一篇关于峨嵋创派祖师郭襄的野史传奇,没想到立刻就被《武林传奇》发表了。
“土弓同学,你既有此才华,还不赶快多写些,多赚些稿费啊!”周远笑道。他大一初到燕子坞的时候,张塞也是研一刚来,两人曾一起在学校食堂打工,背面粉,倒泔水,同甘共苦,周远是真心替他高兴。
张塞嘿嘿冷笑道,“哪天被老黄发现,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周远立刻说,“你放心,黄毓教授不可能会去看《武林传奇》,发现不了。”
“就算那样我也要当心哪,”张塞说,“你看我现在都躲在图书馆里,不敢去历史研究所那边写论文了……”
“说起论文,你究竟写得如何了?”周远问。他知道张塞在上学期结束时已经拟好了博士论文的提纲,黄毓教授也已经批准。论文的题目是《论侠文化的起源、兴盛和衰亡》。
这样一个题目远远超出了北宋武学的范围,是一个鸿篇巨著式的构想,很难驾驭。黄毓教授和他谈了许多次,最后才勉强同意。
“进度一般,”张塞有些丧气地说,“已经写到衰亡的部分了……写这种事情,难免叫人苦闷啊,你我现在就生活在一个侠文化已经死亡的时代。”
“有这么悲观吗?”周远问,“是不是因为现在是太平盛世的缘故呢?”
张塞摇摇头,“不是,侠文化归根结底,就是一种胸怀天下的精神,能够为了天下苍生的福利,牺牲自我的人才是真正的大侠……可如今的江湖,人人都在追求更加舒适的物质生活,蝇营狗苟地为自己谋福利,就算有一天武林中风云再起,人的精神已经萎靡,就很难再出现真正的侠客了。”
“可是我们一直听到大家在颂扬侠的精神啊,为什么这种精神不能传承下来呢?”周远不解。母亲就曾鼓励自己成为一个侠客,虽然这种可能性现在不大了,但是周远并不觉得侠的精神真的就已经死亡了。
“看起来你很想成为一个侠客啊?”张塞道,“我告诉你,其实要成为一个侠客也不难……”他诡异地眨眨眼睛,“只要符合四个条件就可以了,那就是掉下一次悬崖,拿到一本武林秘笈,救一个绝世美女,杀一个江湖魔头……”
周远知道张塞是在讽刺一些时下流行的二三流戏剧和评书,笑道。“那是你自己的幻想吧?”
张塞吃完最后一点鱼肉,将骨头丢到桌上,然后往椅背上一靠,叹了一口气说道,“说正经的,其实关于侠文化衰亡的原因,我倒还真是有几个疑问想去同黄教授商量,可是他布置完华山剑宗气宗的任务以后,就没了踪影。”
“他是在忙什么课题吗?”周远问。
“还不就是关于二十一年前和魔教在太湖一战的那段历史。”张塞说,“那一战的许多当事人现在都活的好好的,所以清清楚楚,根本没什么可研究。慕容校长也不是很支持他,可是黄教授却像入了迷,真不知道是为什么。最近几天他好像更加来了兴趣,就好像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周远不知道张塞具体是在说什么,但是他能够想象一个博士生找不到自己导师的苦闷。
张塞知道和周远抱怨这些一点用都没有,他把《武林传奇》拿起来,翻了翻自己的文章,又叹了口气说,“我自己知道的,这篇文章之所以这么顺利发表,完全是托了现在峨嵋热的福啊,你看看,就连《武林日报》这种大报纸,每天都连篇累牍地报道,能不火嘛,前天上午,据说有五万武学爱好者等在武当山下,为了一睹离去的峨嵋女剑侠们的风采,其中一万是大前天晚上就带着帐篷在那里占位的。少室山下现在峨嵋的胸章已经卖到五十文一个了,王素签过名的《般若波罗蜜心经》一下子涨了十倍的价钱,接下来该轮到我们这儿了,我室友早上刚从姑苏城回来,说现在峨嵋山风景画册已经卖得比《江湖周刊》要好了,卖佛像的都说是在峨嵋山开光的,卖矿泉水的都说是来自峨嵋山泉的,连卖苹果的都说是峨嵋山产的,也不管峨嵋山种不种得来苹果。”
“说起这个,峨嵋到底哪天到燕子坞啊?”周远问。
“看你急的,快了,安护镖局用五个桅的大江轮护送她们沿江而下,今天一早应该已经到江阴了吧,然后要么转到无锡换船沿太湖过来,要么直接改马车到姑苏城再换水路,总之后天下午肯定能到。”张塞说。
“你连个具体的行程都说的模棱两可,以后怎么在娱乐杂志界混啊?”周远揶揄道。
“你不懂了吧,”张塞立刻说,“安护镖局发言人说了,出于安全因素考虑,路线行程都不对外公布,且随时可能更改。你想啊,要把行程都公布了,走到哪哪儿就一万武迷拦在那儿,跪求签名,这路还怎么走啊?”
“哦对了,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这次是请安护镖局护送呢?”周远问。
“啊!”张塞一拍桌子,然后靠到椅背上,放肆地把两只脚翘上桌,压在自己的论文稿上,“这个问题问得还算有点水平,算你小子还有点娱乐嗅觉,看来以后可以帮我猫在谁家门口收集点情报什么的。”
“有可靠消息说,”张塞一脸得意地继续,“这次整个峨嵋出访三大名校的活动,就是安护镖局参与策划的,这笔生意就自然让他们做了。这可给威远、震远那两个老牌镖局上了一课啊!上期《晓生评论》看了没有?上面说今年截至到九月,安护的营业额已经和震远持平了,仅比威远少百分之五。厉害吧?威远震远那都是几百年历史啊,安护只创办了十年!”
周远从三年之前开始知道安护镖局,原因是江湖日报报道了安护力压威远震远,投到了护送秦始皇陪葬夜明珠的镖。当时张塞评论说这个镖局的名字怎么这么像女生卫生用品的字号,周远就再也没有忘掉过。
张塞的话头一旦展开,轻易是收不住的。他把脚从桌子上挪下,又搁到椅子扶手上,说道,“威远震远历史长信誉好是优势,有时候也是劣势,因为路子就没法像安护那么野。你看威远震远规矩那个多啊,什么多少金额以上就要由多少名江湖人士出面保证不是不义之财了什么的,安护就没有这些规矩,你昨天从皇宫里偷出来的东西,只要给够钱,他们就照保不误。威远镇远都是高高在上,凭着老字号等生意上门,而安护就敢主动去抢生意,甚至主动去创造生意,这不,几百年没出来过的峨嵋也给他们忽悠出来了。”
“嗯,有点道理,”周远歪着头想了想说,“我想怎么峨嵋突然出访,她们的学生又不用凭武功找工作,咱们毕业比的是朝廷帮会的聘约,她们毕业比的是豪门贵族的婚约……”
“说的好!”张塞夸道,“唉,峨嵋啊,自灭绝师太以后,剑法就只能作秀了,这么多年也就出了王素一个天才而已,可是咱还真不能说他们的办学之道一定不对,你瞧人家现在在朝廷和武林里的人脉,能吓死人,这峨嵋想要朝廷拨点款,修个图书馆什么的,还不是只要吹吹枕边风就行了。你再看看她们现在的人气,动不动就是几万人拿着铺盖去占地方,为的只是看她们一眼。一说要出访,少林、武当还不是要给面子,咱燕子坞剑术系什么地位,还不是要挂横幅欢迎她们莅临指导?少林那个深慧还不是得让王素半招?”
“你肯定深慧是让的?”周远问。周远想起在杨冰川课前听章大可也说过这个事。
“这还用说?到时候你看周云松也不敢赢她,多半还是要让。”张塞肯定地说,“你别笑少林弟子看到峨嵋美少女流鼻血没出息,到时候来燕子坞,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你看现在你们本科那男生寝楼里,到处都贴着美女们的画像了吧?晚上卧谈都是关于峨嵋的话题了吧?我那天从你们楼经过,已经感觉到你们楼的阳气已经极度过剩,母猫晚上都趴在你们楼底下嚎叫啊。这自然力的阴阳差是严重失衡,都快违反三丰阴阳定理,激发出亢龙有悔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周远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只有和张塞在一起,周远才会脱离沉默、忧郁和自卑,才能爽朗地大笑和谈话,才能忘记对母亲的思念和对前途的担忧。
可是最快乐的时光也总是流逝得最快,周远看了一眼墙上的更漏,知道干活的时间到了。
周远在琅嬛玉洞的工作是抄书。
从技术的角度来讲,琅嬛玉洞已经是一个完美的藏书之地。主要藏书的空间都是从山岩里开凿出来,密闭的空间里空气流动缓慢,氧气含量低。大量的干燥粉包被放置在藏书间的角落里,用于抽除室内的水分,另有各种用花卉药草密制而成的熏香驱走各种书虫。
尽管如此,图书还是不可避免会被慢慢侵蚀,加上师生的翻阅,每隔若干年,许多书籍会被重新制版印刷。但是有一些书籍,却从来都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存放,且任何时候都只能有一本存在于世间。燕子坞有许多最高层的内功心法和招式秘籍还有一些机密的文史资料,都只有手抄本。只有极少数人有资格申请这些书籍,申请要通过严格的审查,即使通过,也只能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室里。
琅嬛玉洞里最珍贵最机密的书,肯定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教程了。据说有十七卷共三十八册书,汇集、精编和概括了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武功招式和内力修习的要诀和破解方法。这套教程已经在燕子坞秘密流传了好几百年,只有每届的斗转星移的博士生才有资格。
所以誊抄这些书籍的工作,也是一项极其秘密的工作。誊写员只限于燕子坞内部的学生,申请人也要经过背景调查。另外,每次抄写都会由多人进行,而且原书会被拆散打乱,抄完后再重新装订。这样某一个誊写员一天抄写的,很可能来自多本书的不同卷里的不同页面,即使想边抄边读,也无法得到连贯的信息。
周远从大二就开始申请这个工作,直到去年下半学期才通过了书写考核和背景调查,成为了琅嬛玉洞的誊写员。
周远告别张塞,顺着旋转的木楼梯上到五楼。六楼和七楼已经都属于高级藏馆,外部的楼梯是无法到达那里的,必须要通过五楼藏书洞内部的楼梯才能上去。
五楼通往石洞的入口是一个巨大的石门,那里每天任何时候都有四名守卫在那里驻守。石门的两边分别是两个摇柄,摇柄之间相距将近三丈,确保一个人无法同时操作。要打开这个石门,需要两个经过训练的守卫同时按照设定的复杂程序顺时针逆时针地转动摇柄,如果两个人的操作速率稍有不一致,石门就无法打开。两个摇柄旁边都有屏风遮挡,出入的人无法看到具体的操作。
总之,外人是无法擅自通过这个石门的,即使使用大量的硫磺火药,也无法炸开石门,因为这个石门有三尺厚,无论如何,门外的木楼部分会首先被炸塌,这样想进入的人也无从立足了。
周远出示了学生字牌,两个守卫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分别退到屏风后面去操作。经过了一阵吱吱嘎嘎的摇柄转动之后,沉重的石门缓缓地向两边移开了一道仅供一个人通过的缝。
周远刚要走进去,却感到一股劲风扑面而来,一个人正巧从里面快步走出来。周远看到那人不由得一凛,低下头退到一旁。这恰恰是他在燕子坞最不喜欢看到的人。
来人身材高大结实,一看就知道身怀武艺,他的头上窄下宽,像个葫芦,头发浓密,满腮胡须,两只眼睛不大,但却精光四射,极具威慑。这个人的名字叫庞天治,是燕子坞去年刚上任的校卫队总长。不仅周远,整个燕子坞的学生都很讨厌他,因为他整天挂在嘴边的一个信条就是,燕子坞的治安威胁来自两方面,外部的和内部的,而他的工作不仅是防范外来的侵犯,也包括约束内部学生的纪律。
庞天治毕业于燕子坞拳掌系,后到姑苏巡捕司任职,十年前返回燕子坞加入校卫队,去年晋升为总长。他刚一上任就公开批评退休的前任对安全工作过于松懈,并表示要重新加强燕子坞的安全管理。
琅嬛玉洞招聘誊写员这种事例来都不用校卫队过问,但是庞天治上任后也要插上一脚。周远就是因他多次否决,才迟迟无法通过。上学期周远终于获得资格后第一次去琅嬛玉洞开始抄写工作时还特意被庞天治单独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训话。庞天治指着他冷冷地说,像你这种无父无母,来路不明的人,换了我,是绝对不会录取的!我警告你,不要以为图书馆给了你这份工作就万事大吉了,我会盯着你的!如果给我发现任何不轨行为,我一定让你在“乌啼堡”里吃够苦头。
这是庞天治对学生一贯的说话风格,粗鲁,野蛮,充满了攻击性。每一个学生在他眼里首先是个罪犯或者奸细,直到实在找不出茬来为止。周远每次看到他都尽量躲得远远的,不想今天却在这里狭路相逢。
让周远意外的是,庞天治只是略微地扫了他一眼就匆匆下楼了,仿佛有什么心事。这对于庞天治来说极为罕见,在路上拦住一个学生训斥一番是对他来说是巨大的享受。周远舒了一口气,走入藏书洞里。厚厚的石门隆隆地合上了。
石门后面是一个厅堂,周远到一个橱里拿出一件白色的褂子套上,然后走入左手的熏香室。
那是一个点满了各种奇熏异香的屋子,烟雾缭绕,周远在里面坐了一刻钟,消毒完毕,才从另一扇门进入了誊写室。
里面其余的誊写员已经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图书馆的文员已经捧着经过编号的书页开始分发了。周远赶忙坐下,开始工作。
虽然说这工作环境和待遇比食堂要好得多,可是工作强度却一点都不弱,整整两个时辰的抄写,中间只休息一刻钟。一般抄到结束前大约半个时辰的时候,手臂的酸痛会到达极限。刚才和张塞相处的那种愉快的心情已经渐渐消散,周远又返回了他一贯的忧郁的心境。杨冰川教授那句冷冷的“酉时三刻到我办公室来”开始在他脑海里回荡起来。
周远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已经对保研不抱希望,只要不是庞天治那样的训斥和惩罚就已经很好了。
周远在煎熬中终于完成了今天的任务,交还了抄毕的书页,然后赶上酉时那班渡船回到燕子坞本部。
周远上岸后看了一眼梨花渡口的更漏,离杨冰川教授说的时间还差不到两刻钟。
周远踏着小径,沿着湖岸走回到语嫣楼附近。他远远看了一眼静静伫立着的王语嫣塑像,想按照张塞建议的那样,去桃林中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静静地思索待会儿见了杨教授应当如何道歉和解释。但是他想了一下,却做了另一个选择。
而这个不经意间的选择,最终却完全改变了周远的命运。
周远离开小径,翻过一堆杂乱的山石,在几丛杂树间穿梭了几个周折,最后从一块大岩石攀下,来到了湖边一处僻静无人的空地。这里是燕子坞岛的最西南端,鲜有人至。周远二年级的时候发现了这里,从此在他想独处的时候,或者无处可去的时候,都会来到这里。
今天整个太湖都弥漫着浓雾,几丈以外就完全看不见事物,秋天萧瑟的湖风在穿过岩缝时呜咽着,预示着一个格外冷的冬天将提前到来。
周远找了一处背风的山岩坐下,稍微揉捏了一会儿酸疼的前臂后,闭上眼睛,开始吐纳气息。
尽管周远在理智上知道自己连半点前途都没有,他却并没有完全放弃武功的习练,自从六岁时母亲带他去接受那个失败的丹田通经测试之后,周远就被一种莫名的痛苦折磨着,那种让母亲失望却无能为力的痛苦。
自那以后,周远一直试图努力些什么,去挽回母亲的失望。在他还不懂张三丰定律的时候,他就常常独自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凭着自己的想象去调节自己的呼吸,奢望在下一次测试的时候,那股令他难受的力不会再凝滞在他的丹田。后来他学习了张三丰理论,理解了丹田通径的概念后,才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挽回母亲的失望了,但是这种试图努力些什么的习惯却顽固地保留了下来,仿佛努力本身而不是努力的结果也可以消减他内心深处的那种绝望。
燕子坞的学习让他了解了内力的原理和习练方法,从理论上,他甚至比许多刀剑掌器专业的高材生都更精通内力之道。从二年级开始,他有机会时,就会独自一人,在这里按照理论修炼内力。
周远对于内力的实践,和张三丰关于丹田通经的理论符合得天衣无缝。
同样一段内力被激发的过程,对于别人大约只需要分秒一瞬,但是对于他,却需要十倍二十倍的时间。周远手执一块石头,需要调息吐纳大概半刻钟,才能以较强的内力掷出,之后又需半刻钟,才能再次激发内力。在不运用内力的情况下,周远行走跳跃都无阻碍,但是若要使用内力,做大范围的闪跃腾挪时,他立刻会因气息跟不上而跌坠。
但是周远还是时不时地来这里练习。每次跌倒在地时,他都会觉得自己很傻,这也是他为什么会选这样一个无人之地的原因,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狼狈,他也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绝望。所以即使是张塞,他也没有告诉。
周远投掷了两次石块,都准确地击中了远处的树枝和岩石。通过不断的练习,他的准度有了提高,但是两次使用内力投掷的间隙,却丝毫都没有能够缩短。
两个时辰的抄写让他的手腕已经有些不堪重负,他放弃了投石练习,转而纯粹地吐纳内力。
每一本教科书都明确地说,丹田通径是天生的,无法通过后天的吐纳增大。但是周远还是执着地练习着,激发着他那缓慢存储起来的内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远突然感觉到一种轻微的异样。他闭上眼睛,耳朵里听到一种既不是风,也不是水的声音。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转过山岩,晃到他面前。
周远下意识“啊”地叫了一声。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这里被别人发现,以后就不能来这里做他愚蠢的习练了。他的第二个反应就是,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刚才练习时狼狈的模样?
而那个身影同时也“啊”地叫了一声,却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接着就是剑光一闪。
周远的丹田通径虽然小,眼力却不差。在燕子坞,只要愿意,到处都可以看到高水平的对练。所以周远对于那剑光的移动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却躲不开。如此快速绝伦的剑,不使用内力,是完全不可能闪避的。
剑在周远的咽喉处停住。
“你不会武功?”女孩子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学生……”周远说,他的声音略有些颤抖,毕竟这是生平第一次被人用剑指着咽喉,而且他已经看到,这把剑绝不是燕子坞的佩剑。
“胡说,你是学生为什么不会武功?”女生声音里带了些愠怒,剑尖又向周远的咽喉移动了半分。
“我是……武术理论系的学生。”周远说。
女生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思考周远话里的逻辑。周远这时候才有时间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很有可能立即终结。他的脑海里掠过母亲慈爱的脸。
“你的意思是……你是个不会武功的书呆子?”女生终于问。
周远没料到这么一问,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就在这时候传来另一股奇怪的声音,那个女生猛然收回手中的剑,身形一晃,和旁边陡然出现的一个黑衣蒙面男子手中的刀“噌”地一交,然后两人就激战起来。
这一切的变化是那么的快,周远愣了一会儿才真正意识到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那是一个并不美丽但是很端庄的年轻女生,她的身姿非常婀娜。她使用的,是堂堂正正的峨嵋剑法。蒙面男子比女生要高大许多,使一柄沉重的大刀。他的刀法非常奇怪,是教科书里从来没有见过的。
判断武功、剑法的流派,有许多不同的方法。最简单的,当然是从武功招式上来观察,不过武当会议以来各门派、武校之间加强了交流,也共享了许多基本理论和练武的方法,因此要模仿某一个门派的一些招式也不是不可能。燕子坞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干的就是这个事情。
比看招式要高明一些的方法则是看发招之前蓄力时的小动作。
当一个人刺出一剑时,可以模仿某一门派的招式,其动态、角度都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是在这一招和下一招之间,不管衔接得多么巧妙,都不可避免会有一个蓄力的过程,这不仅在手和剑上会反映出来,在肩背腰和下肢的动作上都会有所体现。而这些,往往会打上此人在练习基础内功和外功时的烙印。对决越是势均力敌,越是需要全力以赴的时候,这些小动作上就越容易暴露出原来的武功根基。
周远曾经对此略做过一些研究。在眼前二人激战了二十几招以后,他已经十分肯定,那修长苗条的女生是从小就受峨嵋武功的熏陶的,她的闪展腾越,进剑撤步,完全是教科书式的峨嵋派,看上去她甚至都从来没有涉猎过其他门派的武功。
而那个蒙面男子的刀法却非常古怪,是周远从来没有读到过的。不过古怪归古怪,招式却异常凶悍,那男子凭借着深湛的内力,使出一系列大开大阖,力贯千钧的招式,每一招都直指女生的要害,仿佛要立即置她于死地。
但是那峨嵋剑法也使得精妙绝伦,每一招虚实不定,进退莫测,防守时能化蛮力于无形,进攻时却又准确凶狠。
教科书上说,刀剑对决时,刀必须要以力量压制,剑则必须以灵动牵制。面前的两人仿佛是在以实战做演示,一时间让周远看得有些发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两个人都是燕子坞的侵入者。
那男人蒙着面,绝对来历不明,而那女子刚才则险些一剑要了他的性命。周远想他是不是应该用什么方法去通知校卫队。但是眼前的战局很快发生了变化。
女生显然是之前就受了某种严重的内伤,在激战了数十招后,内力的运送明显开始阻滞,精妙的剑法就无法彻底贯彻。一时间,被黑衣男人用沉重的刀法渐渐封住了她腾挪的范围。之前女生能维持均势,靠的全是剑法的灵活,当她施展的余地被渐渐封闭,不得不用剑去和刀做正面碰撞时,就败局已定了。
那蒙面男人很明显想尽快取胜,他不希望被燕子坞的校卫队发现,他也意识到山石旁边周远的存在。他要做的,就是尽快结束战局,然后再把这个目击者灭口。但他还是迟迟不敢发起最后的总攻,因为忌惮对方在招式上的变幻莫测。这样激烈的对抗一定会让女生的内伤越来越严重,等她破绽尽露的时候再发起制胜一击,才会万无一失。
那少女明白蒙面男人的意图,心中开始焦急。对方并不全力出击,而是在把自己护得毫无破绽的前提下,慢慢压缩她活动的空间。这样持久下去,自己招法的优势就会越来越小,内伤也会越来越重。少女这一着急,手中的剑招顿时乱作一团,蒙面男人终于等到机会,发出一声冷笑,凌空跃起,抢攻过来。
根据招式优化的原理,任何凌空跃起,自上而下的攻击,都是孤注一掷的强攻。因为跃起空中的同时,已经限制了自身的退路。只有高手对低手,或者有十足的把握能压制住对手时,才会这样。
蒙面男人这凌空一跃的攻击,显然经过千百次的试炼和实战,实施得精准而连贯,他凌空而下的角度使得他受攻击的面积最小,而在使出最后的杀招前,先迅捷地用三个辅助的招法彻底封住了少女任何可以反击的方向。顷刻之间,少女就要命殒当场。
但与此同时少女的心中却是一喜,因为自己卖破绽引蛇出洞的战术终于奏效,她身形一晃,以一个匪夷所思,却优美无比的姿态由下而上刺出一剑。
这一剑险到极致,却妙到颠豪。看似不可能,却实实在在地穿越了蒙面男人刀招的封锁,如疾风般刺向他的心脏。而更妙的是,这一剑,竟不偏不倚,正处在他回刀遮挡线路的唯一盲点上。
由这一剑可以看出,这个少女的武功要比她刚才表现的高许多倍,只是因为她身受重伤,才仅仅打成了平手。
蒙面男人立刻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知道自己上了当,可是他此刻已经身在空中,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少女这一剑既无法躲闪,也无法遮挡。他只有尽力扭过身体,希望剑不会刺穿自己的要害,同时手中的刀还是按原来的路线劈落,试图拼个同归于尽。
少女的剑坚定不移地刺了出去,不管蒙面男如何躲闪,这一剑必定刺穿他的心脏,他劈落的刀已不再重要。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少女感觉到腹腔一阵剧痛,丹田的内力一散,手中的剑就再也没有了力道。
她依然可以刺伤对方,但是对方灌注了全力的刀也会劈死自己。
少女也没有了退路,她闭上眼睛,用尽最后的力量向前刺剑,然后她听到一丝暗器破空的声音。
那是周远用他那宝贵的、半刻钟才能有一次的内力掷出的一颗石块。
刚才少女开始落下风的时候,周远犹豫了一番终于决定留在原地。尽管两人都身份不明,但是一个使峨嵋剑法的少女当然比一个招数古怪的蒙面黑衣男人更能获得周远的认同。他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子握在手中,暗暗地开始积储他那来之不易的内力。
石块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击中了蒙面男人手腕上的神门穴。
蒙面男人的刀脱手而出,少女的长剑却继续向前疾进,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咽喉,在空中溅射出一串血珠。然后蒙面男人弯折着身体重重摔到地上,喉头发出几下咕咕的怪声后就蹬直了腿。
少女紧跟着落下,她虽然毫发无损,却仍然腿一软跪到地上,喘息了片刻才起身走到周远面前。
“书呆子,你还说自己不会武功?”少女的话音里仍带着刚才拼斗时的狠劲。
“我……”周远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脸上却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来。他此刻的内心里正有数种不同的强烈感情在激荡着,其中有第一次看到杀人的惊恐,但更多的是兴奋和激动。刚才那一幕如此真切,却又像是梦幻。他运用内力掷出石块,凭借一次次独自苦练成就的准度击落了一个蒙面高手手中的刀,救了一个剑法超群的少女。即使是周云松,袁亮他们,幻想自己未来的江湖道路,也不过如此了吧?
少女当然不能明白周远奔腾的心绪,她满怀警惕地瞪视着这个咧嘴微笑的古怪少年。虽然一路追杀她的五个黑衣人已经都被她尽数杀死,但她也已经受了重伤,而且还被这个少年知晓了自己的行踪,此时最安全可靠的做法就是杀掉这个不清楚会对她的使命带来怎样影响的人。尽管他只是一个无辜的燕子坞学生,尽管他刚刚出手救了自己一命,但是她肩负的使命却比包括自己在内许多人的生死要重要得多。她思索了片刻,终于一扬手中的剑。
周远只觉得脖子一阵剧痛,倒在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远悠悠地醒过来,四周已经一片漆黑。
他坐起来,感觉到颈部一阵阵地刺痛,他伸手揉捏着脖子,慢慢地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此时周围已经没有了任何人,既看不到那个使峨嵋剑法的女孩,也不见了那个被刺死的蒙面男人的尸身。周围没有任何杂音,只有风的低低的呜咽和太湖水拍击岸石的声音。
如果不是脖子上的疼痛实在太真切,周远都有些要开始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又出了什么故障,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
突然间,他“啊”地大喊一声,翻身跳了起来。他已经错过了杨冰川教授和他约好的时间!
周远连滚带爬地返回到校园小径上,然后奔向语嫣楼后面的一幢两层的小木楼,那里是杨冰川教授办公和休息的地方。
门房的值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认出来这个惊慌失措的男生的确是武术理论系的学生,放他上了楼。
周远走上二楼,这是他第一次来杨冰川教授的办公室。楼梯上来,是一个布置得很雅致的厅堂,两边各有两扇雕琢精美的木门。厅堂的四角点着微弱的烛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厅中间摆着四把客椅和一个黑漆的几案,正面的墙上,挂着一副字,上写“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周远默念了两遍,似懂非懂,再一看落款,竟是校长慕容迟的亲笔。
周远从来没有来过布置得如此清雅的居室,下意识地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他走到左手第一间门前,那是唯一挂着名牌的一扇门,上面写着“武学理论系”。
周远伸手敲了敲门,在他敲门的时候才意识到办公室里已经有了访客。一个粗厚的声音正说道,“黄毓的确是有些大惊小怪,但是我们不相信这事,并不表示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不会利用这事情做文章……”
这声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接着是杨冰川教授的声音说道,“进来。”
周远轻轻推开了门。
一个穿着黑衣的瘦高男子,正从屋里大步出来。周远忙闪在一边,那人对他略微看了一眼,顾自走下了楼去。周远想起来这个男人是剑术系的系主任陶昂教授,听张塞说是燕子坞的一个实权派人物。不知道他来此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和杨教授相商。
里面的杨教授朝周远招了一下手,又一指自己桌前的椅子,周远关上门,惴惴不安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杨教授坐在自己的高背扶手椅上,桌案上点着一盏油灯。灯光下,杨教授紧皱着眉头,表情严肃,但他却并没有看着周远,而是把眼光停留在屋角,似乎仍在思索和陶教授刚才的谈话。
周远踌躇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杨教授,我来迟,是因为刚才在学校西南角的湖边碰到了两个陌生人……”
杨冰川转过头,露出诧异的表情。
“一个男人蒙着面,还有一个女生使峨嵋剑法……”周远继续说。
“峨嵋剑法?”杨冰川提高了一些音量,“你和他们动武了?”
杨教授很快意识到周远并没有能力和人动武,转而问道,“我的意思是……他们两个动武了?”
“是那个蒙面男人在追杀那个女生。”周远说。
“他们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女生最后杀掉了蒙面男人……然后……把我打昏了。”周远说。
杨冰川此时已经注意到了周远脖颈上的瘀青,他转头对着桌子左边的一个喇叭口形状的铜质器具说,“小丁,你通知校卫队去西南角的湖边查看一下,一个学生说看到两个可疑的陌生人……其中一个可能已经死了。”
那个铜器后面连着的很细的管路直接通到楼下的门房,杨教授只需稍加内力,声音就可以在管道里传送。那边的值守很快回了一句“是”。
周远这时候开始有些后悔,因为刚才他醒来的时候,湖岸边不论活人死人已经都没有了影踪,校卫队现在过去察看,多半会一无所获。他担心杨教授到时候会认为他是因为迟到而胡乱编了个借口。
不过杨教授却似乎对周远的晚到并不在意,他转回头来说道,“早上上课的时候,你喊出来的那句,用俞莲舟变换法则求解……”
杨教授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好像在思考恰当的措辞。
周远却认为是杨教授在责备他不举手就高声发言,连忙说道,“杨教授,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突然喊了出来……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破坏课堂秩序了。”
杨教授并没去理会周远的道歉,仿佛这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他用自言自语的口气说道,“俞莲舟变换是一种极为精妙的算学技巧,很不容易掌握,对于一般的计算推导帮助不大,反而还会变的复杂,所以许多成名的武学家也不愿意使用。只有遇到特别繁杂的计算的时候,俞莲舟变换才能发挥出威力……”
周远对杨教授这番话并不怎么认同。对于他来说,俞莲舟变换十分简明直白,他平时进行计算的时候,都是尽可能用俞莲舟变换来简化的。当然他这个时候不敢插嘴。
“今天早上我演算的时候,本意也没想用俞莲舟变换。你喊出那一句的时候,我想了想,发现确实可以用。”杨冰川说,“你是在课堂上临时想到的吗?”
周远看着杨教授,吃不准他对于使用俞莲舟变换是什么态度,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是……”
“那你平时一定经常用这种变换的方法吧?”
周远又点了点头。
“你让我想起过去认识的一个人。”杨教授这时说道,“他是个在算学上很有天赋的人,也非常擅长用精妙而复杂的方法解题,特别是俞莲舟变换。他沉浸在数学思考中的时候也会忘却周围的一切,你今天早上的样子,和他很像……”
周远不知道杨教授这是在说他好还是不好,愣在那里不敢回应。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杨教授又问。
这个问题立即就像一根尖锐的针,一下子扎到了周远心里的最痛处。他知道,这个问题应该也是母亲心里的最痛处。
物质极度贫乏的清苦生活从来没有让周远痛苦过。他自小没有经历过一丁点的富贵,所以清贫就像呼吸一样的自然。但当他和那些同样出生穷苦家庭的童年玩伴一起在田埂上玩到夕阳落山的时候,那些小伙伴们总是能等来一个扛着锄头或拉着车具的父亲,用强壮有力的双手把他们举到肩膀上,然后拉着他们的母亲携手回家。而周远,每次都只看到母亲孤寂的身影。
每次周远问母亲自己的父亲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时,母亲除了一句“他在你出生前就死了”之外什么都绝口不提。然后周远会看到母亲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偷偷哭泣。周远每次问起,母亲的表情会变得越来越难过,直到周远从此再也不提他的父亲为止。
“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周远把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唯一的信息转给了杨冰川。
杨冰川教授又问,“那你母亲呢?”
“我母亲……在杭州城外郭庄的洗衣铺里工作……”周远犹豫了一下,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母亲现在下落不明的事。
杨冰川看出来周远变得有些难过,他对周远摆一摆手说道,“我就是随便问一下,你不要再去想了,我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我做些事情。”
他说完拉开了桌子右手的一格抽屉,从里面拿出一页纸来,上面全是手写的算学符号和公式。
“我向系里的几个专业课老师打听了一下你,他们对你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但你的考试成绩还不错,应该说,是相当的好。”
周远没有想到杨教授竟会突然开口表扬他,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
杨教授把写着符号和公式的纸递过去,“你回去研究一下,然后告诉我你的看法。”
周远接过来,略微扫了一眼,发现整张纸上其实只是一个公式,但是公式异常复杂,有许多参数和未知变量,所以周围有很多的注解。
“如果有问题的话,可以直接到办公室来找我。”杨冰川又说。
周远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杨教授虽然没有做任何说明,但看这样子分明就是在指导他进行武学理论的超纲学习!燕子坞许多教授常常会挑选一些学有余力的四年级学生,鼓励他们选一些研究生级别的课题尝试研究,若表现出色则有可能获得直升研究生的资格。
“杨教授,我……我一定……回去仔细研究。”周远结结巴巴地说。
杨教授点点头。
“另外……”他正要再说什么,喇叭口中突然传来楼下值守的声音,说校卫队的总长求见。
杨冰川便收住话题,回了一句“有请”。
周远坐在对面心中叫苦,他原来只担心校卫队在湖滩边一无所获杨教授会认为他乱找借口,没想到事情发展得更糟糕,竟然惊动了卫队总长庞天治这个大煞星。
仅仅过了一会儿,就传来了敲门声,杨教授一说请进,门就立刻被有力地推开,庞天治大踏步走了进来。随着他仿佛同时吹进来一股阴冷的太湖风,让周远浑身一颤。
庞天治朝杨冰川行礼,然后转头死死地看了周远一眼,随即说,“杨教授,这位是否就是发现闯入者的学生?”
“正是。”
“可否请这位学生配合校卫队立刻进行调查?”庞天治说,“事关学校各校区安全,还请杨教授包涵。”
周远心中一沉,心想完蛋了,这庞天治对自己本来就有成见,这下真是自惹麻烦上身。他抬头看杨教授,希望杨教授说,“他已经陈说事实,并无更多信息奉告,我还要留他指导学习。”
但是杨教授一摆手说,“当然。”
他站起身,周远也忙起立。杨教授走到他身边说道,“我这里已经没什么事了,你配合庞总长调查刚才看到的擅入者吧。”
“杨教授,那个女孩子,看她的剑法是峨嵋的学生,一定不会对燕子坞有什么不利的……”周远说道。他这话其实应该去和庞天治说,但是庞天治却是个不问青红皂白的人,所以才趁着杨教授在场时说出来。
他说完以后偷偷瞥一眼庞天治,只见他也正用阴鸷的眼神在看他。
“你放心吧,庞总长一定会有稳妥的处断的。”杨冰川道,同时把手轻轻放到周远的肩上。
周远还想说话,可是肩被杨冰川教授一碰,立刻感觉到一股内力传入了他的体内,然后丹田就是一股翻江倒海的窒息难受。不过这只是极短的一瞬,很快另一股内力通过他的任督二脉运行了一个周天,顿时消解了他的难受,还让他感到一股畅快和温暖。
周远诧异地回头去看杨教授,但是杨冰川却望着庞天治说道,“庞总长辛苦了。”说完做一个相送的手势。
“杨教授哪里话,这是我的份内之事。”庞天治回了一句后就行礼和杨教授作别。
周远也只能和杨教授行礼,可是肚子里却满是诧异,刚才杨教授那肩头的一按毫无疑问是在用太仓杨方法测试自己的丹田通径!
周远从小被母亲带去好多武校做过测试,那种痛苦可谓刻骨铭心,所以不会搞错,唯一的区别是杨教授的测试非常短暂,结束时还给他输送了一些内力平复他的痛楚。这个“太仓杨”方法杨冰川教授是发明人之一,他自然比少年武校那帮武师做起来要好上千倍,但杨教授测他丹田通径的用意是什么呢?
周远跟着庞天治走到楼下,才发现有大约五十多名校卫队的人员佩戴刀剑等候在那里,看来庞天治把侵入者的事情看得非常严重,抽调了那么多人手,大概准备把燕子坞翻个底朝天。
庞天治没有说话,只是用手势指示周远跟着他,两名校卫立刻一左一右像押犯人似的跟在他的两边。
周远默默地随着庞天治,走到燕子坞东面的一幢用大方石砌成、结实得就像城堡一样的“凹”字形建筑前。青黑的石壁显得沉重而压抑,除了正面以外,其余的三面墙都没有窗户。这里就是燕子坞校卫队总部所在地“乌啼堡”,这里是任何燕子坞学生和外面的擅入者不想来的地方。
张塞曾经绘声绘色描述过乌啼堡。说这里是整个太湖区域里除了“鬼蒿林”之外鬼气最重的地方。三四十年前魔教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四处劫掠武功秘籍,屠杀正派人士的时候,各个武学院都联合起来以同样严酷的方法惩戒那些作恶多端的魔教分子。那时候乌啼堡就是燕子坞关押,审讯,甚至处决罪大恶极的魔教成员的地方。乌啼堡四周都弥漫着血腥味,夜半常常可以听到哀嚎的声音。张塞对描述性语言有着与生俱来的才能,每次都绘声绘色说得他毛骨悚然。
此刻,周远真的站在了乌啼堡厚重的铁门面前,不寒而栗。
进门以后,周远跟着庞天治沿着一道被两排昏暗烛光映照的长廊走到位于堡右侧的一个石室里,里面有一张石桌和两个石质的凳子。
庞天治示意周远坐在其中一个上面,然后他“砰”地关上门,坐到另一边的凳子上。
隔着石桌,庞天治投射过来两道阴冷锋利的目光。在担任姑苏城巡捕的时候,这两道目光曾经让许多企图掩饰身份的魔教成员露出一个又一个的破绽,直至奔溃心理防线。对于一个稚嫩的学生来说,庞天治自信可以一眼看到他心底。
“你说你看到了两个侵入者?”庞天治瞪视了周远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开口问道。
“是一个侵入者!”周远回答,“一个穿着黑衣蒙着脸的男人,他在追杀另外一个使峨嵋剑法的女孩子……”
他接下来便把少女和黑衣人如何突然出现,如何激烈相斗的经过跟庞天治讲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他出手相助少女的那一节。
庞天治目无表情地听完,然后阴冷地问道,“你先告诉我,你那时候一个人跑到湖边上去做什么?”
“我……”周远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实话听起来是那么的可笑,反而更像一个劣质的谎言。
“我……在想一个招式方程的问题……在想比较难的问题的时候,我会找没有人的地方……可以安静地想。”他回答。
“哦……招式方程……”庞天治嘴角露出冷笑,眼光毒辣辣地盯着周远的脸。
周远被庞天治看得浑身难受,但还是努力迎着他的目光,不想显得有任何心虚。
“你知不知道,今天晚上酉时太湖东南面正好起大雾,”庞天治说道,“如果想要绕开湖岸的岗哨在燕子坞岛登岸的话,那片滩头是最理想的地方了……而你偏偏在那个时候跑到那里去,这是不是太巧了?”
庞天治说完带着诡异的表情看着他。
周远一听庞天治这话竟是在暗示他可能和侵入者有瓜葛,立刻有些慌了。尽管现在是太平盛世,但被按上个里通外贼潜入校园的罪名却也是非同小可。他忙说道,“庞总长,我真的只是偶然去了那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黑衣男人,更不认识那个峨嵋少女,事情发生后,我立刻就向杨教授报告了……”
周远的解释显然并未让庞天治信服,他哼了一声说道,“我要提醒你,那女孩子迟早也会让我捉到乌啼堡来,到时候如果她招认和你相识的话,嘿嘿,我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乌啼堡里一共有七十九间这样的石屋,只有你现在呆着的这一间是没有刑具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庞天治阴森的语气让周远不寒而栗,可是听到庞天治想将那少女捉来乌啼堡审讯,心中竟不知为何生出一份担忧。他虽然只和那少女匆匆打了两个照面,虽然那少女无情地将他打晕,可是她清丽秀美的面容却清晰地停留在周远的脑海里。他无法想象那么端庄文雅的一个女孩子竟要被庞天治捉来这样的石室里讯问折磨。
“庞总长,我已经说了,那位姑娘是峨眉派的,被人追杀到此,你若找着她,怎么可以带她来这里,应该请人家去参合庄作为上宾款待才是!”周远大着胆子说道。
庞天治没想到周远会这样反诘他,脸上立刻升起一层怒气,“峨嵋派?她使两招峨嵋剑法你就认定她是峨嵋派的?除非柳依校长来这里确认她的身份,否则我一律按规矩严格审问!”
“我就是能肯定!”周远倔强地回道,“她转肩撤步,抖腕引剑时的招法完全是教科书式的峨眉基本功,若没有七八年的练习,根本不可能做到那样分毫不差,还有……”
周远正准备从武学理论上进行阐述,可是耳边却猛地掀起一股劲风,竟是庞天治冷不防地一掌扇了过来。
庞天治毕业于燕子坞拳掌系,周远当然不可能躲得开,脸颊上一声清脆的响声连带着火辣辣一阵剧痛,他便失去了平衡从石凳上跌了下去。
“你个小混蛋练过武功吗?”庞天治喝道,“老子抓过的江湖败类是你读的书的一百倍,轮得到你来教训老子怎么辨识峨眉武功?”
周远捂着已经肿起的半边脸从地上爬起来。庞天治虽然一直以来对他成见极深,多次对他言语羞辱,但是像这样出手打他还是头一次。
“庞总长……”周远强忍委屈瞪视着庞天治,“事情的经过我都和你讲了,我已经没别的可说,现在已是就寝的时间,舍长马上就要开始点到了……”
他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庞天治露出阴冷的笑容,伸出一条粗壮的胳膊拦在他的跟前,“周远同学,怪我刚才没跟你说清楚,今晚你恐怕要在乌啼堡里过夜了!”
江南潮湿的气候让过早来临的秋天显得更加阴冷肃杀。入夜以后,石墙顶部的三道透气口开始透入从太湖上吹来的寒风,让衣衫单薄的周远浑身禁不住打起了冷颤。他只能尽量靠近桌上的烛火,贪婪地汲取那一丁点微小的热源。
每隔一炷香的工夫,就会有一个穿着红衣的校卫进来,将他从惺忪的睡意中喝醒,然后继续一遍又一遍地逼问他相同的问题。燕子坞的校卫队和朝廷许多编制一样,通过衣服的颜色来表示级别的高低,红衣校卫的地位是最高的。
这种车轮战的方式是巡捕司常用的侦讯手段,一般不到一个时辰被审讯的人就会坚持不住,放松了意志,问题的答案开始变得前后不一、破绽百出,进而全盘崩溃。然而两个时辰过去,周远却仍只是重复着相同的叙述。
庞天治后来又亲自来审问过一回,他满脸通红,额头上还微微冒着细汗,多半是带着手下在整个校园里仔细地搜查了几轮,但是看他的表情,应该仍是一无所获。
周远依然只是重复着他的故事,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但是随着一遍又一遍地讲述湖岸边的遭遇,已经意识朦胧的周远却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猜到了少女此时可能的下落!
如果他把这个信息告诉庞天治,那么少女或许会被找到,周远的嫌疑大约也可以撇清,但是他却不想这么做。庞天治今天的举动已经完全超越了平时对周远的成见和歧视,他对那个峨眉少女所表现出来的兴趣已经到了令人生疑的地步。
峨眉剑校的代表团不是后天就要抵达燕子坞了么,为什么这时候会有一个使峨眉剑法的少女被追杀到此呢?为什么庞天治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急着将她找出来呢?周远凝视着烛火中心的亮点,隐隐地感到不安……
周远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昏睡过去——或者说,昏死过去的。当他被人推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过了卯时了。庞天治没有再出现,一个黄衣校卫端来一碗米汤和两个馒头。周远坐起来,狼吞虎咽地将早餐吃完。校卫收走盘子以后他靠在石墙边,感觉到酥软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力量。他于是盘起腿,试图运转一下内力,迎接新一天的讯问。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做第三次吐纳,一个红衣校卫就走了进来。
“你可以走了,庞总长说,谢谢你对学校保卫工作的配合。”
周远在心里冷笑一声,庞天治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折磨了他一夜,还打了他,现在倒把话说得这么漂亮。不过周远并不想计较这些,庞天治最终放弃了,而他坚持到了最后,这已经足够了……
庞天治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边,看着周远走出乌啼堡,脸上是阴晴不定的表情。他转过身,对身边的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痕的红衣校卫嘱咐道,“多带几个亲信,跟紧了他,目标出现后,立刻抓捕,带来见我。”
那校卫答应一声,回身就走。
“等一下,”庞天治叫住他,又说道,“这件事情,你只向我本人直接汇报,其他任何人都不许透露半点,韩副总长也不要告诉!”
那校卫又答应一声,走出门去。
庞天治回到窗口,看着那校卫带了六个全副武装的手下循着周远刚才离开的方向去了,方才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
刚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敲门,庞天治说声“进来”,一个约四十多岁,仪表整洁,长相英武的男人走了进来。
“啊,韩副总长,快请坐。”庞天治手朝案前的座椅一挥。进来这人,正是校卫队的副总长韩家宁。
“庞总长,我一会儿还有事,不坐了,”韩家宁行礼道,“我来是听说昨天燕子坞发生了陌生人擅闯事件,燕子坞本部的日常防务都是我亲自布置的,特来向总长谢罪,请求处罚!”
“嗨,韩副总长无须自责,”庞天治笑着说,“这十几年的太平日子过下来,那些守卫们早就疏懒惯了,擅闯的事,是个教训,也是件好事,我知道韩副总长待人温厚,这扮红脸的事嘛,到时候由我去做,是该让那些手下开始抽抽筋骨了!”
“庞总长,我自知过去对手下管教不严,今后定当严格管理,还望总长督导,”韩家宁道,“对了,听说有一位学生看到了侵入者,他可提供了什么信息没有?”
“哦,当时夜色将黑,他又是个理论系的书呆子,眼力不行,没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我已经让他回去上课了。”庞天治说。
韩家宁露出惊讶的表情,庞天治平时对学生之苛刻尽人皆知,遇到这样的擅闯事件,竟轻描淡写地放过,着实让他有些不解。
“我刚才去校卫办公室,没有找到昨晚问询的记录,如果是在总长这里,我想借来一阅,看看是否能找出些蛛丝马迹。”韩家宁说。
“这个嘛……”
庞天治对于昨晚事件的处置,有不少都违反了校卫队的章程,出手打学生更是严重的违规,但是整个讯问过程他都是派自己的亲信参与,并没有做任何记录。
“确在我这里,”他稍一犹豫后说,“还在研究之中,怎么,韩副总长你信不过我?”
韩家宁脸色一变,忙拱手说,“岂敢,我只是对擅闯之事非常内疚,希望能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将功补过……”
“哈哈哈哈!”庞天治不等韩家宁说完就爆发出一阵大笑,“只是玩笑,只是玩笑啊!韩副总长多年来为燕子坞的安全尽忠职守,我岂能不知,这件事情有我亲自过问,你尽管放心就是了。”
“庞总长亲手调查,我自然放一百个心了,”韩家宁忙说,“我听说,闯入的女子使峨嵋剑法,不知……”
韩家宁刚说到这里,门外有人大声禀报。
庞天治示意韩家宁暂收话题,把禀报之人叫进了办公室。
那人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奔来,庞天治第一反应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但那人的脸上却有兴奋和激动的神情。
“庞……庞总长,”他喘息着说,“刚才收到峨眉武校飞鸽传书,说已经换船沿太湖驶来,今天午后就能到了,慕容校长请庞总长过去商议欢迎事宜。”
“什么!”庞天治和韩家宁同时惊讶地叫了起来。
“不是说要明天下午才到吗?”韩家宁问。
“这个……”禀报之人搔搔头,“镖局在江湖上行走为了安全常会更改路线,虚报行程吧。”
“话是这么说,但却给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啊!”韩家宁转头去看庞天治,却见他低着头,正自锁眉沉思着。
周远离开乌啼堡后,回到寝室简单梳洗了一下,然后径直去了语嫣楼。今天的早课是《解穴理论概要》,周远暑假的时候花了五六天时间把课本通读了一遍,前几节课听了老师的讲解之后,已经搞懂了大半本书。昨晚湖畔,他能准确击中蒙面男人手腕上的神门穴,就是最好的证明。当然,即使周远对这门课一窍不通,他还是会选择逃课,因为他已经决定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周远走进语嫣楼,从一楼走廊的一扇小窗户朝乌啼堡方向警惕地望了望,确定没有被人监视后,从另一头的后门悄悄离开了语嫣楼。周远沿着昨天傍晚的路径,下到西南角的太湖边,那里就是当时少女和蒙面人动手的地方,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任何痕迹了。
周远毫不犹豫地沿着湖滩朝南走去,在昨晚接受一遍又一遍的讯问时,他已经想明白了少女可能的所在。
有一个重要的事实周远始终都没有向庞天治吐露,那就是:少女受了重伤。
从她昨天在最后关头因气滞连剑招都无法使完来看,必定是受了无法通过调息来理疗的严重内伤,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便需要找一个可以疗伤的地方藏身。
周远走了大约半刻钟的工夫,很快来到了燕子坞岛的正南面。那里是一块像半岛一样突出去的开阔地,正是燕子形状的左翼。整块土地上密密麻麻种植着各种高低大小不同的植物,一眼望不到边。那里就是燕子坞学院药理系的种植园。但凡开设药理系的武学院里,必定有一块土壤肥沃阳光充足的土地,作为种植、收获各种珍奇药材供学生研究实验的园地。燕子坞的种植园是江南武学院里最大的,由于得天独厚的温暖湿润的气候,这里培植着各种珍稀名贵的武学作物和药材。
在这么大的园子里找人是非常困难的,周远大致辨别了一下方向,向半岛的东端走去,那里有一个陡峭的坡面,在坡面的下方,种植着一大片紫色三角形叶子、粗短茎秆的植物,那些就是大名鼎鼎的“降姝草”。许多广为流传的疗伤圣药,比如九花玉露丸,九死还魂丹等,都需要加入这味成分。
降姝草早晨喜阳,午后喜阴,所以这片面东背西的陡峭山坡,是燕子坞唯一适合种植的地方。
周远下得坡来,仔细观察,很快就发现了几株草木有被采摘过的痕迹,他心中一喜,却听到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书呆子,你怎么会找来这里的?”
周远听出来是昨天那少女的声音,忙转过身来,却看到一个闪着寒光的剑尖正指着他的鼻子。他吓得往后跳了一步,说,“别,我是来帮你的。”
少女婷婷地立着,阳光下,周远自然比昨晚看的真切得多。少女五官柔和,皮肤细腻,长发飘逸,气质非凡。她身后的地上是几个布包,里面裹着捣碎的降姝草,看来她已经饮用过了草汁,恢复了一点元气。
“我不用你帮忙,”少女冷冷地说,“昨晚我想了好久才决定不杀你,可你居然还找来这里,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她说完抖动手中的剑。
周远自幼贫寒,很早懂事,养成了独立,坚强的个性。但由于父亲早亡,母亲失踪,以及在燕子坞被其他热门专业的学生边缘化和冷落,才让他逐渐沉默寡言,看上去畏畏缩缩。
可是经过了昨晚的第一次出手和被庞天治讯问的经历以后,他内心底层的那种从小养成的坚强个性,又逐渐开始显现出来。
他站在那里迎着少女手中的剑说道,“姑娘,如果你来燕子坞的目的是为非作歹,那算我看错人,昨晚就不该救你,你现在就一剑刺死我。如果你是不得已来燕子坞避难,我绝不会去校卫那里告发你。我对学校很熟,可以帮助你离开。”
那少女握着剑,本来就没有真要杀他的意思,否则也不会等他把这长篇大论说完。她缓缓收起剑,“我不是来为非作歹,也不是来避难,我来这里,有重要的使命,你如果要帮我,就立刻带我去见黄毓教授。”
“黄毓教授?你认识黄毓教授?你是……峨嵋的学生?”周远问。
那少女点了点头。
“真的啊,”虽然是意料之中,但周远还是难免显露出兴奋的语气,“我叫周远,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对周远的激动明显有些反感,不过她还是说,“你叫我丁珊好了。”
“丁珊?很好听的名字……”周远几乎没有和女生相处过,他本能地觉得赞美对方的名字是正确的做法,却惹来丁珊一个白眼。
“那昨晚追你的蒙面男子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丁珊不耐烦地回答,“大概是太湖上哪个匪帮里的贼子。”
“哦,这样啊,那你是柳依仙子派来联络的?她们应该明天下午会到吧?”周远又问。
周远的话让丁珊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焦急的神色,她很快又冷冷笑了一下说道,“没错,幸好是明天才到。如果现在就到的话,一切就都晚了。你不要再问了,赶快带我去见黄毓教授!”
“黄毓教授在曼陀山庄校区,我们要坐校船过去。”周远说完朝西面一指。
丁珊看着周远,警惕地问道,“你昨天碰到我的事情,一定和别人说过了是不是?”
“呃……校卫队的确已经知道了,他们正在到处找你呢。”周远有些抱歉地说,虽然向学校的卫队报告擅入者并不是什么错事,但如果昨天他不和杨教授提这事,庞天治也就不会介入了,“不过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沿着湖岸一直通到梨花渡,应该不会让校卫队的人发觉,等找到了黄毓教授,他就可以证实你的身份,就不用怕校卫队了。”
周远怕丁珊仍不放心,朝西面一片树丛一指说,“那条小径许多燕子坞的学生都不知道,很隐蔽的。”
丁珊犹豫了片刻,才有些不情愿地沿着周远指的方向走去。
“其实你要见黄毓教授,昨晚就可以跟我说啊,又何必将我打昏。”他跟上去一边摸着脖子一边说。
丁珊骤然停下来,回过头用冰冷的语气说道,“不要你啊我啊的,我们并不是朋友,我也还是一点都不信任你!我来这里就是要找黄毓教授,除了黄毓教授,我谁都不相信。峨嵋里面有坏人,燕子坞里也有坏人,而且不止一个。你最好尽快帮我找到黄教授,否则会有很可怕的事情发生!”
丁珊说完又顾自朝前走,她那凶巴巴的表情给周远浇了一盆冷水,让他觉得有些委屈。但是丁珊说出的话更让他吃惊,会有什么样的可怕事情发生呢?
“不用担心,你绝对可以相信我!”
“如果你骗我,我一定杀了你。”丁珊头也不回地说道。
就在这条小径前方约半里路的一片树林里,一个面带疤痕的校卫伏在一棵树下,他的六名手下散布在周围,形成了一个埋伏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