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的上官轩服,对父亲的与世无争,甚至一度是颇为鄙夷的。明明同为帝王之子,他的大伯父贵为皇室大宗伯,二伯父更是登上了皇位,三伯父和四伯父也皆是大权在握的权臣。可他的父亲,却宛如一个胆小如鼠的懦夫,只知道窝囊地待在这山中一心向道,简直是辱没了他那高贵的姓氏。
曾经的上官轩服,认为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如高山般巍峨。应当昂首挺胸、顶天立地、上要保家卫国,下应为家人遮风挡雨,而绝非做一个畏首畏尾的懦夫。
在成长的过程中,于父爱方面,他和吕布衣一样,都是有所缺失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相似的经历,让二人多年来,能够一起相互取暖、携手进退。
他是幸运的,幸运的是他遇见了他的小布,小布犹如父兄一般,不厌其烦地一招一式地传授他沙场立命的招式,耐心地教导他克服恐高障碍,潜移默化地教会他,作为男人,要对女人和孩子负责。
甚至在小布假死脱身之前,便已早早地为他谋划好了前程。
相比之下,那曾经缺失的父爱,如点点萤火,显得微不足道。多年来,小布早就用那如浩瀚星辰般的大爱,将其全部覆盖。小布,只要想到他的小布,便觉得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涌上心头。
两日后,二人冒雪离去,临去前,上官拂衣并未现身,于是二人只能对着阳台宫的宫门,深深地磕了个头,然后转身离去。
上官轩服之所以归心似箭,一是因为这两日的同床共枕,夜幕下那更容易放大的欲火,折磨的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真怕控制不住自己,在神圣的道家圣地,做出什么丢人事。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小布的生辰仅比他晚三日,他要精心为小布筹备一个生辰大礼,以弥补三年前及冠时,未能伴其左右的缺憾。故而,二人于吕布衣生辰当日,回到了李楼村,他为小布精心打造的新家中。
而阳台宫高处的上官拂衣,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喃喃自语:儿啊,父亲能为你做的都已经做了,往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
朝中皆在谣传,说陛下有龙阳之癖,对后宫三千粉黛视若无睹,唯独对陆侯爷陆锵宠爱有加,甚至爱屋及乌,将陆锵的独生爱女,收作义女,亲自赐名“同媓公主”,其宠溺程度,可见一斑。
二十多年前,当时的五皇子上官拂衣和陆锵小侯爷,乃是同窗好友。他们一同在宫外的皇家书院求学。那日,课堂之上,陆锵却突然身体不适,脸色惨白如纸,晕厥在地。上官拂衣平日里虽烦他,却也不会坐视不管。赶忙抱着陆锵,一路狂奔,冲向距离书院最近的大哥上官引玉的府邸。众人皆知,大皇子上官引玉的医术高超,甚至不逊于那宫廷中的太医。
“大哥,你快来瞧瞧陆锵这是怎么了?”然而大哥还在屋内为陆锵切脉,却见已然贵为太子的二哥,竟如此神速地赶到了。
守在外面的上官拂衣,心中愈发觉得蹊跷。众人私下皆言太子二哥与陆锵关系非同一般,他起初并不相信,毕竟父皇和母后绝不可能选一个有龙阳之好的人做太子。
然而此刻,陆锵前脚刚刚晕倒,后脚二哥便如旋风一般紧跟着赶来。联想到陆锵衣服后面那触目惊心的血迹斑斑,再看着面前满脸忧虑如阴云密布的二哥,由不得他不信。
这种事,他当然不敢去指责太子二哥,只能没好气地,对着床榻上虚弱的陆锵丢下一句:“身体这么弱,还学人家搞断袖。”
那年他和陆锵才不过十四岁,可接下来的一年里,陆锵每个月的固定告假,还有,在十五岁生辰过后,索性直接退学,再也不来书院了。这些,终于让他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好啊,好个陆老侯爷,为了侯府爵位的延续,竟敢……冒着大不韪,犯下如此欺君之罪……同窗多年的陆锵,竟然是个女子。
这就理解了陆锵的一切小白脸行径,容易害羞得像个姑娘,胆小得像只兔子,心眼小得像针尖,还要在课桌上划线,他若是不小心超过线,他说哭就哭,同桌多年,常常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却搞得像自己欺负他似的,那眼泪说来就来。别的同窗都嫌他娘娘腔,都不同他玩,自己也不过是先生指定的,没办法才和他同桌。
甚至,上官拂衣,还是二哥和陆锵之间的媒人。
他的父皇和母后,对除了大哥外的所有子女都很冷漠。而大哥成天只知道研习医术,所以教养弟妹的责任,一度就落到了二哥的身上。
十二岁那年的有一天,二哥亲自来接他回宫,见他将同窗惹的哭个不停,模样甚是可怜。便以为是他仗着皇子身份,欺负同窗。不仅当着陆锵的面,狠狠揍了他一顿,还亲自将哭哭唧唧的陆锵,亲自背回了陆府。
想到那些年受陆锵的折磨噩梦,简直就是噩梦,世间唯陆锵和小人难养也,
可是有一点,他打死也想不通,为何二哥会钟情于,这种娇弱如花朵般易碎的女子,甚至为了她,从不涉足后宫。
陆锵十五岁及笄那年,他的父皇驾崩,二哥登基为新帝。
说句不孝的,父皇驾崩,除了大哥是真心伤心以外,包括二哥在内的剩下的手足,没一个觉得难过的,连眼泪都是硬挤都挤不出来。毕竟,父皇母后的眼里,除了大哥,根本就看不到他们。
正是因为登基的是二哥,所以即便陆府犯了欺君之罪,可那陆锵如今已是新帝的心头爱,自是要绞尽脑汁地继续为陆府隐瞒。
遥想当年,上官玉至与陆锵小侯爷,所娶之人皆是自己的表姐。上官玉至娶的皇后,其原本的未婚夫婿乃是一武将,却不幸战死沙场,她原本是坚定的要为未婚夫婿守节的,大抵是与她的皇帝表弟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合作。
而陆锵的表姐,也是个可怜人。原本的夫君是个五品官,二人成亲多年却始终无所出,后被夫家无情休弃,又为娘家兄嫂所不容,还是陆锵主动求娶,堂堂小侯爷却娶了一个二嫁妇,外人都以为陆锵此举,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是对他断袖一事的遮掩,却没成想,后来,竟被他弄出了个女儿出来。
陆锵有了女儿之后,朝中同僚看向陆锵的眼神,就更加同情了。都认为他虽然看着柔弱,可也是个正常的男子,想必是迫于陛下淫威,不得已的
那些年为了替陆锵遮掩女子身份,无论是皇兄还是陆家,都是煞费苦心。还有那同媓,明明就是陛下和陆锵的亲生女儿。
当看到儿子领来的女扮男装的女子时,这一幕是何等的似曾相识啊!
后宫的争宠手段,实则屈指可数,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招,没有哪个帝王能逃过被后妃下药的命运。
那有眼无珠的方贵妃,给皇兄下药也就罢了,无非是后妃争宠的伎俩,可偏偏让皇兄的心上人撞个正着。陆锵的小心眼,旁人不知,他可是深受其苦,甚至说是留下了深深的阴影,甚至在及冠后要娶妻之时,毫不犹豫地避开了,所有和陆锵性格相仿的世家女子,转而选择了性格爽朗的没落世家公玉家的小姐。
关于陆锵的小心眼,看陛下后宫三千佳丽,却至今无子就知道了。
当年上官玉至根本就没有临幸那方贵妃,就算是中了药,也能本能的分辨出,那面前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子,根本就不是陆锵。还未来得及将方贵妃踹下去,锵儿就进来了。他的寝宫,锵儿从来都是可自由出入的。
他的锵儿是世间最容易害羞的女子,平日连亲亲抱抱都要他苦苦求上半天,才勉强同意。于男女之事,更是扭捏,常常要哭上半天,不理他。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才只得一个女儿。
同媓,甚至比他最小的侄儿上官轩服,还要小八岁。
其实早在锵儿十五岁及笄那日,他便借着给病危中的父皇冲喜的拙劣由头,哄骗了她,在她于男女之事上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迫不及待的占有了她。
他早在三年前,就发现了她的女子身份,也早在三年前,便被哭哭唧唧的她,勾去了魂。
他生怕她及笄后,会被旁的俊俏的世家公子勾引了去,他很不君子的先下手为强了。那夜,锵儿哭得不能自已,事后,他哄了整整一晚上。虽然已是太子,却丝毫不顾太子之尊,跪在锵儿面前发誓:一生一世,只有锵儿一个女人,除了锵儿,他谁也不要,任何天仙来了也没用。
事实上,他也做到了,虽然这辈子没有给她一个正式的名分,却给了她真真正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日,陆锵只是想将其好不容易有了身孕的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于陛下,却撞见了方贵妃与陛下衣衫不整的一幕,气的陆锵当场就见了红,孩子差一点没有保住。可她女子的身份,却直接暴露在方贵妃面前。
后来,上官玉至也只得将方贵妃处死,方家所有女子充为官妓,男子流放北地。不灭方家满门都算是网开一面了。别人不知,上官拂衣可知道那陆锵一生气,有多难哄。
宫中也并非是密不透风,都在传,陛下移情别恋、宠幸旁人,气的陆锵直接罢官回乡,陛下怎么哄都哄不回。待第二年回来,却已经和妻子,在家乡,生下一女。
想来这消息, 是陛下故意放出来的,是对妻女的另一种保护。
上官拂衣在心中喃喃道:“儿啊,为父这些年之所以疏远你,并非是如世人认为的那般窝囊,而是为父看出了你自小就有青云之志,为父,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助你一臂之力
儿啊,为父已经为你谋划了二十多年,这皇位啊,终会落到我儿的头上。随便他们怎么抢,都没用。
陆锵是个小心眼,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二哥也不见得胸襟多宽广。当初自己又不知道陆锵是个女的,只不过是抱着她去看个病,谁知第二天,他就指使先生给自己和陆锵调了位置,让二人离得远远的。陆锵那风一吹就倒的柔弱模样,全洛夏,也就只有二哥这种脑子不正常的人才会喜欢。
二哥为了陆锵,一生没有儿子。可他并非是真的不想做父亲,只是心疼陆锵身子弱,舍不得再次让她承受生产之痛。外人都以为二哥,会将皇位传给一母同胞的三哥,可以他对二哥的了解,他是绝不甘心死后将帝位传给比他没小两岁的兄弟。毕竟,很有可能坐不了几年,就一命呜呼了。
可如果直接传给下一代的子侄,无论是三哥家的上官轩策还是四哥家的上官轩轾,大概率等二哥驾崩后,会重新尊自己的生父为太上皇。如果连帝王之位都换不来一缕纯粹的香火传承。二哥,是绝不会甘心的。可自己就不一样了,早就从二十年前开始,就借着一心向道的名义,刻意疏远亲子,当年前脚儿子离家,后脚他就彻底在这王屋仙山以身许道了,自此远离凡尘。甚至连死后都不会葬入皇家陵园。二哥和我儿,一个没有儿子,一个自小缺乏父爱。只要二哥稍微释放一点父爱出来,我儿必会感恩戴德,以他为尊。
何况还有皇后,二哥舅父家的亲女儿,他的好表姐,在宫里为他和陆锵,遮掩了一辈子,就算他死了,也一定会妥善安置好表姐。可如果三哥之子坐上那个位置,三哥的王妃,那周家嫡女,嚣张跋扈是出了名的,那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到时候宫里两个太后打擂台,二哥的好表姐,怕是会处境艰难。
可自己的妻子,就不一样了,虽是个落魄世家出来的,可却是个难得爽朗又贤惠的好女人,何况又一向与皇后交好。就连我儿轩服,也是打小便和皇后娘娘有些缘分在的。
上官轩服未满一岁时,刚学会叫娘,也只会叫娘。五王妃抱他进宫去拜见皇后,皇后见他生的可爱,抱着不撒手,上官轩服对着她,喊了一上午的娘。直叫的那从未做过一天母亲的皇后,心花怒放。当即要把封后时,皇帝送的麒麟项圈,送于他,说是与他有缘分。
还有同媓公主,三王爷和四王爷多年来,一直都颇为鄙夷断袖的陆锵,连带着他们的儿子,也对那同媓多有不敬。
可陆锵和五王爷曾是多年同窗,就算后来五王爷一心向道去了,这些年来,五王妃和陆家的走动却从未断过,甚至因为自己没有女儿,对同媓喜爱的很。若不是被陛下抢了先,她也是要将同媓认作干女儿的。包括上官轩服离家前,也一向对这个小八岁的妹妹,颇为宠爱。
上官拂衣最终长叹一声,面带不舍的自语道:二哥啊,我早已于二十年前便做了决定,我把我唯一的儿子,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