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谪仙才飞落在殿中,恰巧赶上了最后一项事宜——诵道经书。
众人围在一个圆圈,将庭中包裹的水泄不通,圆心的坐着便是叱延神君,身边是如涟漪状层层荡漾开的仙人,此时蓬莱的金光圣体达到极限,天地间赫然只剩金光熠熠。
银杏古树依旧随心飘着,落在仙家的衣裳间,宽大的云袖被一些海风吹的四散开,各颜色不同的纱裙被卷起,让南宫皓月看后眼花缭乱。
天地混沌初开时,万物始元。万物作而弗始 ,生而弗有 ,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高上清灵爽,悲歌朗太空,惟愿仙道成,不愿人道穷。北都泉曲府,中有万鬼群,但欲遏人算,断绝人命门……
南宫皓月被邀坐在台下诸仙中,远远只能见着叱延高大身形的侧体,身边的人不似她心气高,皆闭耳道断气脉,进入神体游离之态。
同她一道半吊子听着的神仙坐在她的身后,是个藏不住事的,厌烦这作法般的授业,把玩着手里的袖子无所事事。
那神仙长的怪异,一双瑞凤眼似要挑上天,尖长的鼻子像个树杈,眉宇是两笔浓墨,头上用发丝缠着好多枯藤,身上衣服穿的较薄,露出两条宽长的缠着几根长藤的臂,身下倒是长条包裹一点肉不见。
南宫坐在他身前,总觉得身后有个金乌炙烤,暖烘烘的,再久些怕是都要被烫出汗了。
那活泼仙人耐不住寂寞,将身上的藤无声抽出,四处张开,似乎在寻找能察觉异样之人,奈何众仙家专注游离,魂早飘至太梦归墟,无人回应。
南宫皓月只觉着一股热源在灼烧她的衣裳,睁开之际,周边已然被乌泱泱一片藤海罩着,这玩意如章鱼触手,滑溜又恶心。她漫不经心用一只一只手推开了那根预想缠上身的枯藤。
那古藤仙人只觉身上一处妖气化开,他睁眼,误看到前方打坐仙人正嫌恶的推开藤蔓,他轻轻撩起一根藤朝她摇摇触手,招呼道:“仙友,你还醒着呢!”
南宫皓月回头之际,怃然被这枯老面相吓着,他声音是少年,脸上精血却是藤的脉络,看起来十分恐怖,但南宫皓月隐隐压抑住尖叫,倒吸一口冷气问:“你也是妖吗?”
那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了藤蔓,惊喜笑道:“我可不是妖,我是白?树,才不是什么妖怪。”
南宫皓月自觉这千来个打坐的神仙中,也就她一只妖怪,着实惹眼。
“白?树是什么树?结果子吗?能吃不……”
不到晌午,她只觉小腹内已无粮食周旋,大脑也失去了思考动力,这蓬莱可真寒碜,来拜师连顿饭也没得吃,只得从乾坤袋里兜出些果干蜜饯无聊吃着。
那仙子可算收回所有布置的藤蔓,脸上那些经络也消下去了,他有些惊讶道:“能吃能吃,你要不要尝尝?”
南宫皓月一听,竟有此等好事,啥也不顾了,说着“甚好,甚好。”起身坐在那仙子身边,抓起他露着的胳膊大开口。
那仙子脸扈成铁青,缩回手惊慌道:“诶,等等,你这仙童,好不讲理,怎么上来就要咬我?”语罢,忙用衣纱盖住。
南宫皓月眼观四座,收回眼神道:“不是你许我吃的吗?”
“我什么时候……”他回想起方才所说,有些哭笑不得,摁住了南宫皓月的头,“小蠢货,我不是让你咬我,我很苦的,一点不好吃,哥给你变个能吃的。”
说完,他折下小拇指一节,一股浓白的奶水流出,他左手变换出一盏从宴会上顺来的杯子,手不慌心不乱接满半杯,然后面露苦色,赶紧抽回了手。
粘稠的汁液还冒着些许泡泡,南宫皓月眼睛都直了,这看起来不像能入腹中之物。
盛来半盏浓稠之物,白?树自信道:“我就说能变出个佳肴来。这是我白?树的汁液,千金难求,今日便宜你了。”
南宫皓月接过酒盏,迟疑了一会,不一会一饮而尽。这汁液滑入唇齿腔舌,化开一阵饴糖的甘甜,竟带有股若有似无果木香。
过了一阵,小腹不再叫唤,神奇异常!
“白?树汁,食之可饱腹,神奇吧!”他洋洋自夸,嘴角即将咧到耳根。
南宫皓月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缓缓地将手中的酒盏递给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好奇。她轻声问道:“这真的太神奇了……乖树乖树,能不能再给我倒一杯呢?”声音中带着一丝期盼和急切。
白?树皱着眉头,痛苦地捂着还在发疼的右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委屈道:“啊?这半盏还未饱腹?”
南宫皓月微微讪笑,打趣他道:“打趣你的,这半盏树汁入腹,仿佛有个圆球撑在体内,已经全然吃不下旁物了。”
白?树才收回了酒盏,满意笑道:“那是,也不看我是何树,仑者山独一份树仙,不瞒你说,我们那一坡树,单单我一人化了形,我这兴奋可谓无处呻吟啊。”
这实在太新奇了,南宫皓月听得神觉,她不禁好奇地问道:“你们家族到底有多少人呢?”
白?树自豪笑道:“自是漫山遍野,绵绵涛涛,放眼望去,一片生机盎然。即便天火再燃,我们来年依旧浴火重生。”
南宫皓月竖耳听着,不见多怪道:“你家人可真多,我爹娘就我一个孩儿,逢年嘉庆,也没见个亲戚家属串客的,我估摸着我爹娘也是独苗。诶,你方才说天火?看来你出生之地环境恶劣顽苦不堪啊。”
白?树一脸自豪,感叹道:“一切不过都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罢了,来年冰雪化水,春风一吹,尽管那些已成灰烬的族人虽不在了,但地上又会冒出新的小辈。”
南宫皓月于他这种百折不挠之魂敬佩,轻声叹道:“了不得,那你历经如此多次天火,存活至今,想必是已经无所畏惧那天火了!”
仙子似乎被戳中痛处,捂着心口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怎么会无畏天火呢?天火所蔓延之处,除了石块,还能有什么活物?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偏向一侧,恰好有一块巨石挡住了天火,这才让我幸免于难。然而,那百年不间断的天火却硬生生地只烫伤了我的一些毛发而已……”他的声音充满了悲伤和无奈,悲戚自身命运多舛。
南宫皓月茅塞顿开,毫不避讳道:“怪不得你这藤蔓焦黑如碳,想必确实被烫着了。”
仙子垂泪伤怀,心中无限悲凉,用那断了小指的手轻轻拭去泪珠,“所幸我是熬出头了,只是可怜了我那些族人。”
南宫皓月感怀看着,自知是帮不上什么忙,淡淡道:“万般造化,伤亡自是无法避免的。你这手会疼不?要不我替你扎上。”
仙子泪眼已经风干,张开手,一些藤蔓触手游走经络,那半截手指就新长出来了,他自勉道:“无事,这种小伤罢了,运气新造一截就好了。”
“那便好。”南宫皓月原以为会有什么能帮得上他,这下好了,他自强不息,也有自愈能力。
“对了。”仙子似乎意识到了些许容错,向南宫皓月问道:“聊了这么多了,还不知你是哪家座下仙童?”
南宫自觉身份碍眼,竟不知她从人群走过,这仙子并不知她便是南宫皓月?
南宫皓月微颔首,见着前面的仙人有几个醒了,也不敢大声叫唤,“不瞒你说,我是蓬莱神君第七弟子,我叫云黛。”
“你别吓我,第七弟子?神君不是今日才收的七弟子,好像叫什么南宫皓月,不叫你这名。”他一脸认真,不似演的。
南宫皓月顿时被他这股稚气逗笑了,这呆子果真是个没心眼的空心树,她轻轻凑近,道:“大殿之上,众目睽睽,神君亲自为我取的法号。”
那仙子脸都绿成翡翠,似乎悟得什么大事,瞥开眼思索,“方才殿外面,佛光普照的,我只见一女子走过,并未看清其容颜相貌,随后殿内就吵嚷起来了,十分热闹,我也就四处闲逛去了,不曾想,你就是他们口中的小妖啊!南宫皓月,果真奇人也。”
南宫皓月嘘声叫禁,让仙子闭了嘴,轻声道:“小声些,这些神仙眼看着就要魂体相融了,聊不得了。”
南宫皓月弓着腰,微步坐回了蒲团上,乖觉的两手搭在腿上。眼看四周毫无异样,白?树想续着方才的聊,动用藤条扯着南宫皓月身下的裙袂,呼喊着她的名字:“云黛,云黛。”
南宫皓月一把拉回裙带,谨慎道:“有何事?”
白?树嘶哑低声道:“你与我说道说道,蓬莱仙君为何要指名收你为徒啊?你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南宫皓月来了兴致,声音如蚊蚋:“大概是这神君晃了眼,或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应下我吧!”想来也是,连凰霜姑娘那般天资卓绝的人都不纳,偏偏要收这样一个脑子奇笨性子倔强修行懒散的小妖,论谁都会觉着这神君多少有被附身的可能性在。
白?树这才讪讪一笑,同她一道暗损,道:“他是你师父,这样背地揶揄他,怕是不妥吧,要折损他也该让我来。要我说,你这师父,思想行为还真是与众不同,收妖族弟子为徒,若是换作别家,肯定羞都羞死了,恨不得与妖族撇清关系,他倒是迎头上去了,他不仅收了,还大费周章向每家仙山门派和仙界官媒都送去了帖,真是够高调的。”
南宫皓月莞尔轻笑,对着台上的叱延若有所思看着,一时不知该感谢叱延力排众议选择了她还是恨他不择手段将她曝光在众仙家眼中。
没有这么多目光,但愿是她多想了。
潮水般汹涌的灵气在台上迸发,叱延神型合一,微微抬眼,略有思量观望台下的仙家。
距神农大帝羽化仙逝已有百万年之久远,后世之磋磨,不比翻天之变也有千差万别,后世仙人多居安未察危,因此修炼速度大大不比前代神,为此,玉皇大帝也很是苦恼,前夕放旨道练兵强将,但传到众仙家手中,不过是道无关紧要的圣旨,有些神仙即便以身作则,亦毫无引导之力,仙界仙风道骨荡然不多。
先人心慈,感念人间悲苦,设神职各司其位,掌管人间四时,百般变化。日月更迭,星辰斗转,风光雷雨,百花竞放,甚至人之生运,官运,财运,媒运,下至后世子孙延续福报基业,上至祖上所造恶果因报福祉祸业,直至身死入冥界地府,皆有万般造化机缘。
神若爱人,万世因果不断,自有天意;若不爱人,人间将乱,轻则受天道严惩,降下雷罚,重则失去神运,修为散尽,化身原形,永世修不得道。
看天界此状,恐遭大劫,叱延只能慢慢补缺,预想将仙家重塑正轨。神当自强,为人谋福泽,为神州六界化戾气,万物本是一体同根,不该有战乱祸端,分支各系;盘古开天辟地,初成三界,而后才分六界。
叱延亲眼看着三帝之战,中原解放,明白其中艰辛,六界都付出了惨痛之代价,为不重蹈灾乱,必须有神仙身当作责。
他眼中化开抹愁容,站起身,拭去素袍上停滞的落叶,微微抬头看着这一树遮天蔽日之金黄,略有感怀,叫上了谪仙:“仙儿,随我来。”
银杏古树告诉他,祝祷期间,除了些修炼大成的神仙离岛,还有些人,不得不见。
南宫皓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目送仙台上两人离去的翩翩尘影,身子跨了大半,坐也不端正了,撑着地面仰天长叹道:“讲修炼大道足足四五时辰,又引入归墟沉梦,魂魄游离,熬过拜师大典,可一点不易啊!但愿后续莫要再有这种如此繁杂笼统之事。”
白?树站起身,端来蒲团,饶有兴致坐在了南宫皓月身边,“诶,那我现在应该唤你南宫皓月还是云黛。”
南宫皓月收了口灵气,心头一震,不若思考道:“蓬莱这遭,可受罪了我,我本就是个俗人,自是喜欢我的俗家名字。”
白?树应道:“南宫皓月,你莫不是祖上积了万千福报,一来便挤进了万古战神座下,较常人无法比啊,日后可谓是前途一片坦荡,仙途无量。”
南宫皓月也是这样想的,以前在海棠林,她就听白雪岚谈及过蓬莱之奇,海外仙山,名门仙流,叱延神君风光无限,其座下弟子收入前,皆寂寂无名,入他麾下,不日其徒之名便轰动三界,且不论名声,若问功德成绩,可是那些其它流派无法媲弥的。
且不论梧桐古树谪仙,出世后不过一名天界书侍,素日博览群书,在藏经阁任职,被叱延收入门下成为第一个弟子。
老二和老三这两个徒弟还没有太多的消息,但老四这个弟子已经修炼出了一定的礼仪规范,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妥善处理。在他还未踏入尘世之前,只是一只普通的鳐鱼,在广阔的海洋里从南边游到北边,再从东边游到西边。
五弟子生在平凡仙家,精通机关造物和奇门遁甲之术,他专于修筑,一直在天界百家修缮宫殿或是修复灵器,鲜少有人谈及,但也没人不认识他。
六弟子算是其中的一类奇葩,师出无门不说,性格还似未通通灵智一般,像个千岁顽童,颇不靠谱。
看来这老七,毅然决然不是什么有能耐的主,且不说妖修炼成仙有多难,光是她的身份,就足矣让人不待见。
南宫皓月撇嘴,呆愣的目视他,道:“我看未必。”
白?树挠头疑惑道:“我说的有错吗?”
南宫皓月簇起一抹笑,不察自己已被所有仙人通看了灵脉,这些人可真会看人下菜碟,一遭拜师大典,齐刷刷目光凝视,有多少人不是奔着看热闹来的,又有多少人不是看中面子才来道贺,十分牵强却没人是诚心道贺。这多大的事啊,玉帝知晓了却并未表态,只是托仙侍送来贺礼,再补上几句道贺之言,众人虽有不满,却也不能贸然开诚布公表示异议。
“这蓬莱我看我也待不久。”
“这话怎么说?”
“依我之见,这神君又并非看中我身上亮点,诚心收我为徒的,不过是应了与姑姑早年约定,这你不情我不愿之事,太过牵强了。想必不日我便要被扫地出去了,彼时神君随意安排个罪名,就堵住了天界悠悠众口。你再看他对我那冷漠谈吐,想来对我是十分嫌恶,彼时我成了第一个放逐的弟子,何谈什么仙途坦荡,前景无量啊?”说完,她摊开手,故作沮丧无奈。
白?树不急,安抚道:“约莫是你想多了,他向来如此,毕竟是从神魔大战存活下来的上神,不可能笑靥盈盈冲着你吧!若说什么扫地出门这荒诞想法,那更是无稽了,神君品行众人有目共睹,他是万万不会始乱终弃的。”
南宫皓月蜷缩着身体,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流浪,去凡间吗?随便拜个山大王的山头,做一只敲锣巡山的喽啰,还是入匪头窝,做个打家劫舍的盗贼小弟,人人看见都唯恐避之不及,是万万做不到悬壶济世的。
仙家什么手段没有,既是仙魔战的赢家,自是妖仙分明,南宫皓月与其它弟子,不可混为一谈,相较比之下,她倒是显得异类,总之,这天界是待不下去了。
“你倒是了解他,可我毕竟与你们并非同族,怕是无法善待。能把我扔出去就不错了,要是就地杖杀剥皮……”她越想越后怕,眼珠滴溜转着。
“呀呀呀,好好的一只妖,怎的想法如此极端。”他用手中变化的枝条轻轻抚过南宫的纱衣,迟疑道:“反正我也无法进入游离之态,不妨事的话,你与我交心,我们做个朋友。以后也算你在天界有能说的上话的人了。”
白?树好言道:“莫要多想,未来未定之事,咱又没有卜卦占星之术,无法预知,是福是祸都说不定呢!”
“也没有。”南宫皓月抬起头,面色有些拧白,“你当真要与我做朋友?我只是一届小妖,日后肯定是极难得道升仙的,几道天雷下来就是灰飞烟灭,我怕疼,定不会一心求登仙。若是不渡劫就只是一只妖,每个仙家都避讳我的身份。”
白?树无法伸手,手只是虚幻障眼法,只得用树枝缠上她的手,安抚道:“我因本体墨黑,也不受他们礼待呢,我们俩正好是一样的。”
“哦对了,忘记于你聊概我了,我叫风斐,乃南极仙翁座下一棵树仙。”
南宫皓月圆滑躲开了他的枝丫,哑声道:“好吧,那你就是我在仙界第一个朋友了。”
白?树数着那些尚在沉睡的神仙,不觉有些恶人心思,朝她一个坏笑,“你可听见什么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