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幕,繁星高照,关上车门的裘赶一抬头,数百米外隐约的灯柱,映得附近不太明亮的街道多了三分光彩!
“如此之远就已经先声夺人,难怪被称为远东第一乐府”
侧过头,裘赴对身后递个眼色转身前行,后面的汤睿福和连升互看一眼,稍微拉开距离跟了上去!
三个人目的地都是位于静安寺路与极司非尔路交叉路口的‘百乐门’大舞厅!
占地上千平方的四层钢筋水泥建筑,花岗岩砌成的八字开大门,圆柱状梯形塔楼亮着霓虹灯,让首次来到这座大上海著名豪华娱乐场所的客人均会感到惊叹,站在十米外的裘赴也如此。
抬头望了眼接近九米的梯型七彩灯柱,裘赴仿佛被这个散发巨大光芒的庞然大物所震住,一时愣在原地!
他突然想到了很多。
墙边的乞丐街边的难民路旁的浮尸飘着的刺目膏药旗遍体鳞伤的志士木讷的民众
“希生,要车伐?”
“马花啦,马花啦,枝子花,白兰花!”
“希生侬走好啦!擦皮阿啦,擦皮阿啦”
“谢特!苟!苟!”
四周传来的大声吆喝声和温柔的江南软语使裘赴顿时反应过来,一句带着恶意的英语更让他侧头瞪着那个恶狠狠驱赶一个十四五岁卖花小姑娘的白种男人!
好像察觉到什么,身材并不太高的白种男人回过头,发现一个表情傲慢的男人死死盯着自己,他立刻回瞪过去,但过了仅仅十秒就赶紧逃进拐角的极司非尔路!
因为白种男人看到了裘赴很快慢慢掀开高档深色风衣,露出了内衬西装和隐隐露出枪套带的马甲。
上海滩是个人都知道,敢公然这么猖狂的东方男人只有两类,就连租界的帮会和巡捕都得让三分!
一类是日本人!
另一类是和日本人作对的人!
“小姑娘,我要一朵栀子花,这是钱,不用找了。”
“哦希生,侬的花。嗯虾虾侬啦!”
“伐卡气!”
小女孩紧紧攥着手里的一张纸币,好半天才鼓足勇气小声朝着面前接过一把栀子花的男人开口,男人随意地用上海本地方言回应,接着就转身一阵风般踏上了百乐门舞厅的大理石台阶!
“马花啦,马花啦,桅子花,白兰花啦,五分洋钿一朵啦!”
一阵夜风吹来,缩紧了瘦小身体的小女孩收回注视那个背影的视线,继续朝着过往行人叫卖兜售,但总是下意识朝舞厅大门望去。
不远处街边几个人力车夫指指点点,有人甚至是暗地偷笑,有人感叹卖花小女孩太单纯。
毕竟利用几个小钱获取穷人的好感,这在租界是某些西洋富商经常玩的游戏。
而对某些家境贫寒却姿容不俗的少女们施加小恩惠,更是一些江南阔少惯用的把戏,只要脸皮够厚耐性十足,即使那些少女们因为矜持产生的防卫心理,也会被慢慢变得松柔,最后几乎都会以外室身份成为阔少们的玩物!
否则非亲非故,一个看起来极有气派的男人,为什么要对一个街头卖花女这样大方?!
此时的卖花小女孩,却完全和他们想法不同。
像这样大方出手的男人,她每天都会遇上好几个,但是这个男人和他们全都不一样!
这个男人无论是赶走凶恶的西洋男人,还是买下一朵栀子花,脸上从来都是淡淡表情,眼里更是没有一点欲望!
早熟的小女孩能感觉到他不像一般人,因为马甲内的枪套带子,她在沪西见过不止一次!
即使如此,小女孩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内心!
不管这个男人究竟是做什么的,但他绝对是一个好人!
从踏进门厅的圆形白色大理石台阶,到进入电梯至金碧辉煌的舞厅二楼,裘赴再一次领略到什么叫做奢华无比,更深切体会到冒险家乐园五个字的涵义!
二楼大门两侧,成群浓妆艳抹身着各色旗袍的舞女们端坐一边,犹如两道艳丽的人墙,令人不由得目瞪口呆。
只要看到颇有气派的男人,无论中西人士,也无论翩翩少年还是耄耋之年,她们的媚眼会抛出一片花!
当裘赴将礼帽和风衣挂进了休憩间,直接来到二楼的主舞场,他立刻想到了唐代诗人杜甫的两句诗。
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
能容纳千人的巨大舞池,两侧座位区及楼上回廊坐满了衣着光鲜的各国男人,大多数身边还有千娇百媚的东方美人,于打情骂俏中享受着莺声燕语,显得十分陶醉!
正前方是一个豪华舞台,一群穿着极其暴露的舞女们在台上肆意起舞,裸露的胳膊和大腿每一次夸张地摆动,回廊都会传出一片喝彩与口哨声,使得场内充满了香艳与奇魅!
舞场偏西是一个吧台,几乎坐满了穿着高档西装的中外男人和打扮入时的东方女子,只有唯一的两个东方男人在喝着闷酒!
各色灯光仿佛将整个二楼包围起来,映照之下流光溢彩富丽堂皇,几乎让人置身于传说中的仙域一般!
“她长得真像笑虹小时侯,笑虹,你在那边还好吗”
定了定神,裘赴努力不去回忆伤心往事,大步直接走到两个边喝闷酒边朝着回廊指点说笑的两个男人身旁。
侧过头的原志林眉头一皱,脸上显出一丝冷笑:“哦?牛儿,看看谁来了,这可是个请不来的贵客!”
喘着粗气的樊大昌将酒杯轻轻往大理石台面一放:“那是啊,人家可是浅野株式会社和东洋人宪兵队亲自护送走的。怎么?贵客先生不好好躲在虹口,敢直接跑到百乐门来,胆子还真是挺大啊!”
“呵呵,估计你不知道,沪西这一带可是特殊区域,很多针对东洋人包括他们走狗的袭击都在这一带。在这里,我这个租界探员不一定有执法权的,你这位贵客如果出了事,可别怪我蛮牛没提醒!”
裘赴坐到一张高脚圆椅上,带着几分自嘲口吻:“唉,这年头不好混啊啊,你我都是靠洋人赏口饭才能立于这上海滩,所以咱们也算同病相怜!”
“嗯,这位是法租界中央巡捕房政治处的樊警官吧,嘿呵,咱们上次也算不打不相识,如今就算是朋友了。当然原探长更是朋友了!二位咋喝啤酒啊?到百乐门得喝好酒。来,二位想喝啥洋酒,裘某请客!”
大口喝着‘UB’啤酒的樊大昌猛地将玻璃酒杯重重搁在台面:“啥?靠洋人赏口饭吃?放你妈的屁,老子谁也不靠,靠得是这一身本事,你他妈以为谁都和你姓裘的一样,非得找个主子才省心?!天生的贱骨头吧!”
眉头狠狠一挑,裘赴笑容不减半分:“俗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都是江湖上闯荡的人,樊警官不会不明白其间的道理吧?!”
“刚才樊警官提到沪西这一带挺复杂,嘿呵,沪西的确是很复杂,属于三不管的地带,但那是曾经的沪西!如今成立了沪西警察局,我相信个把偷偷摸摸的毛贼,也会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有多少!”
樊大昌沉下脸身子刚要前倾,被旁边的原志林一把按住:“呵呵呵,敢只身前来百乐门,原某佩服裘先生的胆量,刚才听着这一说,又佩服裘先生的口才了。原某果然没有看错,裘先生实非等闲之辈!”
“牛儿,裘先生说的有理,咱们都在江湖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多个朋友总不是坏事!不过,裘先生,你先别请我们,既然你今天敢来百乐门,敢不敢和原某去见一个人?”
裘赴一脸自如:“当然敢!原探长如此热情,裘某肯定不能让你扫兴!”
樊大昌侧过头喝着UB啤酒:“嘿,裘先生,你就不怕我大哥有啥想法?”
原志林听了露出一丝狡黠笑容,裘赴却沉声道:“樊警官说哪里话,原探长何许人也?!裘某在虹口都听说了,上海滩著名的大侦探,西洋人和清帮红帮都礼让三分,连东洋人提到原探长也是不敢轻视,只是无缘”
樊大昌又将玻璃酒杯往台面重重一放:“行了!我大哥不是软骨头,就算东洋人把一箱大黄鱼摆在他面前,我大哥也不会甘心做一条狗!”
瞟了眼朝侍者又来了一瓶UB啤酒的樊大昌,将视线收回的裘赴笑道:“原探长,樊警官真是性情豪直快言快语,他莫非是樊哙的后人?如果真被裘某猜中,将来樊警官可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原志林扫了眼左侧回廊,站起身来:“牛儿就这性格,和他打交道要用真心!裘先生,走,到楼上包厢,原某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在上海滩可是很有影响力!”
接着原志林和樊大昌耳语几句,让领着裘赴朝旁边的两排楼梯走去,此时场内音乐换成了标准舞曲,数十男女搂抱成一团跳着交际舞!
挨近楼梯边扶手时,原志林立刻压低声音:“我们一直都盼着和特使先生碰面,总是找不到机会,三天前那个人力车夫把一张小纸条递给我,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高兴了!”
一边踏上阶梯,裘赴一边小声回道:“敌人看得太死!还好,总算有个机会,另外有几条狗,刚进门的两个,还有坐吧台边第五第六把椅子的两个,等一下想办法拖住,不能让他们发现我离开!”
原志林稍微侧头扫了眼,淡淡地一笑:“特使先生,放心,小事情,交给我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