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依旧不绝于耳；寂静的雨夜里，屋檐上隐隐约约传来细碎的拍打声。
啪啦，啪啦！惊扰着人们的万千思绪。
时不时炸响的几声惊雷，在深夜里愈发显得清晰；犀利的闪电闪烁着，照得屋里分外惨白。
冯成林迷迷糊糊地伏在酒桌上，肩上还披着一件皮衣，地上那几坛开了封的老酒，空荡荡的坛子东倒西歪，在强风吹拂下，龇牙咧嘴地满地打滚；
桌子上早已杯盘狼藉，半条熏鱼的骨架，孤零零地躺在盘子里；中间碟子里，几块凉透的卤猪耳，哭丧着脸吹冷风；
几粒炸花生米，和一两片酱萝卜，稀稀疏疏地散落在桌上；一堆螺蛳壳凌乱地码放着，前边两只不知从哪儿溜出来的小强，得意洋洋地斜视着酒醉熟睡的人，贪婪地嘶舔着螺蛳壳里流出来的汁水。
“啊切！”
冯成林忽然打了个喷嚏，浓郁的酒气弥漫开了，身子晃动引发的强大力道，震得桌子上碗筷惊跳起来，小强们顿时吓得躲到了酒碗后边！
“嗯……”
冯成林呢喃着，蜷缩了一下身子，没一会又是鼾声如雷。
恍惚间，冯成林仿佛又回到了前几日的夜晚，想起了昏黄灯火下，那个紫檀面皮的人，和他的那番谈话……
那个紫檀面皮的男人，名叫黄心铭，是贵县的新任县长。
冯成林记得清楚，那天轮到自己和老八出去“拉货”，劫了一支商队，碰巧把随队前往贵县上任的黄心铭俘虏了。
回山寨路上，冯成林左看右看，横竖觉得黄心铭有些与众不同，不像个普通人。
在得知他是贵县新任县长后，冯成林忍不住心头一颤，多年前谋求脱离魔头山的愿望，一瞬间又死灰复燃了！
他偷偷把黄心铭丢到自己的心腹中，暗中保护起来，谁都不知道这件事，连自己的儿子冯云帆也蒙在鼓里。
冯成林不时与黄心铭促膝长谈，见其谈吐不凡，在很多方面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顿时惺惺相惜，竟起相见恨晚之意！
“黄寨主，如今浔州学生军强攻魔羽寨，看着火力，魔头山只怕朝夕不保！”
“兄弟你多年想要脱离苦海，今日不就是个天赐良机？！”
在今天午后，学生军前后包围第二关之时，黄心铭甚至劝告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孔霸王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他是不会投降的，兄弟你不如趁他不备，把他绑了！里应外合，让那些学生娃也少些伤亡！”
“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那孔霸王，一刀抹了脖子，也与这土匪生涯做个了断！从此天下之大随意走，此心安处是吾乡！”
当时可把冯成林吓了一跳，魔羽寨高层，除了孔文霸，还有谁会那么悉心关怀他们父子？这么多年的情谊，岂是那群酒肉朋友可以比拟的！说实话，他还真下不了手！
可话说回来，孔文霸是出了名的讲义气，弟兄八个，就有六个倒在了学生军的战刀之下，再加上那吃软不吃硬的火爆脾气，他岂肯屈辱投降！
冯成林为此烦恼不已，下午儿子给他打来的电话，更是加重了他的心事。
“轰隆隆——”
又一声闷雷响起，震得窗户纸呼呼作响！桌上的煤油灯也火花晃动，几乎就要熄灭！
“嘭！”
梦境里，冯成林哆嗦着手，终于向大哥孔文霸开了枪！
冯成林仿佛听到了孔文霸痛苦的哀嚎声，看到了他那满是血污的脸上，那双不可置信、悲愤欲绝的虎目！
“不！！”
冯成林痛苦地叫了一声，身子一个踉跄，臀下的椅子挪动了，他一屁股摔坐在地！
他一下子惊醒了，发现原来是个梦，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冯成林甩甩头定了定神，发现披着的衣服掉落在地，捡起来一看，居然是大哥的皮衣。
他不由得有些疑惑：大哥的皮衣，怎么在这儿？
冯成林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桌子上的残羹冷炙上，不由得一怔。
对了，想起来了，昨夜星辰昨夜风，昨夜西风凋碧树，自己不是和大哥一起推杯换盏痛饮美酒吗？
自己还想着酒后吐真言，听听大哥是什么意思，劝告劝告他投降哩！
就算是迫不得已，也大可将他灌醉，硬着头皮把他捆了，一起下山投降。
可是现在呢？自己怎么先醉了，大哥也不见了。
冯成林忽然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感知了一下周围的温度，明白此时已经是凌晨四五点了。
冯成林疾步走到门前，吱噔一声，打开了柴门。
一阵冷风顿时涌入屋内，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肚里的酒都醒过来了。
雨已经小了，只剩濛濛的雨丝窸窸窣窣地飘落着；远处屋内，不知哪只狼狗，又呜咽着低声吼叫起来。
屋外走廊里，并没有匪兵站岗，这令冯成林有些奇怪。
就算自己和大哥喝完了，执勤的亲随也应该收拾好碗筷，得到指令后，才能回去休息的，莫不是打了败仗，连规矩都不遵守了？
冯成林有些气恼地呼喊了几声，却并没有匪兵回应，反倒是那边屋里的几条狼狗，此起彼伏地疾速低吼了起来！
“不好，绝对有事！”
冯成林心里咯噔一下，顾不得雨天路滑，拔出手枪就往前边匪兵休息的大屋冲去！
进了屋子，他又怔住了。
屋里，自己麾下仅剩的三四十名匪兵，被粗大的麻绳，牢牢捆绑在柱子上，嘴里塞满了棉花、破布；
那几只狼狗，也是被束缚在一旁，动弹不得……
贵县某个渡口上，一支几十人的小队伍正冒雨行进着。
孔文霸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艰难地迈步，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行走着。
一个匪兵费力地赶来报告：“大当家，渡船还回去了。”
“该给的钱，都给了没有？”
孔文霸没抬头，费力地抬起一只满是泥水的脚，跨过了一个水洼。
“都给了，五块大洋，一个不少。”
听到匪兵的回答，孔文霸满是凄苦神色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对！公平买卖，以后咱们都要这么做！”
那个匪兵默默地点了点头，可又想起什么，出声问道：
“头儿，咱们本来带出来的钱财、粮食就不多，要是花完了，咋整？”
“怕什么！”
孔文霸挺直了腰板，朗声答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有手有脚，又有一身本事，只要肯干活，还怕没钱赚？”
说罢，孔文霸又一指前方的天空，那儿密布的乌云里，隐隐约约有曙光显露。
“诺，你们看！咱们从前作恶多端，就像这天空被乌云遮蔽了双眼，没了良心，丢了人性！”
“但是咱们要知道，云彩是遮不住日头的！黑夜再漫长，黎明也终会来临！”
“咱们原本就是饱受欺凌的穷苦人家，那还能反过来欺凌人家？现在，咱们就要迎着曙光，走回正道上！”
匪兵们也许没听懂，脸上的迷茫之色并没有丝毫减少；但或许受到追随了多年的大当家那昂扬语调的激励，脚下步伐分明快了起来。
孔文霸又回头看了看，濛濛细雨中，绵绵水汽里，魔头山的轮廓早已消失不见。
从前西楚霸王项羽兵败，万分无奈之下，含泪别姬渡乌江；如今我魔山霸王孔文霸，也终于不得不挥泪别弟渡郁江！
三弟，你多保重，哥哥我走了！
孔文霸心里默念着，鼻子一酸，连忙擦了擦眼角，转身一看，东方的鱼肚白，已经渐渐撕裂了乌云的束缚，露出了几道曙光，在黑暗包围中，亮得分明，亮得耀眼！
他大步赶上队伍的步伐，喉咙动了动，肚里的千言万语，终于汇成一句话：
“弟兄们，加把劲！黎明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