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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隔膜

    临近年底,且不说工作面临各项总结异常繁忙,光是各种各样难以推脱的饭局就让人疲惫,这天中午,宋黎民在办公室被“堵上门”的园林局局长徐福明纠缠着中午一起出去坐坐,这个徐福明宋黎民颇瞧不上,说反感也不为过,他吃相太为难看,整个开源市的花坛子一年四季他整翻不完,挖了摘,摘了种,始终不消停,为了自己几个搞种植的娘家兄弟,丝毫不顾旁人眼光和议论,就拿最近来说,市人民广场的四个角本来是绿色花坛,造型有了,树苗也快长成了,花圃的花密密麻麻只等来年开春开放,他忽然让人全部重刨了去,修成了步道。一年到头他想尽办法的搞工程,只为中饱私囊。

    “徐局,我昨天说好了跟儿子一起吃饭,孩子嘛,在外上学回来好些天了,还没一起吃过午饭,他呀,抱怨我好几回了!”

    “咳,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儿子嘛!什么时候吃不行?”徐福明说着就又来拽他的胳膊。

    “说起儿子,你看看,这两年还真没跟你们在一起吃饭吃的多!这放假了,来开源专门看我这个老子,明天又回林州找他妈了,晚上他还跟他的同学有聚会,你说,徐局,说好了几天的事,今天中午再不回去,这父子呀,就处不下去了!”他不轻不重的推开徐福明的手,满脸的“诚意”。

    “咳。。。。你要这么说,成!那咱们下回!都说宋局对老婆好,这对儿子,也是没得说!向你学习!向你学习!”

    徐福明离开了,宋黎民想了想,也夹起公文包,下了楼。

    难得的中午回趟家。

    推开门,家里静悄悄的。他皱下眉头,脱下大衣往儿子卧室走,推开门,那个青年果然趴在床上成一个大字睡的正酣。

    宋黎民心中涌出一阵反感,也许这份反感只是上午和徐福明的交流的延续也不一定。

    他走到床边故意沉重的咳了两声:“几点了,赶紧起来,出去吃饭!”

    床上的人毫无动静。

    他耐着性子弯下腰用拳头怼了他几下。

    “嗯。。。。。?干啥?”半开半闭着一只眼,那年轻人弹动了几下身体,看清楚床边站着的人后,他转了个身:“不吃,我不饿。”说着,还拉起被子盖住了头。

    宋黎民压着火,盯着他的儿子。他想象中的儿子,留学回来,应该较之以前更加成熟稳重,落落大方,积极向上。然而他看到的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无所事事,混日子,打游戏,而且他俩不太深入的聊了几次,瞎扯家常还凑合,一旦深入一点就话不投机。

    在他努力挤出跟海归的儿子宝贵的相处时间里,对话一般是这样:

    “墨尔本怎么样?”

    “就那样,还行。”

    “什么就那样,还行。”他对的这个回答颇感失望,老子花了那么多钱供你出去,就得到一句就那样还行。

    “然后呢?”

    “什么然后?”

    “说说呀,学到些什么?现在的英语水平怎么样了?跟外国人交流可以畅通无阻?”

    他不吭声,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父亲的话,学到了什么?学到了,怎么能独自一个人面对孤独?这样的话,他说不出来,至少是对父亲说不出来。而英语水平怎么样?这样的问题又让他觉得有些可笑,且不说畅通无阻不畅通无阻,事实上,他跟外国人没有什么交流,真正意义上的那种交流。一旦考虑到这里,他就觉得跟父亲的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中间有一层蛋壳里薄膜似的那种东西,让人不知如何打破。

    他沉默了,父亲也沉默了。

    这种沉默代表着一种不解和失望,对自己的,对互相之间的。

    尽管回家的时间不多,宋黎民还是努力感受着儿子的点滴。

    但他只听到儿子在嘟嘟囔囔的抱怨,抱怨这个城市没有一家真正的咖啡店,抱怨这个城市的小,这个城市的土气,抱怨外面的饭馆太油腻,不干净,吃了胃不舒服,一边抱怨一边又不愿在家自己做着吃饭,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当父亲的感到不满。

    同时,他又意识到,不应该对一个很难得回家的孩子表现的过于挑刺或苛责,他忍耐着,把许多即将脱口而到嘴边的话,生生的咽了下去。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明明深爱着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孩子,他做了许多自己并不愿意做的事,只为了给他一个美好的生活,轻松的生活,但这个孩子反馈给他的,并不是他所期望的,这让他感到矛盾和难受。

    当他走出这个家门,踏入到职场中,那残酷的职场官场,他已经习惯了这个残酷,他也意识到,就像他对儿子现在产生的那种不满和失望一样,他还是摸清了办法,在其中如鱼得水的生存了下来,当他游刃有余的处理着一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职场政务时,他想到儿子,又奇怪的燃起了一些希望———总有一天也许会像职场中的那种不满和失望一样,最终他也能摸清和儿子相处的办法,两个人如鱼得水的相处了起来。

    青年的心也是一样的苦闷,他知道父亲在期待什么,他知道父亲的想象是什么,但这份期待和他的想象与他的现实没有什么丝毫关系,他不想说谎,只好选择了沉默,这份沉默在他的父亲眼里被视为了对抗。

    家乡的天总是奇怪的阴着,总是灰蒙蒙的,有时候你分不清,那到底是灰蒙蒙还是阴?总之没有太阳,这让他想起墨尔本的蓝天和云朵,他想逃离的地方,又变成了他的向往之地,而他思念的地方,又让他想要快速的逃离,这份矛盾的心情让他快要分裂了,有一天他闲来无事,翻看自己的相册,童年和少年时那份清澈的眼神,自信明朗的神色,再看一看现在镜中的自己,不知道为何多了几分迷茫和忧郁,他明明在过着更好的日子,那为何情绪里边却多了些辗转和沉重?

    他心里还藏有一份更大的、无法消化的秘密心事。

    有一天下午,他来到了父亲的书房,毫无目的的只是想在自己家里转一转,看一看,打开父亲的书架,漫无目的的翻着,这在两本跟城市管理规划相关的书籍里,塞着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他打开看了看,里面是几沓崭新的人民币,他又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继续漫无目的的翻着,在越来越多的两书之间,摞着的书籍后面,总之是一些毫无规律,七零八落的地方,他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牛皮信封或纸袋。

    他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巨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把一个一个的信封原封不动的放回收好,怀着一种无比异样的心情合上了书架柜门,然后带着怦怦不止的心跳,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屋子。

    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在自己的床上,他的心依然止不住的狂跳,他的脑袋乱极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又穿上衣服,走出家门,在这个小城里边四处乱逛,他想捋清思路,但又不知道在捋什么,冥冥之间,他想到了自己偶尔会想,但又不太想触碰的一个问题,就是自己留学的钱到底从何而来?也许就是从书架里那些牛皮信封里边,在支撑着现在自己的生活,那么,这样对父亲来说是否有风险?

    他为自己一直以来对一些现实问题的回避感到羞耻,但他又确实面对不了,一方面他在这个小城市里边做着最潇洒的那一波孩子,另一方面,连他自己心里都觉得他拥有的这些生活他不配,他的生活似乎让父母背上了某一种风险,而他又觉得自己未来并不能为这份风险做出相应的回报。

    脑中的想法越来越多,心情始终是在别别扭扭。

    在即将到来的2000年里,他明显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分明的节点上,这个节点前面是未来,后面是过去,他卡在中间,需要好好的为未来着想一想。然而,他却毫无思路。

    于是这份焦灼让他变成了父亲眼里的样子,不学无术,不知好歹,不好沟通,凌乱且没有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