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月光明亮,官道上似乎升起了一层霜雾,颇为皎洁。
牵驴的少年似乎是说累了,靠在驴子的身上拿起酒葫芦灌了一口,他望着满天繁星与天上明月,像是见到了熟悉的朋友。
念及此处,少年翻身上驴躺在驴子的背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明亮的天空。驴子晃晃悠悠的走着,脚步在沙土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少年闭上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喝醉了。
少年是被嘈杂的声音吵醒的,当他醒来时,天光大亮。掖熊正走在不知名的街道上,街道两边繁华的酒楼、食肆林立。随着掖熊缓缓向前,有无数各种各样的店铺从他面前滑过,行人如织。时不时有几个人轻轻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关注。倒是有几个孩童在掖熊身后一直跟着,见沈远醒来,孩童们瞬间作鸟兽散,见沈远没有凶神恶煞的模样,又悄悄跟上。
待掖熊驮着沈远离开这条街道,孩子们站在街口静静地看着他们远去。
金枝街,街道口的牌坊上写着名字,这是一条比较特殊的街道,它在河边上,在怀河边上。站在繁华的大道上,一面是楼阁市集,一面是广阔无垠的怀河河面。沈远盘膝坐在掖熊的背上,一边调息一边听着下方嘈杂的声音。偶尔两声明亮的交谈声,能听出他已经来到了怀生渡,只是没想到,怀生渡竟是如此繁华。
金枝街的尽头是怀生码头,也是怀生渡最大的码头。这里是巨大宽阔的广场,四周是各个商家。
沈远跳下掖熊走在平坦的广场上,心中有些感叹。这一路走来,当他见过繁华的安丰时,便以为世间的城池也不过如此了,可当他来到烟雨城便发觉自己的浅薄。再之后的黄正湖更是让他大开眼界,如今的怀生渡又让他惊叹不已。
一睁眼来到这里,总觉得似乎还没醒来。
不知不觉来到怀河边,这里开着一家酒楼,楼阁精美,雕栏玉砌,檐似玉制,高似入云,黄金成瓦,美玉化梁,可谓是金碧辉煌,恢宏气派。大门上有一块匾额,上面是酒楼的名字,望怀。
沈远朝着湖边走去,码头处有着无数的大大小小的船只停靠,数不清的工人在怀河边搬着什么,突然一个人走过来问道:“不知少侠来此可是乘船?”
来人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看着沈远面带笑容,眼睛里泛起精光。
沈远说道:“正是。”
男人似乎很是兴奋,他连忙又说道:“敢问少侠可有想坐的客船?”
这倒是问倒沈远了,他第一次来这里,哪里知道有哪些客船。之见沈远摇摇头,男人便觉得沈远定然是没有决定好,他便连忙说道:“少侠,在下刘东西,对这怀生渡可谓是最熟悉不过了,不知我为少侠推荐一条船,如何?”
沈远望着河面的正在赶路的船只点了点头,好似很熟悉这里似的。刘东西说道:“我们这里最大最好最快的望怀客船自不必说,那是人人抢破头的,船票已经抢到半月之后了。少侠若是没有急事,不坐也罢!”
“这里还有第二大船,名为绿水,同样很快很稳,也是有很多人选择的,船票都抢到五天后了。我这里正好有一张后天的船票。”刘东西说完便不再说话了,与沈远一道望着那辽阔的河面。小声说着:“少侠看什么呢?”
沈远沉默,果然是卖票的,怕是要多花些银子。他问道:“还有别的船吗?”
刘东西摸了摸下巴,随后说道:“少侠,别的船不行啊,这怀河上危险重重,别的船不保证安全啊。你要知道这两家客船可是都有大修士随船保护的。”
他还没有说完,沈远扭头就走,他连忙拉住沈远,说道:“有有有,还有一只三等客船,名为野草。这只客船主打一个平稳,它不快,就是稳。”
沈远不耐烦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刘东西向着身后一指,在许多商船不远处,停靠着一只看起来不算精美,只能算是中规中矩的巨大客船,无奈道:“明日一早,太阳露头,您去那里,上船就走。”
沈远说道:“你不卖票?”
刘东西嫌弃道:“三等客船,没有人坐的,卖它作甚?”说着便走了。
待刘东西走远,沈远笑了笑。在怀生码头逛了逛,见了许多不同,既然来了,也要见见这里的繁华不是。
在怀生码头的另外一边,有一条与金枝街相对应的长街,名为玉叶街,这里有许多美食铺,几乎家家门口都排起了长队,比金枝街热闹许多。
玉叶街人群的嘈杂声却盖不住小二的吆喝声:“各位客官,长寿糕每日千份,一人一份,一两银子买一份,恕不多卖!”小二的声音传出好远,听起来底气十足。
少年牵驴方才到玉叶街牌坊,便听见了小二的声音。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一两银子可不算小数目,他牵着驴来到店铺门口瞅了一眼,黑色的糕点,看起来像是黑色的馍馍。
有人付了钱从伙计手里接过这长寿糕,喜笑颜开,好似得到了救命的神药。买到的人走了,远远排着队的人的心也跟着他走了,有那么几个衣衫褴褛的壮汉,甚至人也跟着他走了。
整条玉叶街都在卖长寿糕,最高的也不过每日千份,对于这繁华的怀生渡来说,实在有些杯水车薪,当店铺售空,街上排队的人不见少,反而愈发多了起来。
此时沈远坐在掖熊的背上,只是因为拥挤的玉叶街里也只有掖熊才能在里面随意穿行,他不行,见怪不怪。
那些排队买糕点的人似乎因为没有糕点而感到悲伤,他们的眼眶毫无精神,眼睛更是晦暗,各个队伍也不再像之前一般井然有序。混乱的人群开始焦躁不安,温暖的阳光像是照进了沸腾的油锅里,也变的炙热起来。
讥讽声、叫骂声、大笑声、哀嚎声断断续续传来,人们急的团团转,可惜那些关门的店铺却始终不会打开门窗。有人失望的离开了玉叶街,有人始终不愿离开,想着再等等。可时间的煎熬会逐渐消磨人的耐心,心中的欲望会消磨人的理智。
突然有一个人倒地不起,口吐白沫,油锅彻底沸腾。
人们赤手空拳的在玉叶街打起来,如今拥挤的玉叶街手臂不用伸直便能碰到一个陌生人,丧失理智的人们胡乱挥舞着拳头,像是挥舞着利器。怀生码头的广场上站了不少人,他们探着头看着玉叶街的闹剧,金枝街的店铺也赶忙收拾关门,生怕打到这里来。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玉叶街另一头牌坊下,沈远坐在掖熊的背上,脸色震惊的看着前方的混乱,他又看了看四周,竟没有官府的人来看一眼。
在这场混乱中,若是倒地了,那便是必死无疑了,打不死也要被踩死。随着时间的推移,场面愈发激烈,最初只是挥一挥手臂的人,此时已经手脚并用了,最初还要讲一讲道义的,如今的手段无比下作。场中总有几个人一边捂着裤裆一边挥舞着拳头,也有许多人捂着屁股贴着墙根的。
场中最初时也有许多女子,如今都消失不见了。
临近傍晚,夕阳的余晖落在一片云上,天边泛起血色。玉叶街安静下来,一具具尸体没有人认领,被官府的人都抬出去扔在了乱葬岗,沿着怀河往下游去,怀生渡的东边不远处有一处扔尸体的地方,许多野狗会在那里守着。
天空完全黑了下去,那些紧闭门窗一天的店铺终于打开了门,刺鼻的血腥味让他们眉头皱起。各自把门前的灯笼依次亮起,又端出一个火盆,有的人放了一些纸钱一把火烧了,有的人抓了一把稻草,说是烧了一把黄金。
街道上只留下一些洗街的人还在夜幕中。
沈远早已离去,怀河边上,清风徐徐,却吹不散他心中的郁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他转身看向身后,是一位蓄有长须的老者,老者一身黑袍,花白头发,缓缓向他走来。
沈远不说话,老者却率先开口说道:“小友,老夫长海帮裘贵,观小友于玉叶街骑驴穿行如入无人之境,特意来见见。”说着他看了看一旁吃草的掖熊。
见他毫不掩饰的观察掖熊,沈远知道,这是看上这头驴子了。他说道:“在下只是个读书人,这头驴子是家中长辈赠与我充当脚力,绝不能不能有损失。”
老者愣住,他又看了一眼掖熊,脸上有些失落,摆摆手道:“小友误会了,老夫只是来瞧瞧你罢了。”
沈远笑了笑不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冷清。老者不愿离开,他说道:“老夫观小友如此沮丧,可是因玉叶街之事?”
沈远点点头说道:“那长寿糕真就美味到人们打生打死?还是说那里有人下了会让人上瘾的药?”
裘贵脸色突然有些不忿,他说道:“这哪里是什么糕点啊,那就是毒药啊,毒害我大水国百姓姓名的毒药啊。”
“自从有了这长寿糕,百姓们赚一辈子的那点钱都搭进去了。而且还对身体有害啊,对精气神同样有害,多少百姓吃死,多少百姓打死。”
“毒害体魄,腐蚀精神。长久而之,人人孱弱,国将不国。”
沈远问道:“难道上面不管?”
裘贵似乎是终于可以宣泄一番,他怒斥道:“如何管?上面要赚钱啊!”
“最初这长寿糕在整个怀生渡贩卖,搞得怀生渡鸡犬不宁。如今上面把这些店铺全都集中到了玉叶街,乱也就只乱一条街,已是尽了全力。”
裘贵此时已经红了眼眶,他愤怒的说道:“这怀生渡三州共治,三州多少官老爷看上这块肥肉?怀生渡不卖?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沈远问道:“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有毒的吗?作为父母官,怎能如此坑害治下百姓?”
裘贵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你能反抗你的父母吗?”
沈远沉默,默默说了一句没有。随后是裘贵的沉默,他的眼神里有着一丝惊异。
随后又问道:“你以为那些百姓不知道有毒吗?”
“他们停不下来啊。”
“今日你在牌坊那里瞧了一天,难道就没有瞧出来他们已经没有理智了吗?他们为什么会打架?还不是只有打架的疼痛能让他们暂时缓解一些痛苦。”
“你看见那些死去的人了吗?他们被抬去扔掉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意的。他们没有人给他们收尸,因为他们已经把自己吃的家破人亡了!”
怀河只留下巨船出发的声响,不时有河水拍打岸边,带走一些泥土,河边的巨石倒是站的稳当。
沈远问道:“这怀生渡是三州共治?”
裘贵说道:“清州、道州还有徽州,怀生渡处在三州交界之地,三州倒是聪明,从未安排什么官府人员,由三个江湖势力来管理这怀生渡。”
沈远试探问道:“长海帮,望怀客栈,还有浣溪阁?”
裘贵眼神惊讶,他笑道:“你小子挺聪明,长海帮管理码头自不必说,望怀客栈管理船只,这都是明面上的,这浣溪阁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沈远说道:“今日我也瞧了许多街道,大多数在此地长留的练气士与武者,都身着浣溪阁制成的衣服,甚至连许多日常用具也都有浣溪阁的影子,方才您说有道州,我便想到了浣溪阁。”
实际上,关于道州,沈远只知道浣溪阁与大水国最大的城池之一,难城。而难城远在道州中心,绝不可能直接插手此事。
裘贵笑道:“不错,确实有浣溪阁,不过浣溪阁最主要的还在东边的承景渡呢,他们也只是在这里卖卖东西,所以才不显山不露水。”
沈远又突然问道:“前辈是长海帮帮主?”
裘贵猛的扭头,反驳道:“不是!无名小卒罢了。”沈远笑了笑,连连点头。
突然一道女声在他身后响起,听起来干净澄澈:“哟,小弟弟这是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沈远一听这声音,暗道完蛋,他瞥了一眼掖熊,叫它走快点就是不干,你看现在人家追上来了吧?
他还没转身,便听见一旁的裘贵突然恭敬起来,弯腰弓身说道:“长海帮裘贵见过老前辈!”
只听砰的一声,裘贵飞出去了好远,撞在远处的巨石上,巨石缓缓落入水中。
杨春水冷着脸看了一眼裘贵,转而又低着头笑着看着沈远,递给沈远一块黑色的糕点,说道:“小弟弟,姐姐请你吃长寿糕呀,姐姐刚刚从几个可壮的汉子手里抢来的,费了好大的劲呢,快尝尝。”
沈远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接过的长寿糕,只知道裘贵突然就飞了出去。见杨春水还在催促他吃长寿糕,他只能说道:“这,这位姐姐,这个是不能吃的。”他刚接过长寿糕时,丹田内的墨力早已翻江倒海。
杨春水靠近沈远,她比沈远还要高出一个头来,她笑的很开心,问道:“为何不能吃?”
沈远说道:“前辈,这里面有毒的,吃了以后会上瘾的。”
杨春水一拍沈远脑壳,说了一句叫姐姐。
沈远只得喊了一声姐姐。
杨春水笑的更开心了,她摸了摸沈远的肩膀说道:“没事,姐姐天天给你买,不怕。”
沈远沉默了,他揉了揉脸接着说道:“这个糕点吃了以后会让人痛苦不堪,摧毁人的身体,腐蚀人的精神,是毒,万万不能碰的。”
杨春水微微挑眉,她接过长寿糕,手中灵力瞬间迸发,随后灵力不断炼化,她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这时她突然明白为何那几个衣衫褴褛的壮汉会因为一个糕点而杀人了。她叹了口气,那她扭断那几人的手腕也算可以理解了,毕竟还留了人家一命来着。
她把手中的长寿糕随手扔进水里,对着沈远笑道:“小弟弟真聪明,连姐姐都没有发现呢。”
沈远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他眼睛瞥了一眼裘贵,发现那巨石倒下的地方哪里还有人影,随后又看了一眼掖熊,掖熊正趴在地上安安静静的嚼着水草,一头驴养成了牛的习惯。
他只能看着杨春水面带笑容,像极了一只小绵羊。
杨春水笑道:“小弟弟叫什么呀?”
沈远说道:“沈远。”
杨春水嗯了一声,说了句好名字,便自顾自说起来:“姐姐叫杨春水,来自缘河宗,想不想跟着姐姐回宗门啊?”
沈远后退一步无奈道:“这位漂亮姐姐,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明日一早还要乘船东去,不便叨扰。”
杨春水嗯了一声,满脸笑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她的动作轻柔而妖娆,像极了一只捕猎的猫,一步一步靠近沈远。
沈远只得后退,突然一步踩空,幸好及时收回,不然非得要去怀河里游两圈不可。沈远连忙说道:“漂亮姐姐,我真有要事,要赶去京城,可否等我回来,在下必然去缘河宗登门拜访。”
杨春水看着沈远手足无措的样子,愈发开心,笑道:“想得美,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跟着姐姐走吧,姐姐会好好疼你的。”说着伸手向前一点,沈远便停在原地不能动弹,他眼中的惊慌让杨春水笑的更加开心。
怀河边上回荡着杨春水的笑声,听起来清脆悦耳,可有人不这么觉得。此人正被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只见杨春水一步来到沈远身旁,她轻轻搂住沈远的腰,摸了摸,满面桃花。
突然她在沈远腰后摸到了什么硬的东西,眼神满是揶揄。只见她摸索一番,定睛一看,手中多了一个酒葫芦。此时她终于正视沈远,问道:“你和李言秋什么关系?”
沈远不说话,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她,她又问道:“你为何去京城?”
沈远自然不说话,只有那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她终于是有些不耐烦了,把灵仙挂在沈远腰间说道:“不说也没关系,我现在就把你正法了,到时候李言秋也不能说什么!”说着就要脱沈远的衣服,突然掖熊在一旁突然哼唧两声,杨春水瞥了一眼掖熊,一头驴罢了,不怕。
沈远也跟着哼唧两声,杨春水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她的脸上有些无措,随后她手指再轻轻一点,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沈远终于恢复正常。
他连忙说道:“我与李大人只是半面之交。我去京城也只是送封信与李大人。”
杨春水拍了拍脸,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姿态,高贵优雅,她轻声说道:“半面之交?若真是如此他会送你灵仙?”
沈远拱了拱手说道:“确实如此,在下也不知道为什么李大人要将灵仙交付于我。”
杨春水走近沈远,一举一动如水一般轻柔,笑道:“你明日便走?”
沈远点头道:“明日便走,越快越好。”
杨春水冷哼一声,说道:“真不跟姐姐云雨一番?”
一旁的沈远瞬间面色羞红,连忙低头告辞离去。
看着沈远逃跑的背影,杨春水噘着嘴,满脸怨气,她轻声喃喃:“人家这么多年头一次主动,一个小年轻还不识货。不识货就算了,大不了老娘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一辈子。”
说着她的脸上又浮现笑意,对着沈远呸了一声,心道:“小年轻,要是别人还真不知道,今天你可遇见我了,能让这么小的孩子走那么远的路送一封信的,也只有宋近书能干出来了。”
她暗自给自己打气,喃喃道:“这么些年终于出了两个有意思的人,那他俩带出来的小孩我定要搞到手,那才有趣。”
一处不知名的山林间,一排长长的车队在夜间同样不曾停下,一辆马车车架里,一位老人脸上浮现笑意,随后又有些遗憾,轻声说道:“可惜。”他对面的年轻人不明所以的看着老人,盯了一会儿又翻书去了。
宋近书坐在桃树下的书案上,无奈的摇了摇头,蹲在一旁吃花生的鲁成山抬起头看了看宋近书,不明所以,随后把最后一粒花生吃完拍拍屁股离开了,留下一地花生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