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受伤的哥布林回来了！”
“你觉得是昨天和我们战斗逃走的？”江渚走到帘子旁边，悄悄掀开一个角往外看去。失去了月光，整个哥布林聚落十分昏暗，唯一的亮源便是他们帐篷前的篝火，木材燃烧的烟雾顺着火光向上飘去，只能隐约看见聚落里好像有人在走动。
“不过昨天我们休息了一晚才出发，没来由早早逃跑的哥布林现在才到吧。”从冥想中恢复过来的柯琳斯睁开眼，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村子里的哥布林都聚集起来了，他们还拿了武器。”格林将剑抽出插在地上，开始整理起自己的背包：“说不定那只小哥布林是故意让我们放松警惕来着……还是打起精神，做好战斗准备吧。”
……
“来了！有哥布林过来了。”一直观察着外面动静的江渚突然说道。夜色下，十来只哥布林拎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武器从不远处的摸了上来，为首的正是那个之前带路的哥布林族长。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便躲在帐篷后面没有出去，很快一群哥布林围在了火堆前面，三三两两脸上透露着恐惧。
“敌人…来‘哭’，‘哭’要…走。”老族长身边一个受了伤的哥布林叽叽喳喳地对着帐篷里喊着话。
“他在说什么？”江渚没听明白，转头询问一旁的柯琳斯。
“不知道…我听到了敌人什么的。”
哥布林族人喊了几声，帐篷里却只是黑漆漆的没有回应，就好像已经被废弃了一样。老哥布林左右看了一眼身边畏惧的族人们后，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拎着一把生锈的铁刀，缓缓走了上来。
难道……
帐篷外江渚三人点起的篝火只剩下些许微光，未完全燃尽的木材偶尔蹦跳出丁点火星，但又转瞬被地面的灰尘淹没。
哥布林族长显然腿脚不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帐篷外，警惕地用小刀撩起布帘，帐篷里面黑漆漆的，安静异常。
噗嗤！下一刻一段染红的剑尖从老哥布林的后心钻出，格林一脚踢飞了老哥布林手里的短刀，抽剑抬脚一踹，便把半死不活的老哥布林踢了出去，江渚和小牧师人紧跟着走出了帐篷。
老哥布林的身体在地上滑行了好久，一众哥布林吓得面无人色，而后短暂寂静后，几只哥布林却是怒吼着冲了上来，手上还拎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大腿骨。
“哼，魔族就是魔族，这下原形毕露了…”格林冷哼一声便抢先奔了出去，江渚皱了皱眉，他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刚刚的那种压抑氛围，也不太好阻止格林的行动，只是这勇者果然还是太鲁莽了啊。
虽然江渚也有些怀疑这些哥布林的动机，他也知道“不信任”可以在残酷的世界活得更久，但如果只是抓住老哥布林，或许还有解释或谈判的余地。
只是或许对于格林来说…哥布林只是冒险游戏里的某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怪吧。
几名哥布林眼见族长被格林一剑刺死，当即惊慌失措，不少老弱转身就跑，却摔了个踉跄，扑腾着踢翻了身后半燃的火堆。几只稍微壮实点的哥布林怒吼一声便举起武器向格林等人冲来，似乎要为族长报仇。
没办法了，眼见几只哥布林冲他扑了过来，江渚也只能自保了。他抬起手，心念默动，两天冥想积蓄的精神力便缓缓流入了左手上那枚红色的戒指当中。
轰！！咚！
柯琳斯的圣光魔法弹与江渚的火球几乎同一刻在哥布林堆里炸开，爆裂的火焰当场杀死了一名老年哥布林，多只哥布林被溅射的火焰灼伤，惨叫着跑开。
烈火与圣光在部落里飞溅，哥布林地穴外的一些草绳木架都被点燃，一时间昏暗的哥布林聚落此刻恍如白昼，暗灰色的烟雾驱赶着夜色，肃然地飞出林间。早已欺身而上的格林更是无一合之敌，三两下便解决了面前的对手。沉沉的乌云下，死亡与惨叫交相爆鸣，不到片刻，十多只哥布林，全变成了一地尸体。
格林将剑从一只哥布林的肚子上拔出，在尸体上蹭了蹭，“终于解决了…不过这里也没法住了。”
“那个…我总感觉好像有些不对。”江渚看着地上一只死不瞑目的老哥布林，心情十分糟糕。
“是因为这些哥布林太弱了吗？”柯琳斯提着法杖，跨步远离了大片的尸体。
江渚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都有吧，我觉得不…”
啪嗒嗒…
不远处，小哥布林正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怀里抱着的野果咕噜噜掉了一地。
江渚张了张口，看着一枚果子滚到了自己脚边，沉默了片刻而后尽量平复下自己那有些发颤的声音对小哥布林说道，“你…这些果子是？”
个头参差的野果…看着生涩又没什么营养，有些烂了半边，却被小哥布林切去处理好，只留下干净完好的部分，似乎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他…真的去取了果子，准备招待大伙。如果小哥布林不是故意哄骗几人，那……一瞬间罪恶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江渚却只能尽力克制…因为格林的冲动，他们可能的确误杀了哥布林们。
“为系，要…杀大家？？”小哥布林的声音里充满着悔恨与愤怒。“敌人，有敌人，来，来…，告，告诉你，快走，为系？”
“那个…是他们先对我们下手的。”格林此刻也有些心虚，提着剑摸了摸脖子，不自觉地转过了头。
即便格林脑袋转得慢，此时也大概明白了小哥布林的指责：有敌人要来这里了，大家通知你们赶紧走，你们为什么要杀了大家？
“骗‘哭’！”小哥布林怒吼了一声，便大喊着冲向了最近的江渚。
小哥布林的拳头几乎没有任何杀伤力，刚刚跑近便被江渚一把拦了下来，然后下一秒，小哥布林便张开一口牙齿，对着江渚的左臂狠狠咬了下去。
啊！
手臂吃痛的江渚本能往回收手，然而小哥布林却是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江渚抬起手臂，带着挂在自己胳膊上的小哥布林往地上一甩。后背着地的哥布林惨叫一声，松开了牙齿，当它想要再次站起时，一段剑尖却是已然指在了它的面前。
“没事吧？”柯琳斯走近查看了江渚被咬的手臂，后者此刻正咧着嘴用剑指着地上的小哥布林。
“怎么办…”三人面面相觑，要怎么处理脚下的小哥布林他们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要不干脆还是杀了？”格林心一横，冷冷地出言道，“反正是魔族，杀了就杀了。”
“……”柯琳斯摇了摇头表示反对，“可明明是我们搞错了，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但是放走的话肯定会惹麻烦吧？”格林倒是一改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显然认真了很多，但江渚依旧能从勇者脸上看见愧疚与犹豫。
两人最终看向江渚，意思很明显，你被咬了你决定吧，然而江渚却在这一刻真的茫然了起来。
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吗。
哥布林部落收留并招待了自己，但他与勇者小队却因误会与冲动杀死了部落里的大量老弱妇孺…
只要杀了它…自己就可以继续踏上旅程吧？还能宽慰自己：只是随手剿灭了一支哥布林部落，还保卫了附近村落的安全！多好！只要杀了它，全灭掉这支哥布林部落，那就没有人知道他们做过这等恩将仇报的丑事了，对吧？
毕竟只是些魔族…又不是人类？
短短的几秒里，江渚的脑海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然而当他回过神来，幻想中已经支配了世界的哥布林大魔王，却又与眼前这个干瘪瘦小的家伙渐渐重合。
江渚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脸皮发烫…
一瞬间，他便想出了十多个杀死小哥布林的“理由”，但很快江渚便意识到…这些理由全是假设与推断，全是他为自己掩盖错误而找的借口与遮羞布！
抛开事实不谈，魔族和人类是敌人，杀死魔族天经地义；抛开事实不谈，放虎归山并不是明智之举；抛开事实不谈，它以后有可能成长起来找人类报仇。
可事实又是什么呢？事实是小哥布林始终在释放善意，而自己与勇者却无端屠灭了整个部落的老弱。
江渚这才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抛开事实不谈，基于刻板印象和主观假设来为自己的过错辩解，为自己的过失遮羞。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道貌岸然了？
江渚收剑转身，语气平淡却冷静，“对不起，虽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我知道道歉没有用，也不指望你会原谅我们，所以…”
一柄长剑斜插在江渚与小哥布林之间，火球术点燃的荒草在夜风的吹拂下逐渐化作飞灰。江渚就这么看着小哥布林的眼睛，随着最初的愤怒褪去，在火光染出的底色下，便只剩下颤抖。
它…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拿上这把剑，和我战斗吧！我是三个人里最弱的一个，也是你唯一有可能复仇成功的。”江渚捂住手上的手臂，就这么赤手空拳地站在小哥布林面前，“你的族人是我杀的。因为误会，可这也是事实没什么好辩解的。”
小哥布林瞪大了眼睛，他能大概听懂人类的语言，但正因如此却更加摸不清眼前这个人类在做什么打算。只是眼前那还在晃动的剑身，让小哥布林感到有些茫然。
“拿上剑，向我寻仇吧！你有这个权力。”
江渚的语气忽然变得认真且坚决，他握紧了拳头，指甲生生嵌入了肉里，“当然，为了活下去，我也会拼死反抗的。”
“老板？我们也有责…”格林握紧了长剑，似乎对于江渚主动担下误杀的责任有些惊讶。但后者却只是抬了下手，制止了勇者的话语，目光始终停留在小哥布林身上。
“总要有人来负责…你们不要插手，不管结果怎样。”江渚默默看着小哥布林从地上爬起，又注视着对方颤巍巍地拔起那柄属于自己的长剑。
一步，两步…小哥布林迎着夜风中的焦糊味，双手持剑慢慢走到了江渚身前，这短短的数米距离，他却好像走了许久。
柯琳斯紧握着手中的法杖，眼见小哥布林靠近心下有些焦急，但刚准备上前阻止便被格林抬手拦了下来。小牧师疑惑地看着一向傻乎乎的勇者，却见后者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渚与小哥布林。
“诶！那个男人已经这么说了…你再上前，就是糟蹋他对我们的好意了。”格林并不愚笨，只是很多时间懒得去思考。江渚主动担下误杀的责任，格林还是清楚的。
小哥布林深吸了几口气，握住长剑的手终于止住了颤抖，它死死盯着面前这个男人。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他为什么会杀死大家，也不清楚为什么他会给自己武器，但小哥布林知道，这是他为族人们报仇的机会！
据说人类的腹部会比较柔弱？就和哥布林们一样…小哥布林瞄准着江渚的左腹，口中因为紧张而不停喘着粗气。
刺下去！刺下去就可以为大家报仇了！是自己的过错，带他们回了部落才会这样…就算是打不过被他杀死…大家也不会怪自己吧？
小哥布林强睁着眼睛，眼前似乎能看见族长和族人们的样子。就像长老曾说的那样，做一名勇敢的哥布林战士…只要用力刺下去！
没错，只是一名人类而已…
小哥布林不断鼓励着自己，可双手却好像冻僵了一样完全没有任何知觉。
“你被欺负不是因为你不好，只是因为你和他们不同…”
“你这种是善良，在人类社会是很好的品质呢…”
………
江渚温和的笑容，和那些鼓励的话语反复在小哥布林耳边挥之不去，但渐渐他已经有些分不清了。虽然被族人们视作窝囊废，虽然成不了族人们眼中的勇士…可，可是…
闭上眼睛，长剑随着小哥布林的颤抖而缓缓向前递出。锋利的剑尖刺破了江渚的衣物，带起猩红的血珠。可江渚依旧站在原地，只是伸手抓住了小哥布林那冰冷的剑锋，剑身上却几乎没有传来任何力道。
“怎么了…？不刺下去吗？”
绷紧的手臂逐渐垂下，豆子大的泪水从小哥布林眼眶中垂落，紧接着便是近乎放纵的哭喊。
哥布林的哭泣是怎么样的？江渚并没有听得太过真切…
“你没有杀我，这也是因为你的善良…”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金币，刚准备放下，随即又好像想到了什么。江渚略微沉吟了片刻将金币收回，取而代之的是放下了十多块厚实的麦饼。
“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情？”格林走到江渚身旁，他听着小哥布林的哭喊，同样感觉有些心烦意乱。“说不定他以后会记恨上人类，要是牵连了无辜的路人…”
“我不是勇者，或许不能像你这般为全人类考虑。我也不是圣人，不能保证自己的每个选择都正确无比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只知道是我们做错了。这个决定，不一定是对的，但却是我认为最好的。”
“我之前也想过，杀了他会省下很多事…省下很多可能性与麻烦。但我们不是一个冰冷的机器，更不是追逐欲望的野兽，我们是有着感情与良知的人。”江渚走上前，缓缓抽出自己的剑，“而丢掉这些宝贵的东西，只需要一个借口而已…”
“他先攻击了我，它们是魔族…即使它们是一群老幼，即使只是我们的误解。”江渚停顿了一下，“但只要有借口说服自己，那就足够我们放下包袱，去毫无负担地变成野兽与魔鬼了。”
“只要说服自己就足够了。”江渚深呼吸一口气，转而盯住格林。“用错误解决过错，杀了一了百了…不就是害怕承认犯错，害怕承担后果而选择一条更简便的路吗？”
“……”格林沉默了起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想说什么，对我们说教吗？”柯琳斯的神色有些复杂，右手紧紧握着法杖的，因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有些微微发白。
“不，我只是想说，我一开始是很想杀它的，发自本能地想要杀掉它。”江渚抬眼坚定地看了眼一旁的格林和柯琳斯，“我想了很多理由，可转念一想却又都是借口…有了借口、冲破束缚的人性，就是魔鬼了。”
说完江渚将染血的长剑往地上一掷，剑身没入松软的土壤里，还在微微晃动。
“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的名字是克里斯，你不是说敌人很快就要来了吗？拿着这柄剑走吧！”江渚吸了一口气：“我们之间的战斗还没结束，等你学好了本领，可以随时来找我报仇。但在那儿之前……”
小哥布林瘫在地上，脸上被泪水和血污抹得很脏，它呆愣地看着江渚的脸，也不知是否理解了前者的话。
“无论怎样，努力活下去吧！”
……
“活下去…”一旁的柯琳斯听完江渚的话，显得有些激动：“他能听懂你的话，你真不怕他以后来找你？”
柯琳斯不断看着躺在地上的小哥布林，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甚至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不怕它来复仇？”
江渚用衣服蹭了蹭腹部的血迹，而后转身冲着柯琳斯摇摇头，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因为我会变得比他更强…”
当然，这并不是江渚太过善良或者想要当圣母，他只是单纯想要贯彻自己的人生信条而已，做错了就应该承认，绝对不能一错再错…
如果为了逃避罪责而斩草除根，用错误来弥补过错…那只会一点点突破自己的底线罢了。
……
“自大狂…”短暂的沉默后，柯琳斯轻哼了一声， 她径直往远方走去。格林也收起剑，走到江渚身边，“你说得有些道理，希望你是对的。”随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便跟上了柯琳斯的脚步。
江渚站起身，又深深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的小哥布林，随即转身追上了勇者小队，乌云依旧堆在夜空，不见星月，一滴滴冰冷的液体接连砸到江渚的发梢、肩头，接着便是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打散了落叶，淋湿了发梢，也洗净了小哥布林身前的血迹。
夜色，在喧闹中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