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抱着孩儿疯了一般地逃。明日晃晃。她顾不得什么规矩,尤汤日前所言早就忘之脑后。
只有这两条腿,似是还是她自己的。那便使劲用这两条腿,走出一条活路。
敖府城中清净,山水相伴,有盘山小路,有溪流湍湍。过了山林,便是民宅。晌午都出去忙活儿,自是无人。偶尔一两个老人见着门外奔跑的女人。只当是为儿郎去求郎中救急的母亲。
老人不由感慨,世道艰难啊。老人似乎也瞧见了院子里摘榆钱阿母,老人抿了抿嘴,想吃榆钱了。
过了民宅便是城墙,沿着城墙走。因为兵卒北调,西城城门的守备放松了许多。
女人此时才想起来尤汤告诉她,拿着寻妖司的令牌,只管去问那敖家去要人便好。但她偷偷跑出来,又怎敢正门登门而入?门口给那侍卫展示了令牌。女人顺利从西门出了城。
西山高,湖水清。
沿着山路一直走,山门老李头儿那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丢了半条性命的老李头咳嗽着目送女人上山。
尤汤坐在轮椅里看到女人抱着孩儿归来。
“一路可是顺利?”
女人用力点点头。
“敖家不曾为难与你?”
女人轻轻摇头。
“把你家孩儿让本官看看。”
女人小心翼翼将孩儿抱在尤汤身前。尤汤仔细看了看昏睡过去的男孩儿,与普通的奴户无二,少了胎光。
“抱去后院养着吧……”
府衙之中,季通正在等候结审。
刑部司司长堂中陈词,“百花园家丁起先动手,致使局势升级,判为争阋。各有责任,不追刑罚。百花园索赔四十贯,非合理索赔。依罗朝民律,域外之人季通,打伤家丁,赔偿医疗费,误工费。四百文。损毁园中物品,经捕快检验核算,当赔偿九贯三百七十八文。伤人致使六人病发离世,应赔抚恤三贯六百文。共计十三贯,三百七十八文。百花园东主廖丁香,你可同意?”
“民女没有异议。”
“本官所判赔偿,域外之人季通,你可同意?”
“外民季通没有异议。”
“既是如此,本案结案。”
季通当堂就结清了赔偿,大喇喇地从刑部司走出来。
百花园的妈妈廖丁香出了刑部司直接来到坐着轮椅的尤老大身前,“老爷,庭审判了十三贯赔偿。”
“就这么点儿?”
廖丁香咬牙切齿,“咱们给园子里的人都做了保,刑部司的捕快查出来后,咱们若是领了保钱,那就不该那夯货赔偿。”
尤老大意兴阑珊,再没什么打探的欲望。“算了……回吧……”
他本来凑钱是为了整备武装,再买一柄趁手的好兵器。铠甲的钱早就凑出来了,但在姜家看中了一把大刀。大刀通体用金钢锻造,还只是刀胚便价值百贯。常年祭金之时做陪衬之物,占了些许灵性。虽是刀胚却已经可用作钝器。他还差几十贯钱买了祭金给那刀兵开刃蘸火。
这回免了,一文钱都不需去花。
兵部征兵司官下来看到尤老大坐在轮椅里,直接让他好好养着。北上建功立业的机会就此错过。他尤老大这辈子没有回去祭拜宗庙的机会了。
季通回到鸿胪寺小院的时候。杨暮客已经吃完了饭,在院子里晒太阳。蔡鹮坐在开着门的屋里头做针线活儿,不时抬头看看外头坐着养神的少爷。
杨暮客闭着眼,问季通,“审完了?”
“审完了。小的不用再去蹲监,官家判得是争阋。双方各有责任,小的动手伤人,赔钱便是。”
“赔了多少?”
“十三贯三百七十八文。”
“玉香不是说三十六贯么?”
“嘿。一开始说得是四十贯。拿着某家当冤大头。他们给那些家丁买了保钱,想两头吃。后来官家查明,互有责任,咱就只出抚恤钱便好。那闭园歇业也是他们自找的。”
杨暮客听了喜滋滋一笑,不用帮季通堵三十六贯的窟窿,只要十三贯,那几日的时间也是够了。想到此处,心神放松。睡着了。
季通见杨暮客睡着了,憨憨朝着屋里头的蔡鹮笑了笑。回了自己那屋。
蔡鹮听见了轻轻的鼾声,见躺在椅子里的杨暮客呼吸悠长。拿起一旁的毯子走出来给杨暮客披上。
占卦消耗心神。当下杨暮客已经不再用神魂之法。那也便不可直接调用功德,取用灵炁。晌午两卦,都是消耗神思所得。这两贯钱赚得比那摆卦摊的老人家可难多了。杨暮客掐算时令,天下格局,再推演占卦之人的性情,才得出卦辞。那老人家只是拿着一本卦书,解占卦之人的卦签。
蔡鹮一旁叹了口气,这少爷可没见过累成这样。两贯钱赚得当真不容易,也难怪家里这小姐当家。人家小姐动动手指,上唇碰碰下唇,便有人四处奔走帮其赚钱。
一觉睡到傍晚,小楼早就回来了。此时太阳西沉,躺在院墙的阴影下。杨暮客眨眨眼睛,摸了摸身上的毯子。
看到玉香在外头厨房淘米,杨暮客一把掀开毯子笑嘻嘻跑了过去。
“季通那判决下来了。只用赔十三贯,不需三十六贯。明儿贫道就能把那钱财赚到。”
玉香抬眼看了看道爷,“您这话莫与婢子说,去屋里头告诉小姐去。婢子只管收钱,收多少。那是小姐说得算。”
杨暮客听后觉着也对,迈着方步朝小楼的屋子走去。
小楼中午吃完了宴席,回来一直忙着办公。子弟学院已经开了冬课。学院取暖等等花销需要批复。杨暮客当时多嘴许了奖学金的愿。但各方学院本来没这规矩,也没个像样的章程。冀朝礼部官员与不凡楼掌柜一同书写了一个议案,交给小楼审批。
如何评判清贫学生成了一个难题。依什么条件发放奖学金也成了难题。
小楼见杨暮客进来了,“巧了。你拿的主意,现在当由你来处置。”
杨暮客走上前,看到了那千机盒寄送过来的文件。细细一遍后,说,“自是根据家中情况判定贫富,学识能力优良才可得此奖金。”
小楼哼了声,“若那望族远亲,本身无长物,后入了学。得宗族相助。可算贫?”
“这……”
小楼继续说,“亦或者,宗族远亲,家中有田,却被宗族欺压,不得不入官学读书。家中有财却不可得。可算贫?”
杨暮客扣了扣头皮,“都算吧。”
“那便是咱们那学院都是贫家子弟。每个人都要给么?若论学识能力?有人起早贪黑,勤奋好学,但只是中人。有人耽于玩乐,却能书能写,学识过人。谁人可得?”
杨暮客傻了,一咬牙,“孤苦无依者可得,勤奋好学且有德有才者可得。”
小楼听后如是写下。
杨暮客看着小楼把信件用千机盒寄出,“就这么定了?”
“本就该如此,规矩若定了松散,日后定然千疮百孔。如你所说这般严苛,那才能服众。”
“小楼姐心中早有打算,又问弟弟作甚。”
小楼噗嗤一笑,“本来我心中定下的是,科考有成者方能得。这样也可使那书院出些人物。我想的是助人为官,你却想的是助人成才。这次你想的比我好。”
杨暮客听了夸奖,嘻嘻一笑,“季通那案子判下来了,只赔了十三贯。弟弟是不是不用赚够三十六贯钱?”
小楼打量了下他,“听你这话,你赚着钱了?”
杨暮客伸出两根手指,“今儿一晌午就赚了两贯。”
“你倒是本事见长,可曾用了不规矩的手段?”
“那不能,贫道街上练摊儿,一卦一贯,童叟无欺。”
小楼瞪大了眼珠子,“一卦一贯?都如那姜家姑娘一般指点迷津?”
“不然还要多少?弟弟边上还有个摊子,一卦一文。我这一卦一贯已经贵到没谱了。”
小楼噗嗤一笑,“不知是该骂你蠢,还是该说你贪。望族大户若是要祭祀祈福,宰杀牛羊,香火供奉。只是一贯可能办下?你助人改其运道,却只收了一贯钱。你还沾沾自喜。”小楼摇了摇头,“笨呐……”
“那该收多少?”
小楼笃定地说,“一文不收才对。那恩情岂是钱财得以报答?”
杨暮客眨眨眼,免费才是最贵的。若论生意买卖,自家姐姐才是那最心狠的。
但占卜之事能是生意买卖么?
杨暮客有所悟。一贯便一贯,这番因果就此而消,也难说是好是坏。看着天下大势变迁,自己却一直小肚鸡肠的琢磨这些事儿。亦或者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当下所悟,也因当下所行。小事儿便小事儿吧,那人道气运大改,妖邪进犯罗朝北疆。他杨暮客没那能耐威压一境之地,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是耽搁自身修行。
姐弟房中闲聊一会儿,玉香便过来喊人吃饭。
晚餐人齐。蔡鹮和季通也上了桌。是个团圆饭。
晚上杨暮客闲来无事,去逛了逛夜市。卫冬郡少了男人,夜市上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出来逛。瞧见这俊秀道士,那当真是刷刷刷地媚眼抛个不停。
时不时便有个女子哎哟一声倒在杨暮客身上,“道长,妾身脚扭了,你快扶着妾身去一旁看看。”
季通张着大嘴哈哈一笑,“少爷,这女子脚扭了,当真走不动路。您快拉着她去那旅店里去瞧瞧。”
杨暮客脸色涨红,“你这泼皮,还不快快将女子扶走。”
季通眼珠一亮,“那某家就不客气了。”
女子听了,忙站起身,“不用了。壮士不必扶我。”
城中男人越少,治安越要严谨。捕快都出来维护治安。泼皮无赖才一露头,便被抓走。当下牢房里住满了卫冬郡的游手好闲的混账东西。
季通去了一个酒楼打了几斤酒,杨暮客买了一沓黄纸。二人便回去。
回到了屋中,杨暮客本想点上熏香,练几笔符咒。忽然一阵阴风吹来,入梦了。
卫冬郡城隍欠身作揖,“小神拜见紫明上人。”
杨暮客也还礼,“拜见城隍大人。”
城隍却未起身,瓮声瓮气地说,“前些日子判定上人私自做法,乃是不得不为。罗朝人道规矩严谨,行科规章众多。小神乃是依照规矩行事。望上人谅解。”
杨暮客笑笑,“无妨。不知此番城隍入梦,是为何事而来?”
城隍这才起身,“卫冬郡寻妖司护法神央求小神请上人回那山中一叙,有要事相商。”
杨暮客提笔睡眼惺忪,醒了过来。他径直走到一旁的蒲团上坐下,捏了个见阴离壳变,爽灵从尸身里走出来。
进了阴间,城隍二话不说,两者乘风而起,直奔那西山飘去。
鱼姬早早在山腰等候,二者落地,鱼姬小碎步上前。“婢子拜见紫明上人。小神拜见城隍。”
城隍手揣在袖子里,并不多言。爽灵看了看二者,明白是这鱼姬有事相求。
“不是鱼姬娘娘何事寻贫道?”
“上人可还记得此山中救了一个女奴?”
爽灵点头,“贫道记得。”
“那女奴如今有了姓名,尤汤说其遇木而生,三魂得补全,当是姓米。因其口不能言,得名哑。米哑白日将其儿子从敖家抱回。她的儿子吃了上人留下的灵丹,此时入眠,却因少了胎光。道长灵丹药性散不开,那小儿也醒不过来。米哑在小神神像下头贵了数个时辰,不吃不喝。求小神显灵。但小神哪有救醒她孩儿的本事。情不得已,小神肯求城隍,帮忙在城中将上人请来。”
爽灵听后明白了前因后果,又是要去那国神观去捞人生魂。行么。老娘的生魂都在,那小儿的自然也在。帮一个是帮,两个也是帮。
“前头带路。”
“上人慈悲。”
他们乘云到了庙中。庙中宁静,只有那女子跪在鱼姬雕塑下。
城隍站在云头吹了阵风,那女子低头睡着了。女子不曾修炼,三魂七魄分不开,生魂离体。看到了鱼姬,也看到了城隍和道士。
她涕泪横流跪下,双手高高举起五体投地,阿巴阿巴地哭嚎。
爽灵看了叹了口气,“人在何处,领我去看。”
米哑爬起来,上前抓住爽灵的胳膊,往方丈的屋里跑。米哑见那门关着,本想敲门。但伸手便穿过了门板。
爽灵笑笑,一头撞进了屋里。屋里头尤汤此时已经头发花白。城隍和鱼姬随后也来到了屋中。
米哑阿巴阿巴地绕着尤汤,尤汤却不闻不问,看着灯光发呆。床上面躺着一个少年。
爽灵问米哑,“你孩儿的生辰八字可曾记得?”
米哑摇摇头。
爽灵无奈一笑。也是。一个奴户怎会识字,又怎能知晓孩儿的生辰八字。
“有劳城隍大人,送我去京都国神观。贫道要将此人的胎光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