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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草浅不藏雁,湖深眠梦龙

    杨暮客不曾再上前争辩。

    这城隍落笔成书,勾去他身上功德,神魂金光去了些许。天地都认了,他杨暮客也得认。

    老李头儿那些虫儿都噗噗往回飞,化成了头发钻进脑袋里。老李头儿站那咳嗽两声,咳出了半块脏器,头发伸出来捞起,又吃了进去。他也不再多言,踉踉跄跄地走了。

    若论审时度势,杨暮客需学得多了。

    那两个后面的寻妖司官人此时下场。

    “大可道长妄为闯了祸事,当下被贬罚了功德,还请回房中歇息。明日与我等一同见官。”

    杨暮客歪头看着尤汤,“见官?”

    “对。道长虽被神官判罚,却不曾由我官府审定。过堂一遍,言明过往。如此才算是合规合理。”

    杨暮客眯着眼,“哼,早知不来你这山中庙。贫道除邪祟,折了功德,还要同你去见官?贫道乃域外道士,你这官家如何管得着贫道?”

    尤汤拱手,“管得着……若道长街头纵马,闹事行凶,我等官家许是管不得,只能将道长驱逐出境,不许再入我罗朝。但道长做法不经行科祷告,乃是犯了大不韪。此等目无法纪,逞能作妖之事。不单要有神道处置,人道也需做出惩处。”

    “你的意思……贫道是妖道?”

    “不敢。”

    仗也打了,罚也罚了,杨暮客身子缩回原来大小,一挥袖子先走一步。

    第二日,山中虫鸣鸟叫。杨暮客一夜无眠。

    卉羊前来敲门,腹中传音,“大可道长,我等且先乘飞舟下山,去那郡城中府衙过堂。”

    杨暮客穿戴整齐,坐在椅子上重新绑了下发髻。出门看着似也一夜未睡的卉羊。

    “贫道仪容可好?”

    “道长潇洒过人,仪表堂堂。”

    “那便好。”杨暮客点了点头,“我随你去。”

    到了飞舟上,尤汤早已坐在轮椅之中等候。

    杨暮客只觉着这些人是早就准备好的,便是要给他这出入罗朝的道士一个下马威。当真宴无好宴。不由气道,“尔等是要逼迫贫道,赶快离开这罗朝不成?”

    尤汤无奈叹息一声,“道长仍不知错。”

    杨暮客再不多言。什么错不错的,贫道一路铲除邪祟,只问该不该,从不问对不对。

    飞舟没多会儿就到了府衙。府衙这早上倒是热闹,围了不少庶民观看公审。

    杨暮客心中更是料定了这寻妖司是给他上眼药,否则怎么一早上就弄了这么多人来看他受审丢人?还帮他办加冠礼?一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怕是眼馋贾家商会的财富吧。他没忘了,那路中遇着一个镇监为难,而后那卉羊带来了一封信。此时串起来,当真是早就该有这一遭。

    进了府衙大堂,季通躺在担架之中,边上还有几个面色发青的尸体。

    季通已经醒了,瞪着审案的刑部司司长。他余光瞥见自家少爷跟那寻妖司的官人来到了大堂,抻了抻脖子想坐起来,但无奈胸骨断裂,使不上劲动弹不得。

    刑部司观看了那园子提供的玉璧影像,又听完了老妈妈和几个家丁的证词。

    “域外之人季通,你于百花园寻衅滋事,致使发生斗殴,失手将人打死。你可有异议?”

    季通也是捕快出身,脑子里过了一遍昨日他的行动,艰难喊道,“有异议!”

    桌案后面的司长指了指一旁的文书,“你说,你有何异议。”

    “鄙人昨夜只是邀那园子姑娘唱些起兴的曲儿,不曾有害人之心。那园中家丁护卫不问是非,起先动手。鄙人无奈自卫还击。至于鄙人失手将人打死,鄙人更是不认。鄙人出手自有分寸,不打要害。怎能失手把人打死?”

    文书将季通的话细细录下,一字不差。

    司长再问,“你说你出手自有分寸,本官观看的壁照之像,你使得是那园中护院棍棒,漆成红色,根本辩不得血。你如何知晓你打人是否过力?影像之中数人头破血流,俱是事实。你如何狡辩?”

    季通弱气地说,“鄙人申请仵作验尸。”

    司长点头,“准了。”

    这时那老妈妈站出来,“启禀大人,我家园中护卫请的都是街坊中体弱多病之人。咱们卫冬郡有出息的都去做了军士。这些体弱多病的没个正经营生,我们园子好心收留。小女子不告这凶人杀人之罪,而是扰乱我合法经营,毁我园中器物之罪。”

    司长看着那老妈妈,“你园中死了人。你确定不告他行凶杀人?而告他扰乱经营?”

    “小女子状书中写得明白。园中家丁本就多病,遭这一场,意外致死。他这凶人无杀人之心,但却有致人死地的手段。”

    季通怒火中烧,那一个个家丁膘肥体壮,怎就变成了体弱多病?如今告他扰乱经营,这是退而求其次,欲定实了他罪名的手段。

    司长低头又看了看状书,看了看书记官总结的案情。说道,“肃静!本官宣判。域外之人行凶乃是事实,但责任不明,仍需查证。六位死者,死法蹊跷,需仵作验看。这域外之人初到我卫冬郡,行踪路径需查验一遍,且不可听你百花园一家之言。如今证言不可尽信,还需核实。若尔等有伪证者,当受刑罚。且将行凶之人收押,不可外放。”

    文书记下后将文本递了上去,司长仔细看了一遍,拍了下惊堂木,“暂且休堂,来日再审。”

    季通瞪着眼珠子等着杨暮客出来说话,但杨暮客一脸铁青。纹丝不动。

    二人相视,由着季通被人用担架抬走。

    杨暮客冷笑着看着一旁的尤汤,尤汤自己亲自转动轮椅轮毂进入大堂。“司长大人,请屏退他人。”

    刑部司司长左右看了看,“刘捕头,你去把大门儿关上。书记,你留下。其余人都离开吧。”

    “是。”

    书记坐在了文书的位置,提笔候着。

    杨暮客看到此情此景便知晓这不是头一次了。

    “不知寻妖司尤大人此回又是因何报案?”

    尤汤看了一眼卉羊。

    卉羊对杨暮客说,“大可道长,请。”

    杨暮客迈着方步走进了堂中。

    尤汤对司长抱拳,“此番入堂之人,乃是域外云游道士,大可道长。身具盛名。”

    杨暮客抱拳作揖,“不敢当。”

    “启禀司长大人,云游道士入我罗朝,未经行科宣礼,祷告神官,似自惩处魍魉之鬼。触犯僭越之规。被我寻妖司守山人发现,二人于鱼姬娘娘庙后山相斗。阴司神官定论。大可道长应受责罚,减其五年阳寿功德。”

    司长听完,看着杨暮客问,“不知大可道长可认罪?”

    杨暮客冷笑一声,“贫道认罚。”

    司长眨了眨眼,“既然道长认罚,那下官也以人道律法宣判。域外道士于罗朝作弄法事,私自惩处魍魉赚取功德,依我罗朝律法,修道之人行讹诈之事。入监三日。”

    杨暮客愣住了,“讹诈?”

    司长点头,“未经官府允许,未经神官同意。以武犯禁,以道相逼。不论是欺人还是欺鬼,都是讹诈。”

    杨暮客红着眼珠子道了声好,“贫道认了。”

    司长和颜悦色地说,“道长知错改了便好。日后行科做法,当守着我罗朝规章。”

    “贫道明白。”

    “来人呐,将大可道长请入监牢。好生伺候。”

    杨暮客随着捕快进了牢房,牢房分出三六九等。他被司长照顾,要人好生伺候。自然不会与那些偷盗贼人住在一起。来到了一个铁木栅栏的单间,里面干净明亮,有桌椅板凳,有如厕小间。

    边上竟然住着就是季通,季通被打伤了,也住不得那污秽之地,这倒是巧了。

    待捕快和狱卒走了后,季通咳嗽一声。

    杨暮客靠在墙上,“你这夯货,贫道独自出去一夜,你便闯出了大祸。六条人命,胆子着实不小。”

    季通听见自家少爷的声音一愣,“您竟然想了法子来牢里看我。我还当您气着了,不想认小的呢?”

    “屁!少爷我也被人抓进来蹲班房了?”

    “啊?”

    二人各自说了昨夜的遭遇。

    杨暮客动用了下聪明的小脑瓜,俩事儿当真还就联系到了一起。

    之前入境罗朝得比卦,比之无首,凶。不见大人,水地之势入沼难脱。

    路上那镇监使绊子便是映照。

    能人遭妒,有小人言语中伤,致使前程不利。问题是,这其中谁是那个作祟的小人?

    尤汤?不是,这人是寻妖司官吏,俗道首领方丈。做这种事儿烂心肝,毁前程。卉羊?这哑巴若有这种心思怕是也没这手段。想来想去,路中得罪之人便只有那一路跟随的镖队了。

    那镖人把头能有这般能耐么?他许是没有,但他若报给了他人。有人眼馋贾家商会家业,便有可能了。

    一队细作回了故土,将所见所闻报于上官。听闻贾家商会办高楼宴宾客,做得都是珍宝生意。上官心生贪念,嘱咐沿路小吏小官为难外商。合情合理。

    正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杨暮客此时已经陷入了歪路,他都没察觉,他牙齿尖了些。

    肾水相通,魂魄不醒。离人身更近了些,但岂不是与尸体更似了些?若心生邪念,怕是修人不成,变成了尸妖。

    但错有错招,杨暮客将希望记挂在贾小楼身上。小楼便是他想的破局之人。

    小楼身负冀朝金之气运。财运亨通。

    金生水,土生金。正得了比卦六二,内吉。

    而此时小楼在做什么呢?还在睡觉。

    小楼一路辟谷,辟谷完了开胃也不曾多吃。昨儿吃得更少,吃得少便睡得多。这都日晒三竿了,还于梦中。

    玉香得了府衙的消息,也不曾着急。道爷修行之事她犯不着着急,着急没用。道爷若有本事,那千难万难的坎儿说过便过了,若没本事,便是一个小水洼也能淹死在里头。季通那事儿就更不用着急,赔钱买命,最容易不过了。

    玉香听得屋里还没动静,先去了少爷屋里。蔡鹮正作女红。

    玉香跟蔡鹮说,“少爷在外头惹了麻烦,这两日都回不来。你莫要出门,怕是他得罪了什么人,外头不安全。这小院里头旁人闯不进来,便老老实实候着。若饿了,便言语。也不必拘谨。跟着那头屋里一起吃饭,也没甚逾矩说法,咱家小姐是个体谅别个的人。你莫要一人觉着受了冷落。”

    蔡鹮愣愣地点了点头。

    玉香又说,“等等中午我做好了饭你便过来,莫要我来喊你。”

    蔡鹮起身应下,“知道了。”

    “那我先回去侍候小姐。”

    “嗯。”

    玉香回了小楼这边,一缕风吹进了院子。

    “西山湖水师神,拜见朱雀行宫祭酒座下行走。”

    玉香打量了一下这女子,是个龙种。女子头生两角,脸倒是人模人样,端得漂亮。与她曾见过留着龙种面相的那些母龙都不相同。

    “不知水师神何事前来。”

    那龙女面露羞赧,“小神受人之托,来此赔罪。”

    玉香端着一手,看看龙女,“哦?不知何人得罪了我等?”

    龙女站着,不得玉香相邀也不敢坐,更不敢近前,“昨儿夜里紫明上人斩了一个魍魉,但寻妖司官人状告上人僭越施法,城隍大人碍于阴律,判了罚去阴德与功德。此举乃是不得不为,城隍又怕得罪了上人。不敢直面明言,遂嘱托小神,前来寻行走大人调解。”

    玉香这才伸手,“神官请坐,这外头亭子也不曾备茶。你我二人便只能坐下相聊。实在是失礼。”

    龙女欠身坐下,“不敢不敢,行走大人身份尊崇,愿与小神相谈便是小神的福分。”

    龙女将昨夜详情一一相告,种种细节不曾落下。她本就在近处,又是龙种看得一清二楚。

    玉香听完,“这是我家道爷坏了规矩,也活该他受罚。”

    龙女可不敢答应,劝道,“行走大人莫要如此之说,其实事情仍有余地。只要紫明上人行科补上祷告,将那魍魉罪行描述清楚。阴司自然另当别论。”

    玉香虽不是杨暮客肚中蛔虫,却也知自家道爷那性子,打死不会悔改。“我家道爷不是那轻易回转之人,这话给我这小婢说了怕是也没甚用处。”

    龙女面露难色,“紫明上人一路修行返回宗门。何故为这点小事儿牵绊,如今外面世道纷乱,中州也要祸起。麒麟星宿五星,紫微星动,凛冬将至。有大妖出世。北方寒川冷风来袭,怕是妖邪要趁机入我中州作孽。需仰仗紫明上人权威之事甚多,何故弄得两相厌?”

    玉香冷笑一声,“尔等倒是看得起自己,能惹我家道爷相厌。”

    龙女也不恼玉香看低了自己,“行走大人得了机缘,自是与我这河中的小龙不同。我父亲便是明龙江的河主,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让我入海内。中州没有修行宗门,却香火鼎盛。如今有妖孽北方盘踞,不知多少宗门等着妖孽来袭。这是世道之争。妖孽为了长生,宗门为了香火功德。紫明上人在其中自有睥睨仗剑的身份,江女神教也愿意助上人此行成功。”

    玉香听后沉吟许久,“我家主人化凡之中,受不得一点儿干扰。不若这样,你化去你头上两角,想个说辞。你若能说服我家主人凡身,一切自当妥帖。若不能,怕是只能由得道爷去搅弄风云。”

    “多谢行走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