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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河魅

    吃了些鹿肉,有些腻。杨暮客欠身离席,径自走到亭外。引杯中茶水,采山间灵韵,以挪物之法将供奉山神的香灰引了过来。水,炁,灰,三色流波汇聚在了一起。凝成一个丹丸。

    这安神丹药便是石药之变所学之一。不可医体之病,但可以灵韵祛驳杂思绪,长眠无梦。

    待那二人酒足饭饱,面色微醺,三人再次登山。

    杨暮客主动帮尤汤推轮椅,卉羊则扛着那昏睡的女人。

    方丈尤汤引颈高歌,“山高好,歌谣好,路上树梢结红枣……”

    翻来覆去便是那几句,但也别有趣味。

    小溪湍湍流淌,有青苔木桥成路,蜿蜒不见尽头。青石一条白练当空,水雾朦胧,流光挂虹。

    尤汤高兴地说,“这山头有深潭,南方水汽来此遇冷则化雨,日日朝暮有雨。水不停,潭不枯。这溪水便是那山顶的潭水流出。”

    杨暮客听了言说,“难怪清凉有石之韵味,可炼做无根水。用来煮茶着实可惜。”

    尤汤又介绍,“我卫冬郡最不缺的便是水。骨江与明龙江相连,有的是法子取那无根水。但可惜我寻妖司不善丹法,没那延年益寿的本事。”

    “卉羊道长不就是修石药之变的人么?怎会不习丹药之法?”

    卉羊肚子腹音闷响,“修了毒害之法,便修不得丹药之法。丹药需性情温和之人可炼。”

    杨暮客说,“外物罢了。也是无妨。”

    过了那木桥,是一段向上的石阶。

    停在石阶前,杨暮客有些挠头,这要如何去推这轮椅?

    尤汤撑着轮椅起身。捏了个法诀,便是那定炁化形之变。轮椅长出来八条腿,似是个螃蟹。“这里不必劳烦大可道长,下官施术前行,也算是修炼。”

    杨暮客点了点头。

    尤汤重新坐下,座位一转,椅背朝着山壁,尤汤面向路外,八条腿一侧在上,一侧在下。

    杨暮客所修炼的定炁化形变当下还在坎数。这是因为是受巧缘启发,乃是水性变化。但这尤汤变化乃是木性,当是巽数变化。尤汤应是一个善使风之人。

    杨暮客在后头,边看边学。三人行必有我师。卉羊启发了他石药之变可用毒,尤汤启发了他定炁化形可使木。

    路上有地方骤然变窄,只见长了腿的椅子八条腿站高,一点点挪,还有风旋护着座椅里的尤汤。木腿无处落脚之地自然起风旋,托着木腿。变化当真巧妙。

    过了那窄路,杨暮客为这尤汤捏了把汗,“方丈此御风之术着实了得。”

    尤汤颇为受用,“大可道长过奖了。”

    再看后面的卉羊,哪怕背着一个人,走那窄路面不红气不喘。当是有一副好身体。也是,玩毒若无好体格怕是自己先要被毒死了。

    越是玩毒的东西,越不会是一副病痨鬼模样。世上毒物无不美艳动人,毒蛇蝎模样皆是强壮健康。譬如那玉香,毒蛇变化,端得是艳若牡丹,国色天香。

    此时路程过半,能见得台阶尽头有一处茅草屋。

    茅屋里出来一个老人,对着长了腿儿的椅子上的尤汤作揖,“方丈大人安康。”

    “李老安康。”

    尤汤跟杨暮客介绍李老,“这位是我寻妖司的功臣,名叫李谷,如今退隐山林。”

    杨暮客打量了下李老面相,无权无财之相,也是个五弊三缺之人。物理意义上的两袖清风,没了胳膊。不能掐诀,也不知这李老修的又是什么变化。

    只见那李老抬着腿用脚勾起一根扁担,一弯腰,将两个桶一前一后提起。

    “小老儿今日跟着方丈上山,该是给山中娘娘擦洗石像的时候了。”

    “同去,同去。”

    杨暮客并不多言,只是跟上。

    这路由那无臂老人带头,继续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

    老李也唱歌,跟尤汤唱得调子一样,歌词却不同。

    “数山高,赞同袍,秋天风好扫墓道。一杯酒,不寂寥,只把喜讯来相告。”

    ……

    待跟那老李一路走到了头,是一间大庙。庙门楼上匾额写着养生庙。

    几个年轻人应是听了歌声,站在门楼下头候着。

    “李大爷……”

    “李爷爷……”

    一一跟那老李问候完了,才站齐了作揖,“拜见方丈大人。”

    尤汤散去法诀,轮椅化作了平常模样,“诸位免礼。此番我带来了一位贵人,名叫大可道长。诸位想必早有耳闻。”

    那些人这才抬头去看尤汤身旁的小道士。

    小道士也在打量他们。长得都是模样端正,但都是命运多舛之人。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吃得那修行之苦。践行俗道法门。

    众人异口同声说道,“拜见大可道长。”

    杨暮客抓了一把山间灵韵,践行功德章,福泽四方之变。“贫道以山间灵韵做个顺水人情,诸位收好。”

    只见灵韵化作秋风落叶,带着功德檀香,落在那些寻妖司小吏身上。

    众人再异口同声道,“多谢大可道长恩赐。”

    老李跟尤汤前头带路,将杨暮客带入了那庙中。

    门楼后面是正门,正门门口蹲坐俩门兽獬豸。朱红大门向内而开,石板步道中有假山池塘,其后连接着一处大殿。大殿有匾额,鱼姬殿。

    鱼姬殿左右对联。

    青山绿水风情

    日日朝暮安定

    尤汤介绍道,“这副对联是鱼姬亲自书写,如今已有两千多年历史。这里曾是鱼姬水师神殿。后来失了水师神位,山中也无人居,野兽渐多,荒废了。我寻妖司建立之后,从郡志里发掘此处,重新供奉香火。鱼姬虽无了水师神位,却成了我寻妖司卫冬郡司的护法神。”

    杨暮客点了点头,“这对联有些趣味,似是个好神官。不知为何失了水师神位?”

    尤汤无奈笑笑,“国神罔替,殃及池鱼罢了。这便是鱼姬娘娘的原话。”

    老李,尤汤,杨暮客先后进了殿中。其余之人都在外等候。那卉羊却不见了身影,想来是去安顿那个女子。

    老李矮身放下扁担,“娘娘,小李子来看您了。等会儿就给您擦擦塑像。小李子知晓您爱干净,定然给您擦得漂漂亮亮。”

    尤汤自己推着轮椅来到了香案前头,上了三炷香挪下轮椅跪着磕头。

    杨暮客也取了三炷香,笑呵呵地上前插进香鼎。

    礼拜完了鱼姬娘娘,二人出了大殿,那老李独自留在里头。杨暮客余光一瞥,老李那盘着的头发散开,变成一根根小蛇,小蛇从衣襟里取出一张符篆,殿外一旁的深井上辘轳咯吱咯吱作响,殿里的木桶飘了过去挂在绳钩上。

    呦呵!杨暮客竟然没看出来这老儿是个养蛊的行家。这一脑袋小蛇都是蛊虫所化。想来修得是巫章之变。

    想到此处,没了天眼神通杨暮客觉着愈发不便,诸多事情看不到真相。

    尤其是到了这罗朝。处处透着怪异。

    那国神殿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就敢收拢奴籍的生魂胎光?人道跟神道乱作一团,那岁神殿怎会不做干预?至今还没见过那江女神教之人。也不曾感应到有什么江女神官前来。都到了这江边儿上了,这江女神教能不知他紫明到来?

    一路走来,不论是何地的阴司,都是主动前来处置妖精入凡俗地域之事。唯这罗朝遭了一桩麻烦,那小镇竟然有人以巧缘是妖为名义不肯放行。

    这鱼姬也是一个活了两千多年的老家伙了。看看是否能从她口中得来消息。

    那些个寻妖司的小吏上前说了些近日在这庙里修行的近况,尤汤坐在轮椅里笑颜解答。偶尔还时不时拉上杨暮客作解。

    杨暮客俗道之法烂熟于胸,有些答案算得上别出新裁。令尤汤都耳目一新。

    送走了这些小吏,尤汤再引杨暮客去了经堂。经堂旁有一口大钟,这钟落了蛛网,许久未敲过了。

    杨暮客初见以为是晨钟暮鼓之钟。

    尤汤余光看出了杨暮客的疑问,介绍道,“这口钟乃是我寻妖司寻魂之钟,死于不知何处的寻妖司之人,可敲此钟招魂归来。立衣冠冢于后山。”

    杨暮客点了点头,“那还是不响为妙。”

    “响与不响,这后山都越来越挤了。等下官也住进去后,那些老骨头得挪挪地方。下官可就是喜个清净。”

    经堂里有精舍,给寻妖司小吏打坐之用,穿过精舍走廊,是一栋二层小筑。小筑窗门紧闭,挂着木锁。

    “这里头也没什么正经的书籍,现在当遗物放置之地所用。”

    二人再往前,穿过经堂。是一处小院,小院种了桂树。

    黄花朵朵,坠满枝头。

    杨暮客闻到了桂花香气喜不自禁,上前托住一团花,看着蜜蜂采蜜,蚂蚁攀爬。

    “道长可喜欢此地?”

    杨暮客点头道,“喜欢。”

    “那道长今夜便于留宿吧。再往北可就见不着这桂树了,罗朝北地已入隆冬,便是那松柏亦是有枯败之象。”

    杨暮客看了看那紧闭的门窗,似是久无人住。门窗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此地原是何人居所?”

    “水师神巫祭居所,我等寻妖司官吏与这些巫祭修行道路不合。此地风水反倒会扰了寻妖司之人心境,道长兼修多长,根骨齐全,自是百无禁忌。”

    “贫道看着屋舍齐整,你们竟然有心修缮。”

    尤汤呵呵一笑,“占了人家的庙,鱼姬娘娘不怪已是万幸,还要拆了人家的屋,那岂不成了十足的混账?帮忙修缮,说不准哪一天,这鱼姬娘娘就能迎来新巫祭了呢。”

    “看来你们早就知道人道之变……”

    “知道,知道。”尤汤叹息一声,“天下大势但凡通晓一些道术之人都能看得清。否则那冀朝又乱个什么。罗朝有幸,大仙落脚。清扫干净了障碍,待变化之时,自当乘风而起。”

    杨暮客掸了掸一旁的石凳坐下,“贫道愿闻其详。”

    尤汤抿嘴看了看杨暮客,这些话定是要说的,但怎么说,何时说,当需谨慎。此时也许不是最好时机,但也不差。

    “大可道长知晓的奴籍奴户一说,可有愤怒?”

    “若是以前,会有!”

    尤汤点点头,“下官曾说过,罗朝之人分三等。这第四等便是奴。向上的路越走越窄,那便挖出一个坑,给这三等人展示下场。若为奴,人神共厌!道长也许会疑惑,何样之罪,可判人为奴?”尤汤呵呵一笑,“小偷小摸亦可,大奸大恶亦可。只要官家国神塑像认下,违律之人皆是奴。成年之人以针穿额,毁了灵台胎光。幼年之童勾出胎光,不完之人。”

    “无律法界定?只需那塑像认下?”

    “对。只要塑像认下。”

    “如何认下?”

    尤汤从怀中掏出一个显影玉璧,掌心投影而出。一个幼童雕塑手中提着一盏灯。

    “灯一闪,奴其一人。灯两闪,奴其一户。灯三闪,奴其一族。”

    杨暮客龇牙一笑,“尔等竟然也信了这混账刑法。到底谁才是混账?”

    尤汤却说,“我罗朝奴之数量,人口百万不足其一。不过奴籍世代相传,才显得人多。卉羊说道长要小心路中吃食,也是因为道长身份尊贵。贾家商会,交往之人都是高门大户,这些人都养着奴来吃。所以才须小心。若只是路中停留,餐馆驿站一类并不会有宰奴宴客之事发生。”

    杨暮客长叹一声,“莫要说了。这罗朝生意家姐并不准备拓展,一路游玩罢了。躲着那些贵人便是。”

    尤汤笑着点头,“甚好。下官这便唤人来打扫房间。”

    二人继续游览,去了庙里的校场。刀枪剑戟不缺,排兵布阵的阵盘也有。一旁还有个专门存放法器的小屋,这校场平日里还可以练习术法。

    到了后山,小路上去满目坟茔。无碑。

    “五弊三缺之人不敢留名,有后的怕伤及后人。”

    杨暮客点点头,表示明白。

    晚上杨暮客在那巫祭之房入梦了。

    梦里他看到了一条大鱼在潭水中游玩,噗通一声那大鱼跃出水面。变成了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

    “小妖于来思,拜见紫明上人。”

    于来思,这名字有趣。杨暮客笑嘻嘻地问,“非神是妖?”

    女子欠身,“久活成精,水中之妖。没了肉身,如今是魅。”

    “为何不在那抱山之湖中修行,反倒爬到这山巅的潭水中来?”

    “湖水被江女神教神官占据,小妖不敢争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