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面玉香和小楼的说话声传进来,杨暮客一侧头,城隍竟然不见了。
压下心中疑问,杨暮客出去接小楼姐。
“小楼姐。泡汤可是解乏了?”
贾小楼瞥了他一眼,“本姑娘不曾乏累,说什么解乏的混账话。倒是你,累得睡死过去。汤池当下空了,你去泡一下。”
“好嘞。”
小楼看了一眼玉香,“本姑娘自己进屋便好了,你去服侍这憨货泡汤。帮他按按头,按按脚。”
“是。”玉香万福一个,走到杨暮客边上。
杨暮客赶忙说,“贫道用不着他人服侍,玉香随小楼姐进屋歇息便好。”
玉香却说,“少爷莫要推脱,姑娘既然吩咐了,婢子就要去做。”
哼。贾小楼翻个白眼,好似在说他杨暮客是个伪君子,而后径直走进屋里。
“前边带路吧。”杨暮客双手揣在袖子里。
“是。”
玉香领着杨暮客走过了一个小院,小院里头有水榭池塘。池塘雾气蒙蒙,这边是温泉那边流出来的水。所以整个院子是冷热同调的格局。
杨暮客问玉香,“初到城里你们就找到这样的院子,莫不是你寻了当地神官询问?”
玉香前头捂嘴笑了一声,“有钱何样的住处找不得?”
杨暮客一愣,“住在此处要花多少?”
“小姐定下来租两日,一共九十贯钱。周上国的钱财要比这昭通国的贵些,若要换成昭通国的钱财,怕是两百贯不止。”
“九十贯?”杨暮客对周上国的物价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的,皱眉问,“这院子怕不是修在天上?九十贯,怕是买块地的钱也够了……”
玉香噗嗤一笑,“道爷又不在乎那世俗钱财,而且这院子可不是寻常的客栈。是俗道给欢彦侯修的别院,欢彦侯人在都城之时这别院就交予此地鸿胪寺照料维护,日常出租也是为了赚取维护支出。”
杨暮客叹了口气,“由奢入俭难啊,小楼姐若这般养成了奢侈习性,日后不知咱们这点家底够不够她挥霍。”
“您担心这个作甚,您也莫要小瞧了小姐敛财的能耐。”
二人说话间进了汤池,杨暮客站在换衣间外头跟玉香说,“你装装样子就行了,贫道尸身忌水浸。在里头待会儿便回去。”
玉香咯咯一笑,“道爷以为婢子跟来是作甚。道爷尸身在那船上出了岔子,您自己个养尸也没个章法。路中又醒了非毒和伏矢。婢子见您晓得调和阴阳,却不知补水。这院里恰巧有俗道修建阵法,是个补水的好地方。”
“贫道像是缺水的么?”
“您醒得又不是除秽和雀阴。哪儿来的肾水自生?自是缺水的。”
杨暮客点点头,“成么,贫道还以为你瞧上了贫道的美色呢。”
玉香瞬间闹了个大红脸,毕竟她本来也不是正经的。杨暮客这话弄得她心里痒痒。
换衣间里杨暮客脱了道袍和中衣,裹了一条巾子出去。玉香在温泉周围摆好了聚灵阵法。
“道爷进水前先掐个避水诀,婢子要一点点调用水炁。”
杨暮客捏了坎字诀避水诀,蹚水坐在水里。“贫道醒来的时候城中城隍找上门来。”
玉香掐诀眉头一皱,“婢子内外都布下阵法,此地城隍如何不声不响地进来?”
“这城隍话中之意是,城里有高人欲见贫道。而且是太一门的……”
“太一门?”玉香惊讶道,“太一门行走极少离开山门。他们居于高天,上下极不方便。”
“不是说天下间宗门人数最多为太一么?”
“太一门人的确是多,但其实是成材之人多。太一功法精妙,弟子又皆是根骨极佳且聪慧之人。太一门人多,是因为传承久远,积累所至,而非门派扩张。”
杨暮客点点头,又问:“那玉香觉得那城隍是在诓骗贫道?”
玉香低头,“婢子可不敢评判……”
“说话就说明白!”
“他区区郡城城隍,谅也不敢编排太一门的名号。只是道爷如今见过了天道宗,正法教的高人,二位高人不曾提前相告。显得怪异。”
玉香的话说到了杨暮客的心坎上。不过多想无用,既然太一门人在这城中,定然是要一见的。杨暮客感受着玉香调用的水炁在体内游走。当时迦楼罗将他丢进湖中饮水饮饱。杨暮客根本察觉不出小楼所用的方法,而玉香的手法缓慢,虽然浅显,但却极为细致。水炁先是进入血液,但偏偏避开了经络。一切都在正常的体液循环中补足他所欠缺的“水”。
因为进境缓慢,杨暮客索性爽灵钻出体外,跟玉香说,“看来贫道补水用时不短,贫道出去与太一门弟子见上一面。”
“道爷只管放心,婢子定然好好照料道爷尸身。”
爽灵呵呵一笑走进阴间出了小院。在阴间观阳间,好似透着毛玻璃看世界。他好似漫无目的地闲逛。
修士之间这种打哑谜一样的交流方式杨暮客并不意外。就好比自然界动物喜欢用气味传递信息,这种方式非但不低级,而且高级至极。通过简单的表达直接筛选出同类,敌人,伴侣……
就这么走着走着,未时的阳光穿过两座高楼,在两座楼的飞檐阴影交错之地留了一点斑驳。阴间灰白的阳光照在爽灵的脚尖,他抬起头望去,果然三楼一个少年趴在窗台上低头看他。
这是一个酒家,一楼人声鼎沸,虽然午饭时间已过。但学东郡毕竟是中州进入昭通国的交通节点之一。很多行商依旧坐在饭桌上聊着天南海北。
进了酒楼爽灵掐着障眼法现身阳间,噔噔噔爬到三楼。
三楼只有四间雅间,四方命名。“东”间房屋门半掩,爽灵轻轻推门进去。
少年仔细打量着爽灵,爽灵也不言语。毕竟杨暮客不知这太一门人姓甚名谁,道号是何。
少年伸手邀请爽灵入座,“本仙乃是太一门地仙,你可以叫我丘狸尊者。”
爽灵赶忙起身,捏子午诀恭恭敬敬地作揖,“福生无量天尊,晚辈紫明,拜见丘狸祖师。”
丘狸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你这幅恭敬模样,本仙还是头一回看见。”
“小子一路放浪形骸,惹祖师笑话了。”
“你一定好奇本仙来意,是否?”
爽灵点了点头。
“你路途中曾与朱雀行宫祭酒言说,若修成太一如何?不知紫明是否有入我太一之心呐?”
爽灵恭恭敬敬地再揖一礼,“小子不知深浅,路上无心之言惹了口业。小子幸得师傅垂青,教授修行之法,并无改弦更张之意。”
丘狸叹了口气,“可惜。本仙以为你有意入我太一山门。毕竟我太一门一向有教无类,似你等鬼修证道者不计其数。”
这时屋门又开了,学东郡城隍走了进来,“小神拜见丘狸尊者。”
丘狸向城隍介绍道,“这位是上清门高徒,道号紫明。”
爽灵抱拳欠身,“不敢称高徒,城隍大人,紫明有礼了。”
城隍赶忙回礼,“小神拜见上清门高徒。”
丘狸对城隍说,“本仙之前吩咐的你可以去办了。”
城隍点头称喏。城隍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只见丘狸大袖一挥,屋里墙壁变作透明,隔壁“南”房两个人正在推杯换盏。
“紫明,且随本仙看一场戏。”
“是。”爽灵正襟危坐,侧脸看着隔壁二人。
丘狸介绍着,“那个蓄须的中年叫程蟒,是疍国人。疍国是涂计国的属国。他对面的是昭通国的欢彦侯。二人正在聊粮食北运之事。”
只见那个叫程蟒的中年,取出一封信。对欢彦侯说道,“疍王将向涂计国派遣一支部队,从桦腊郡入境,抵挡周上国先遣部队的攻势。我等需要铁木车架三百套,用来运送辎重。”
欢彦侯接过信件打开仔细,对程蟒说,“周上国政院收紧物料出境条件,这批铁木车架怕是没那么容易运出来。”
“我们可以再多出三千农奴。昭通国大灾刚过,想必急需人口恢复生产。这三千农奴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农,”
欢彦侯沉吟了下,“咱们都是老相识了,不若程先生交个底。毕竟殿下担负的风险之高,远胜于疍王。”
程蟒额头些许冷汗,但脸上表情未有丝毫变化。“当下交易皆是笃定涂计国必输无疑,我疍国又何尝不在风口浪尖,稍不小心便是亡国灭种之祸。”
“中州火药不日前才从我国送出。预计季春尽数抵达周上国军队前线。涂计国失了利利郡天堑可守,周上国雄兵必然扫清一切障碍,直抵涂计国王都。”
程蟒却摇摇头,“季春雪化,路途泥泞。周上国快车之利再难施展。当下没有攻破利利郡,季春更难,此战世事难料,若是涂计国守军依靠地利挡下周上国进攻,便得了喘息之机。”
“程先生假设太不实际,周上国兵强马壮,而利利郡已是疲惫之军。更何况涂计国本就粮食短缺,疍国还不断将肉食送往我国交易换得矿石。本侯不信涂计国的兵士能饿着肚子顶住周上国的兵锋。”
程先生虚张声势被欢彦侯识破,只能再说,“不知太子殿下起事之日还要多久。贵国太子一天不登大位,我国便不能安心与贵国经贸。”
欢彦侯笑了,“快了。钦天监已经以王上有失私德上奏,要求昭通王下诏罪己。太傅与太子殿下协商……”
爽灵看着二人聊天,大概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儿。昭通国与疍国的立场虽互为敌对,但当下他们已经达成某种默契。目的都是发战争财。
他看着太一门地仙,“不知长辈给贫道展示这在作甚?”
丘狸尊者静静地说,“琅神以这种方式在四处传播邪蛊。本仙自是不准邪蛊从此路流入世俗。在你去中州之前,你身上琅神的气息和梭神的神种必须处理掉。这屋中二人都是染蛊之人。”
爽灵再次细细打量了下,果真如地仙所说,二者的命宫都被邪神侵染了。但太一门地仙说自己被感染了邪蛊和神种,这话杨暮客半信半疑。遂问道,“敢问尊者,小子如何去除身上异常?”
“稍候本仙教你处置之法。”
杨暮客点点头,“既然尊者是为琅神蛊毒而来,为何不学那天道宗至今真人,入其神国交涉。”
丘狸长叹一声,“那琅神乃是本仙封印,逐出当下时空,只是未能察觉世俗之中祭拜邪神香火并未断绝。待卢金山清理干净琅神淫祀再观后效吧……”
此时,隔壁房间的谈话也接近尾声。欢彦侯站起身来,“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辰时,我会派人在西城门外接应。”
程蟒也起身相送,“多谢侯爷。”
待两人走出房间后,丘狸尊者长袖一挥,墙壁又恢复如初。他转头对爽灵说,“且随我来。”
话音刚落,二者屋内景色扭曲变幻,一道光自天际落下,周边的景色变得空旷,一面红墙出现在爽灵的视野之中。
城隍此时差遣阴差将红墙小院里的人魂招了出来,城隍举起一块玉牌往那疍国随从神魂的额头一按,滋滋作响。黑烟散尽后一只蟞虫落在地上。只见那蟞虫在地上翻滚挣扎了几下后便不动了。
对于此虫杨暮客并不陌生,渔阳城的国诚观里,那俗道身上飞出来的便是这种虫子。想到自己也着了道,爽灵只觉得胃中难受,干呕了几声。
丘狸尊者对爽灵说,“你中蛊虫与这些又有不同,所以不必惊慌。琅神固然邪性,但对修行之人影响微乎其微。”
“尊者去岁便在此地等候晚辈,难不成可以推算如此详细?”
丘狸呵呵一笑,“本尊何时说过等你?”
“方才于那别院之中,本地城隍进了屋中传信……”
“你既开悟了太一观想法,难不成还看不懂本尊所用把戏?”
诶?爽灵动用神思回想一遍。这丘狸地仙用得是太一门的观想光阴之法。那城隍既非真实,也非虚假。而是地仙截用了城隍的一时命数,怪不得城隍进来之时尊者要重新介绍一遍。
想通了的爽灵便知晓要如何去除琅神蛊虫。爽灵恭恭敬敬地作揖,“多谢尊者赐法。”
“你确定不入我太一门?”
“弟子确定。”
丘狸听着爽灵回答干脆,惋惜地笑了笑。“归元是个运道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