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酿县通往学东郡的官道上,杨暮客老远就看见路被堵住了。
官道中间一个男人艰难地搬运着货箱,嘴里唠唠叨叨。
杨暮客咂嘴,从袖子取出折扇戳了戳季通的肩膀。
“怎么了?”季通先是警觉地醒来,而后揉了揉惺忪的双眼。
“前头路堵了。”
“能绕么?”
“啧,你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儿呢?去清理下。”
“是。”
季通拉着缰绳示意巧缘放慢脚步,将马车停在路旁,锁死了车架。
杨暮客也趁势跳下马车。
搬货的男人名叫李元。是学东郡学山县山梁乡的一个农民。这次是跟车服徭役出了郡。官府许愿十倍工钱,完工还可以领两石面,三斤肉。
“想吃面!想吃肉!”李元把落在官道上的木箱用力抬起搬到板车上。
“干活念叨这个,不会越念叨越饿么?”杨暮客拿着折扇在一旁问。
“饿啊。当然饿。但念叨着才有盼头不是?家里都等着我领了饷回去呢。趁着冬麦没发芽,使劲干几天,春耕下地的时候更有劲儿,自家的田侍弄完了还可以给官田打工。”
杨暮客嘿嘿一笑,“你这是把自己当牲口用。”
“穷呗。”汉子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杨暮客。
“家中可有变故?何以至此?”
“哎呀,大人莫要说这些文绉绉的话。老李听不懂,咱没念过书。”
“书都不念么?贫道晓得官家书院不收钱的。”
李元叹口气,嘎嘎笑了声,“穷啊。咱老李家是真穷。如今就老李一个能下地的,阿母眼睛不好,阿爷前些年出去做活冻坏了手。弟弟妹妹还小。咱就不去念书了。先活下来来,若弟弟妹妹有那聪明的,他们去念书。”
杨暮客盯着壮汉看了看,“贫道看你命数不该如此,本是富贵之家。”
“谁说不是呢。祖父本是有些地产来的,前些年王孙过生辰,国主弄了个什么金券。咱还小,只记得阿爷吃醉了,鼓弄祖父去买。卖了县里的屋产,买了好几张,结果这金券要十年才能换。祖父被气死了,阿爷跑了出去做工。家里就咱这么一个好大儿。先把日子续上,等过两年那金券兑出钱来,娶一房媳妇。”
“你阿爷其实是个聪明的,那金券日后能保你一家富贵。只是你这呆货,不会拿着金券抵押些钱财来用么?哪怕借的时候带上利息。”
“可不敢借带息的钱。”李元猛地摇头。“放贷的人心都黑,吃人都不吐骨头。”
“那也是你活该受穷。”杨暮客翻了个白眼。
“你这贵人说话怎这般没有道理。乡里乡外谁不说咱老李仗义,平日里乡亲办事,只要用得上老李这把子力气,老李没说过半个不字。”
“你才多大,就老李老李地叫。你若叫老李,那你阿爷叫什么?”
“他?他也配叫老李?如今这家里是咱做主,那自然是叫咱老李。”
“问你多大了呢。”
“十七。”
“叫啥?”
“李元儿……”
杨暮客缓了口气,揉揉眉心。“十七能服徭役么?”
“咱不够岁数,用得是阿爷的名字。”
成么,杨暮客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老李啊。”
“诶!”李元开始继续搬箱子,哼哧哼哧地使劲儿。
“干活总要歇歇的,别忙了。你不是想吃肉么?”
李元眼睛一亮,把箱子放在板车上后盯着杨暮客。“大人肯给我吃肉?”
杨暮客抿嘴一笑,“你先别忙,来……过来。”
“嘿嘿嘿嘿……”李元嘎嘎乐着跑了过去。
杨暮客手伸进袖子里一翻,再掏出来掌心里放了一个馒头。细面的馒头,伸手递到李元面前的时候仔细看才能瞧见那馒头被切开了口,里面流出来一缕油。
李元接过去先是张大了嘴,舔舔嘴唇,咬了一小口。他嚼着,真香,真有味儿。吃着吃着眼泪流了一行,嘿嘿又笑了一声,“真香,真好吃。大人名字叫什么?回去我给您立长生牌位,老李天天供着你。”
“一个馒头就知足了?”
“知足。怎么不知足呢?穷就得知足。”李元使劲点了点头,“我平日里在乡里走路,都躲着人家走。谁家做饭有味儿飘出来,我就赶紧往家里跑。”
说着说着李元泪就止不住了,“家里老二瘦的皮包骨,什么都干不了。我就把农活都包了。让他帮衬阿母在家,有空还能去乡里的先生那儿去旁听。我爹出门的时候老三跟小妹才断奶,话都不会说。一家子打我老李当家一顿好的都没吃过。”李元哽咽了一声,牙齿还沾着馒头屑。“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老李一个人吃太糟践,可又留不住。就算拿回家也馊了。”
这时季通喘着粗气过来,“少爷,那侧翻的车队我都推到沟里了。路通了。”
杨暮客点点头,“成么,你前头驾车,天亮了的时候在学东郡的路口等着我。”
“大人……你跟谁说话呢?”
杨暮客看了看半张脸都被压得血肉模糊的李元,“贫道跟活人说话呢。”
“哟。您还能看见活人呐?”
“这话说的……”杨暮客刚想说贫道就是活人,却张不开嘴了。“能看见。你想看看么?”
“看谁?”
杨暮客翻个白眼,“看活人!”
“想看啊。”
“那你随贫道走一遭,回你家里看看。”
“那不成。走不了。你看着一地的物资,山那边的灾民等着吃饭呢,我得都装好。给他们运过去。”
这话听完,杨暮客恼了。他怒喝一声,“李元!”
“啊?”
“你装货装多久了?”
“咱老李就一直这么装……也没见着白天黑夜……十来个时辰吧。”
“可曾见着地上的货少了么?”
李元回头一看那翻了的车下头,“诶?诶!怎地真的不会少?不对啊,我搬一个就该少一个啊。”
杨暮客掐了一个唤神诀,此地还是去宕水县的时候路过的那座山。只不过当时走得是山阴,这回走得是山阳。
那个短毛的母山猪从一缕白烟里飘出来。李元看到山神的模样瞬间吓得不知所措,手中的馒头差点没捏住。汤汁洒了一手。
“小神拜见道长。”
“免礼。”杨暮客皱着眉头,“你这山是不是风水坏了?怎么总出事儿?”
山神哭丧着脸,“这……小神……”
“枉死的鬼魂拦在路上,你也不出来管管。这要是成了厉鬼,在路上作妖。还不是你这山神遭殃。”
“道长慈悲,小神职权有限,法力低微。当下又逢天灾,难免顾此失彼。”
母山猪讲了这场面话后杨暮客更是心生厌恶。你认错了也便罢了,偏偏还要找些借口。杨暮客一开始只是打算让这母山猪收拢了亡魂,许了这路煞离土之能,他再唤来个阴差引路煞归家。这母山猪不知进退,那杨暮客也就不必容情。
“你这山神玩忽职守,运送济民物资都不曾照看。贫道不知你心中何事为重。这十来岁的忠厚之人成了路煞你亦不曾关照,如此看来以往的路中灾祸你自是不理的。贫道不欲听你辩解,就此事来说,昭通国神该削你这山神阴德福禄。”
山神吓得赶忙作揖,口中只是念叨,“小神知错,小神知错……”
“你莫要装模作样,赶紧将这路煞鬼域消了。”
“谨遵上人命令。”
若说李元是糊涂鬼,其实他一向精明。否则也不可能以弱童之躯撑起一个家。但若说他聪慧,肚中却只有一根直肠子,认死理。幼时他祖父教他为人正直,他便认准了不走一点歪路。
前文说过,煞为极致。路上侧倾一队运送人员全部罹难。独他李元一人成了鬼,还成了路煞。足见其性格异常。他的命数本该是个中年溺亡的命数,此回是替其父遭灾。
杨暮客观其命数更笃定了卜卦之事只是提灯照路,若事事都有天意,那必是一潭死水。
山神解开路煞鬼域的法子更是简单至极,翻一遍阴土,将阴间束缚李元的藏魂之地搅散了,鬼域自然不复存在。她见着杨暮客领着那野鬼离开了阴间,恨得牙根痒痒。母山猪本是冰夷圈养的口粮,七百多年前有天妖盗其子嗣,毁了圈舍阵法,它才得以逃出困境。后来山中修行,遇到了一只从周上国云游而来的老狗,老狗欲吃它,见着了冰夷圈养印记被吓退。此时这山猪才知晓有了背景至关重要。潜进了昭通国,求昭通国神得山神之位。
此山神在这山里履行山神职权已有一百七十九年。但今日它愈发心神不宁,察觉了体内有蛊虫作祟。恰逢地动,无心兼顾地脉治理才致使东西两路皆有意外灾祸。
修行圈子本就不大,曲栗与山神相遇相识并不意外。曲栗自涂计国而来,有琅神邪蛊也不意外。唯一意外的是凫徯公主敢闯进人道治世之中。
就在山神心神不宁之时,一声声鸟鸣从阴间来传来。
“凫徯……凫徯……”
只见人面白枭在一只巨大的母山猪头顶盘旋。
母山猪吓得跪地求饶。
尚杳真灵不可放于体外,其实这白枭的身子都不是凫徯公主的原身。她也窃据了一只白枭天妖的身子。将自己的元神真灵洞天藏于其内。
嗖地一道光将母山猪罩住,母山猪在阴间消失不见。
不多会母山猪又被放了出来,它体内的琅神邪蛊没了。变成了虾元神祇的神种。
阴差押解着李元,杨暮客跟在后头。山梁乡里一片寂静,李元家里的狗夹紧了尾巴蹲在狗窝之中,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杨暮客绿油油的眸子看了一眼,那只狗蹬腿朝天,硬邦邦像块石头。吓死倒还不至于,但骚味冲天。杨暮客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掐坤字诀使了穿墙术进了李元的家。
野鬼无人请是进不得家门的。但有阴差领着则不同,李元从窗缝跟着阴差钻了进去,屋里竟然看见了祖父留在牌位里的灵性。一个穿着白麻衣的老头两手揣在袖子里蹲在墙角。
“太公,你蹲这作甚呢?”
“圆娃啊,你咋死了呢?”
李元愣住了,这一路没人跟他说过他死了。李元烂掉的半边脸上白毛疯长,两个眼球凸出来不见了瞳孔,尖嘴猴腮哪还有十七岁少年的样貌。他终于想来自己是被监军推了一把,而后山洪将前面的木材车从上坡处冲了下来。一根根原木砸下来……
他饿的时候把那些个死人吃光了。
杨暮客穿墙过来恰巧看见这一幕,倒是鬼差见怪不怪,捏着缚魂锁提防邪鬼作祟。
里屋的炕上睡着一对夫妻,男人好似梦见了什么,梦呓两声。
李元手里还捏着杨暮客给他的馒头,这时他低头一看。那馒头竟然是半个人头。那些油水都是乌黑的血。
“道长你怎么能骗我呢?”尖嘴猴腮的恶鬼盯着杨暮客。
杨暮客笑笑,“这是你吃剩下的,浪费粮食不好……”
李元认出来这个人头正是推他一把的官差,咬牙切齿地将半个人头塞进嘴里吞了干净。“道长把我送回来作甚?死了便死了……死在外头总比呆在这破屋里强。”
李元的爷爷上前抓住李元的胳膊,“圆娃啊,如今这家里没了顶梁柱,以后可怎么办啊……咱们爷孙两个,好好帮你阿爷和弟弟们收拢气运。让他们以后过上好日子,好不好……”
李元露出一口尖牙,盯着他祖父问,“太公为何不帮孙子我收拢气运。你可知我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李元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他憋了好久好久,从未流露出一丝恨意。但其实他一直恨着他的父母,一直恨着弟弟妹妹,一直恨着没读几天书,却以书生自居的太公。
杨暮客微微一笑,“趁着太阳没出来,要托梦给家里人么?”
李元咯咯笑着,“托梦给他们作甚?”
“有始有终嘛……你这条命也不是平白来的。你欠父母一命,没活得像样,也是受他们所累。贫道不是让你算账,只是让你与他们作别。了了这段缘分。”
“你不怕我梦里把他们都吃了?”
杨暮客笃定地说,“你吃不了。贫道待你托梦完成后便会将你打得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