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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

    出了陇阴郡城,往北边陇羟县走了一段路,双轨路变成了四轨。两架马车自然可以并排行驶。

    厨青那架马车的棕毛马跑的鼻子冒白烟,喘大气。巧缘就在一边小碎步跟着,还时不时噘噘嘴打个响鼻。

    季通依旧帮厨青驾车,看了会觉得这马已经跑不动了,决定停车喂料。那棕毛马头扎进袋子里就不出来。

    不大会儿一大帮农丁穿着粗布棉衣扛着锄头结队从大路边上步行走过。稀稀拉拉好长一队。

    杨暮客揣着袖子蹲到坐在火堆前烤火的厨青边上,“嘿,这帮子人干嘛去的?服徭役?”

    厨青一瞅这小道士,就知道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冬天哪儿来的工程。这帮子农户一年也就二十多天徭役,估计夏天早就攒够了赋。扛着锄头往南走,估计是去湖里面挖冰的。”

    “挖冰?用锄头?”

    “大可道长你觉得这些农户每家都有其他农具不成?那斧头,长锯等祭金之物全都价格不菲。不用锄头用什么。至于挖冰,城里头有冰窖,冬天储存冰块,夏天拿来取用。这大路有轨道,他们拿两个木片垫在冰块下头。推着便能运到陇阴郡。”

    “震巽对位,再引灵炁入兑位取坎位,可得冰。用阵法不是更方便吗?”这话并非杨暮客可以卖弄,毕竟现代社会家家都有冰箱,城里头地价千金,谁拿来挖地窖?

    厨青翻了个白眼,“阵法维护之资财寻常人家何以负担?且不说其他,天干地支时时变动,矫正阵法方位便是要学道有成之人操作。那摆阵用的灵木更是价格不菲。还有,城中大阵灵炁总要留有余量,若家家都来私用,又如何去抵御浊炁罡风。”

    “嘿嘿,是贫道无知了,尽是些华而不实的想法。”

    厨青叹了口气,“大可道长想法是好的。”

    杨暮客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也只是有想法而已。”

    马吃饱喝足,再次启程上路。这次陇羟县他们都没停,直接绕路过去。厨青也觉得麻烦,因为何玉常还不到露面的时候。此时会见任何人都可能出现意外,这也是他在离开陇阴之后想通的事情。

    这是一个安静的雪夜,安静到了极致。没有风,没有动物的行动声。

    马车停在路边,微弱的星光提供了仅有的光明。

    没有篝火,因为找不到木柴。只有无尽的旷野。与那些隐在黑暗中隐约像是怪兽一样的引雷塔。

    杨暮客主动提出了守夜。

    一个车厢挤着四个人抱团取暖,一个车厢两个女眷睡得正香。

    他静静地坐着,哪怕隔着车厢他都能听见对面四个人传来的呼吸声。他隐约感觉到这不是听见的,而是触碰到的。对,是触碰。在非毒醒来以后,之前醒来的神魂都在变得灵敏。

    尸狗神是警醒之用。他分出神念时,大多在用尸狗神,因为最此魄先醒来,亦是因为习惯了。

    但随着非毒醒后尸狗越来越敏感,他的肌肤甚至开始代替了耳朵。一点点震动,他的大脑都在被迫解析这些信息。

    越安静,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两匹马的声音像是海浪,台风吹来的洋流拍在沙滩上。那个小道童翻身的声音像是无数人低语,攒动。季通抓背的声音像是在宰杀牛羊。尤其是那个厨青老道,醒了起夜披衣服的时候,杨暮客似乎听见了直升机飞过草坪。何玉常的鼾声像是天雷在九天之上击穿了罡风。

    杨暮客不敢使劲咬腮,哪怕他已经无比愤怒。因为咬腮的时候牙齿会相互碰撞。那粉笔划过玻璃黑板产生的刺耳声是他最为痛恨的。

    好在玉香施法将这边车厢里的声音掩盖住了。

    若是割掉自己的头颅能解决问题杨暮客怕是已经做了。但是心中那一点清明告诉他不许。木制的车厢还会因为寒冷发出世界被挤压捏碎了一样的声音。

    杨暮客低头一看,他的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又黑又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獠牙已经戳破了嘴唇,但没有血腥味。

    不对。

    他尝试打开天眼,没用。刚准备放出神念,心中马上有一个念头告诉他不行。

    看不见游神,看不见灵炁,甚至最基本的阴阳他都看不出了。

    他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白雪,还有两匹马和一个车厢。

    马?

    巧缘?

    他试着起身,成功地从马车上落下。踩着如同撕破皮肤一样声音从雪地上走到巧缘面前。

    巧缘睡得很香。

    这只妖精竟然就这么在雪地里躺着睡?

    杨暮客笑了。打从入冬以来巧缘一直都是站着睡觉的。甚至大多数时候它都不曾睡过。

    他笑得肆意妄为。我把你关进笼子,你如今也想把我关进去吗?

    一转身,一个穿着半袖的少年就站在雪地里看着他。那个少年是十五岁的自己。脸上还有熬夜长出来的包,很疼的。

    少年叼上一根烟,咳嗽了两声。一股烧焦的味道同时进入了杨暮客的鼻腔。

    “我还记得回家的时候挨了一顿男女混合双打。”

    那少年吊儿郎当地双手插兜,“通宵打游戏,还抽烟。没打死算轻的。”

    “怎么,你也会放暑假吗?”杨暮客从道袍的袖子里也掏出一盒香烟,两个黑指甲一掐冒出蓝火点着了。

    少年耸耸肩膀,“挨完打抄了一百遍《劝学》,记忆太深刻。”

    “擦,早知道我就不背《劝学》。”

    少年夹着烟点了点太阳穴,“再好好想想……”

    杨暮客叼着烟眯着眼睛,“自己跟自己也要玩猜谜?”

    “不对。你能想到的。”少年弹了弹烟灰很笃定地说。

    身边的大雪好像在蠕动,他分不大清这个世界的真假。杨暮客开始倒放他这一路的经历。危险……为什么危险……

    静谧之中杨暮客睁开双双眼闪过一道绿色的光芒。他捏着法诀吹了一个瞌睡虫飞进了身后的车厢。一把拉出来睡梦中的玉香。

    玉香也不问,捏了一个障眼法。

    “想办法飞出去。”这是杨暮客开口的第一句话。

    玉香也察觉到了异常,天机被掩盖了。天上的游神全都消失不见。他们并未消失,而是阴阳被神通隔绝。

    玉香显露法相,驼起杨暮客便往罡风之上飞。

    灵炁被锁死,而浊炁正在缓缓沉淀。杨暮客瞧见了浊炁之中还有一些眼熟的菌丝……

    “是谁的名号我不能说,说了便露馅了。那时危险来得更快,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杨暮客趴在蛇首高声喊着。

    玉香没有进山,她不知那菌丝是什么。但她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妖兽,自然懂得杨暮客的话。这浊染之灾从天而降,如此大的因果肯定不是修士所为。

    为什么于此地浊染?因为陇阳陇阴是周上国的粮仓。陇本来就是田陇,此地也因盛产粮食而得名。有人要绝周上国的运道。

    所以这是人祸。

    让玉香惊讶得是他身为妖丹修士竟没察觉,而是已经自闭鬼王之感的杨暮客提前知晓。

    玉香飞了很久,但罡风愈加凛冽,随着浊炁在罡风中积蓄,她也受不住了。高空之上他们能看见陇阴郡城护城大阵的光晕。玉香将那当做了标识,驮着杨暮客往下飞了一会儿。

    人与蛇都抬头看着那不停涌动的浊炁。

    “飞不出去?”杨暮客坐正了问。

    大蛇法相传音说着,“婢子尽力了。哪怕再飞高一些,也见不到尽头。还会被浊炁所污。”

    “喊救命!”杨暮客下了新命令。“用法力喊,用法相喊,你想怎么喊便怎么喊,但要大声。”

    “嗯?”玉香那巨蛇法相愣住了。

    “喊救命都不会吗?用尽了气力去喊!”

    巨蛇深吸一口气,“救命啊!”

    那女子的声音响彻天际。

    等了半天玉香问头顶捂着耳朵的杨暮客,“还要喊吗?”

    “没用。别喊了。”

    听了这话大蛇法相也带了一丝怒色。但她终究还是忍了。

    “道爷,我们下去吧。在这上面也无济于事。这等事情非我等修为可以干预的。”

    杨暮客却摇摇头,“还有办法,我只是想再等等。”

    天空中浊炁越聚越多,终于有了停止的迹象。但气氛却更压抑了。

    杨暮客和玉香都知道,这是浊染即将开始。

    杨暮客盯着那渐渐下压的浊炁,“陇阴郡城便有三千多万人口。你说这浊染之后还能有多少生还?”

    浊染的惨相她曾经见过。起先无事,但无需多久病疫肆虐。生者皆疯,而后死亡开始蔓延。水分开始蒸发,土地开始结块,隆起。最后大地之上会覆盖厚厚一层,比砂砾还要细小的由浊炁凝结的浊灰。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都不再会有生机。

    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没人能从浊染中活下来。”

    “包括你我?”杨暮客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我不懂。”玉香看着越来越近的浊炁紧张起来。

    “记得我收坐骑那山里吗?”

    玉香开始仔细观察起来,终于感受到了杨暮客所指。“婢子记得。”

    “那时我刚入山后与此时感觉相差无几,仿佛天地本该如此,灵浊无序,阴阳失调。与之不同的是,当下的阵势太大,连此方天地的炁脉都罩了进去。”

    杨暮客看着凝结的浊炁与越来越多的菌丝,拍了拍那大蛇法相的脑袋。“你说外面看里面是个什么光景?”

    玉香不知这大少爷为何不急,但是她很急。这一路她也知晓杨暮客的软肋,“少爷,若是扰了小姐修行……”

    杨暮客坐稳了点点头,“我明白了。所以为了我们都不死,你把全身的法力都交给我。”

    玉香只管听,她不去想。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了那块仙玉。这是最后的依仗了。借了妖丹修士的法力,他发着狠往那仙玉里面灌。

    天空中好像漂浮着一颗白色的星星。仙玉的仙光照出了杨暮客的青鬼法相,甚至想要把那法相从尸身里拖出来。杨暮客一路所积攒的功德与阴德加持在身,那青鬼法相此时竟有几分神圣。

    他用牙缝大声喊着,“这只是仙界的一粒尘,也足矣压死你这作妖的神!”

    仙光喷涌而出,将那罡风捅出了一个窟窿,银光好似天柱一般。

    看着那灵炁缓缓流入的窟窿,杨暮客再也撑不住了,大声喊,“停!”手中的仙玉重归黯淡,杨暮客感觉肌肤快要裂开,全身上下好似无数爬虫在撕咬。

    玉香激动地说,“道爷,有灵炁了。”

    喘着粗气的杨暮客紧张地看着那个窟窿,“是有灵炁了……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若是外面那些修士再不加把劲,老子就算死了都要爬回山门去告黑状。”

    话音刚落,一个白衣剑仙般的修士背负着长剑,飘在玉香那大蛇法相的边上。

    修士也抬头看着那被仙光打通的出口,心中感慨一番,躬身施礼,“辛苦紫明道长。告黑状暂且不用了,我等正在全力破开道长打通的隧道。”

    杨暮客盘腿抱着膝盖,“你不帮忙?”

    白衣修士摇了摇头,“于此只是我的一丝神念。我的元神依旧在外做法。”

    “我若不开这个口子,浊染会落下吗?”

    “不会。域外扶礼观已经倾力调动炁脉之灵炁,这一地所集浊炁不足抵挡。”

    杨暮客点点头,“所以来年欠收,百姓染疫也无关紧要么?”

    “只要琅神的菌株没能落下,来年依旧风调雨顺。”

    “琅神这么玩儿,你们不管吗?”

    “这是有人以人道献祭之法唤来的神力,又非琅神有意作恶。所以正法教管不得。”

    “涂计国那帮蠢货呢?”

    “涂计国的人道需周上国的人道来斗。”

    听了这话杨暮客怒目而视,“一帮德之贼,尔等还装腔作势?独此陇阴就几千万人口,浊染之后生者无存!你一句轻飘飘的人道需人道来斗,就算完了?”

    那背剑的道人看了杨暮客半晌,“若我等持剑直接斩了那涂计国神,断其国运。与琅神有何分别?”

    “漂亮!”杨暮客气得不知如何去回这道貌岸然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