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香采买了大包小包归来,不见屋内主人。吩咐两个小婢于矮房中候着。
她出门跟那院外的门子打听了下,知晓主人去了下面听戏,便也寻去。
空中大风一卷,那老龙敖昇落在甲板幻化成了屋内一个小婢的模样,跟玉香搭话道。“老龙见过玉香行走。”
没有戒备的玉香被吓了一跳,赶忙左右看了看,欠身低声道,“万不敢受大王如此称呼。”
老龙幻化的小婢讪讪应道,“行走此番今非昔比,他日飞黄腾达切莫忘了老龙情分。”
玉香手足无措,她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高高在上的龙王放下身阶如此说话。
女婢终究飒然一笑,“行走莫要迟疑,我奉大君之命遣送物品。你我一同面见紫明道长,可好?”
“嗯。好……”
没有给玉香道人感慨的时间,他们一同走进了热闹的戏园里。
编钟声里,台上伶人歌声激昂长情。
玉香和那园子里的侍者通报了身份,楼上的阉人侍者下来将二人接了上去。
嬷嬷在里头招待贵客,阉人不敢敲门。这二人一个贴身的婢子,一个随船的婢子,也没必要扰了贵人。只待里头的话说完了阉人才能通报。
嬷嬷女子见得多了,一看便知小楼贵气。说话都是顺着贵人,一旁那穿漂亮衣裳的道士她以为是那枕边儿的,更是说话小心,嘘寒问暖。说看着道士睡了久,饿了没,吩咐下头送上来吃食。
小楼本就是为了给杨暮客叫吃食按得响铃,如今嬷嬷说了点头便是。
嬷嬷正巧准备离去,杨暮客瞧见了门外的老龙。抿嘴一笑。喊住那嬷嬷,说他要下楼自己用餐,不必送进来。
玉香不知前情,只是安心照料真人俗身。站在了矮榻下头汇报了行程,与小楼闲聊。
小道士轻轻关上屋门,那龙王幻化的小婢在一片水光中变回了原本模样。
整条走廊变成了迷离的空间。
小道士啧啧问道,“你这老头到底几副面孔?”
老龙赶紧作揖,“道长既然看得出来,就别打趣为兄了。”
“我也不问,道不同不相为谋。敖兄所求地仙长生,倒是真与那净宗大君同路。大君方才托梦与我。想必敖兄因此而来,可有何物相赠,何事相教?”
哪知听了这话那敖昇竟然显露些许慌张,“师弟。此物乃是空白的天地文书……”
老龙从袖子里掏出一方二尺见方的玉石。
杨暮客捏着下巴打量几眼,然后抬头盯着老龙问,“这是书?”
“是书。”老龙确定以及肯定。
巨龙腾云,二人没能再多说上几句话就这么别离。
小道士将石头揣进袖子游走在声色酒香之中。舞台下头住着小戏神灵,胖娃娃抱着绣球滚来滚去。一群精灵叽叽喳喳,抬着果子往供台和地板之间蹦蹦跳跳。
它们日复一日,仅仅靠着那微薄供奉度日。
小道士掐诀往那神龛里一弹,送去一缕灵炁。撩开帘进了备餐的过道,选了一个食盒取了碟点心送进嘴里。不多会儿楼上那个阉人送来了一盘肉。也不言语,退到一旁候着。
这里也能听着戏,隐隐约约看着台上伶人朝着二楼雅间的贵人磕头答谢赏钱。
杨暮客此时心中颇有感慨。这大君未成地仙,那老龙也离地仙之位不远。但听老龙那恭敬语气,这地位差距是如何产生的呢?
神游之时一盘肉已然吃了干净,那跟在不远处的阉人赶紧斟茶送来,谄媚之情不必多言。
既然下来了,杨暮客就没打算上去。打发了阉人,随便挑了一个散桌坐下。上面经历了一场梦幻心有余悸,进了屋也怕扰了小楼兴致。
没过多久,小楼从二楼瞥见了喝茶的杨暮客。她似乎觉着腻了,让玉香扶着走下楼。
小道士眼尖,走到门口笑着等候。“回房?”
小楼点点头,由着玉香搀出了门。
海风拂面,星光在摇曳的波浪中被吹弯。
季通在小院里掏干净炉子里的灰,弄个锅子坐在上头。院里放了个小桌,小桌上冰桶中镇着一壶美酒。琉璃的酒壶中酒液左摇右晃。
红红的炭火燎起一阵油烟,滋啦啦肉香飘出好远。
第一杯酒,洒在了西边。
第二杯酒,放在了桌旁。
他擦着泪饮下第三杯,四杯,一壶酒干干净净。肉却还剩许多。
醉眼朦胧看见玉香开门引着二位贵人归来。
起身踉跄。
“商号护卫季通见过二位主人……”
小楼颔首,不言而入室。小道士笑眯眯地坐下,看着桌对面荡漾着波纹的酒杯。从袖子里取出一壶酒,用筷子夹起一片肉送入口中。虽然刚刚吃饱,但这块肉他却尝出了味道。
季通弓着腰站在一旁,“少爷今日玩得不尽兴吗?”
“坐。季兄怎地这般客气。”
“诶!”季通摸着凳子坐在一边。
“一起吃点儿。”
“不……不了。我……在下……山塘吃饱了……”
杨暮客抬眼看看微醺的季通。一张手,风云幻化成一本书,是那青灵门的俗道法门,当然不是他带出来的,是玉香入伙财物之一。
“当初说要传你长生法,如今有了更好的。陆行定魂经,拿去看看。不枉跟着走一遭。”
“……谢谢……谢谢大可兄弟……”
季通不知怎地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进屋吧,等等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开门。记得,不听,不看。”
“是……”
杨暮客取出老龙给的石块。
咚咚……
他听见了……
不对,是感觉到了……
不,是看见了……
他的心跳声……
仿佛冰层之上,苍白的世界降下黑色的大雪。
黑色的太阳东起西落,白色的洞窟深不见底。
太极生两仪,混沌辟天地。
这玩意小道士弄不明白,不知是好是坏。他亦不知那净宗修士目的如何。他现在害怕的是这天地文书为什么和体内的阴阳玉产生了联系。他有些慌。
那净宗的大君说师傅授而不教,至今真人敝帚自珍,而这女人竟然也是谜语人。
那师傅为什么不教修行中的规矩?
师兄为什么宁愿陷入沉眠也不履行护道人的职责?
玉香为何而来?
一个个疑问环绕在脑海,戾气越来越重。
他用灵炁弄出了些许声响。不大,不足以化凡的小楼感知,但足以室内的玉香知晓。
傩面扣在桌面,灵炁全部灌注在尸身的右手,右手化成了白骨。
“少爷,不知何事……”
杨暮客缓缓转身,脸色青白,眼中是绿油油摄人的光芒。眨眼间他的右手伸了丈许长,戳进了玉香道人的前襟。一点点将讶然的玉香带到面前。
他左手在嘴边伸出一根手指,“吁……”
玉香被杨暮客捏住了心脏,不敢妄动。
“朱雀门迦楼罗祭酒座下行走,贫道上清门紫明。有些事情想请你解惑。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玉香道人紧张地点了点头。
“你认识那净宗大君否?”
玉香忍痛摇头。
杨暮客眯着眼睛捏着她的心脏,感受着心跳的变化。
“追随我师兄可是真心?”
玉香点点头。
傩面下杨暮客露出一口白牙,“你撒谎……”
玉香拼命摇头。
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指甲差一点戳破了心脏,小道士笑着先放开捏着的心脏,“知晓大君是谁吗?”
玉香缓缓呼吸,轻轻摇了摇头。
小道士看着冷汗淋漓的玉香,呲牙笑道,“懂天地文书吗?”
玉香愣了一下,不敢欺瞒,轻轻点头。
仿佛终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杨暮客缓缓吐出一口气,收回右手。左手捏了坎字诀,净水。巽字诀,疾风。洗干净了手上的鲜血。也将小院里冲一干二净。
玉香捂住伤口,妖身迅速痊愈。她却不敢吱声。
因为此时的杨暮客太吓人了。
他露出一排白牙笑着。其实今日少年郎才看清自己。
鬼王,是不能受欺辱的。
他曾一直以为路上所有人都敬畏上清门。不是。他们敬的是他的鬼王之身。
在灯红酒绿之中他曾有那么一刻不想修人身了。修了人身便意味着这一身鬼王修为都要消散掉。他不懂自己这一身鬼王修为从何而来,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这世界修行的顶峰之上。
那锦旬老儿欺他懵懂无知,约了什么个千年论道。其实他当时化身鬼王闹个天翻地覆又能如何?
所有人都在欺负他准备放弃鬼王修为修成人身。
眼前这个所谓的婢女不论是带着什么目的栖身,他都要给出足够的威慑。
“姑娘过来坐吧……”杨暮客露出一口白牙指了指对面。
他默默地斟酒,将酒杯推到对面。
待玉香抚裙坐下,看到远方的夜游神抓着一只妖邪钻进了黑色的气旋,她想喊救命……海雾与星光迷幻了世界。
“贫道这一路都在学,都在看。若初生的幼儿,跟着牙牙学语。师兄入了凡,迷了心智。她不能教我,如今道长入伙,日后需是你来教我了。”
玉香再次不知所措,刚刚还欲打杀了自己,怎么这又说教学之事?但她只能应下,“是,玉香自当无所保留。”
杨暮客眯眼看着谨小慎微的玉香道人,嘿嘿一笑,“不用你教什么绝密的,就你之前说的那两个字,体面。如此足矣。”
“体……面……?”
杨暮客点点头,“若是贫道失了体面,亦或是他日我有所成长,知晓了不那么体面。便要寻你问问缘由。此事,是我给你入伙定的第一个规矩。让我路上体面地回山门。”
“是……”她答得虽快,却惊恐不已。
“很好,如此你我就定下了约定。”杨暮客开怀地笑着。那本通关文牒他也不问,也不收回。以后与那阴司沟通的职责就落在了玉香道人头上。
玉香慢慢地饮下了杯中酒,杨暮客抬抬指头,那酒壶又飞起斟满一杯。
“第二个规矩,我如今有了天地文书。但不明所以,你要帮我掌眼。但所见所闻,都要烂在你的肚子里。可答应否?”
听完这话玉香道人沉吟了一番。毕竟作为掌门的灵兽,耳濡目染,她自是知晓一些。但要如何去教?这当真是个难题。看着杨暮客期待的眼神,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杨暮客拿起桌面的傩面,看了一会儿,终是下定决心,咔吧咔吧在手中捏得稀碎。只剩得了一个小球。他放在嘴前一吹,小球化成了一个丹丸。
“玉香。”
“奴婢在。”
“这丹丸有我鬼王气息,你随身带上。日后我不会再用这鬼王的能耐。贫道以此物行科,傩舞可化身鬼物,你拿去仔细研究,想必有些用处。若是有一天你护不住,我要剥了面皮去当那鬼物。饶你不得……”
“奴婢明白。”
“你且记住了,我若体面,自有你日后的体面。”
“奴婢记下了。”
少年道士举杯穷酸一句。“上清幻缈归途在,许我逍遥恣意游……”
玉香伸手接过丹丸,那傩面留下的气息阴冷至极。这鬼王果然没框人,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也不知这是鬼王身上几分法力凝聚而成。她抬头看了看默默饮酒的杨暮客,好像果真看到了一个凡俗的小道士,那身上泥巴的模样都少了。
忽然之间玉香心中几分庆幸。
那青灵门又是个什么东西,养了一大群妖精,还不是送给高门大户当物料之用。化形成功的,天分高的,或许有些愿景。但若有长老想要长命增功,少不得被念了死咒,剥皮拆肉当了血食,骨头还要取丹熬药。
朱雀行宫是正经的妖修家门,上头有神祇坐镇。上清门足称得上煊赫高庭,数百修士就与那天道宗斗得有来有回。
跟了个朱雀宫的祭酒,但那祭酒入了凡,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清醒。祭酒还有个师弟,性子乖张,但又是个鬼王。二人身份背景都大得离谱,她亦是不敢多言。本以为只是脱了樊篱又入牢笼。这些大人物只是兴起,当收了宠物养着。
却没能料想这鬼王以她性命要挟给了一份风光的前景。
她至今不知是何人为她铺路,搭上了这样的关系。日后又要如何去还。但眼下鬼王这关仍需自己去过。
杨暮客低眼看了看打量自己的玉香道士,抿嘴一笑,一口酒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