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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大船抵港靠岸,岸上一片人声鼎沸。

    在傍晚的凉风下,汗珠子在脚夫那古铜色的背脊上留下白与黑的纹路。脚夫们抬头看着三丈五尺高的木塔,符文点亮了去路,橙色的光焰在靛蓝的招牌上涌动,“七十六桥货运滑车启动中”。识字的嘿嘿一笑,数人结伴而行,昂脖饮水,擦落泪沟里的盐巴。

    一辆货车在木轨上遮住了他们的身影,拖着长长的影子奔着仓库爬着。

    哐当。舷桥担在了甲板与栈桥上。季通牵着马踩在舷桥上咯吱响,牵着马车下船。杨暮客低头看着栈桥下面还有履带滑车运送着货物。船舱里的船工嘿哟嘿哟地往上面搬货。

    “走走走,有有有。”

    马车行驶在栈桥上,一条狗从阴间钻出来围着车子转着圈。

    “俗人一个,马妖一只。道士一人,妖仙两位。”

    杨暮客低头一看,那只瘦狗嘴里叼着一个人头,人头瞪着黄澄澄的大眼珠子开口吆喝着。大狗飞到前头跳起来在巧缘的屁股上画了个圈。

    “淮州郡城隍司下渡口码头衙门提醒诸位。凡间世俗莫乖张,因果报应亦有偿。行事谨慎不露法,阴阳有序美名扬。”

    “卧槽。”杨暮客把脑袋伸进车厢里,“这游神还会唱顺口溜呢?”

    小楼皱着眉头擤气,“大惊小怪什么。”说着从身后的行囊里取出一本道牒,顺着后车窗塞给了玉香。

    杨暮客瘪着嘴钻出车厢,指尖梅花易数点点,翻看着那些路人匆匆半生。

    车外的玉香接过道牒,在手里晃了晃。然后在秀囊里掏出一枚宝钱,此宝钱正是那通天灵宝拆分所得。她将宝钱放在道牒上,道牒放在后车厢的一个小匣里。

    那狗头咬着的人头看到宝钱眼都直了,狗嘴里哈喇子流了一地。嗖的一声那狗就钻进了匣子。

    不多会,瘦狗钻了出来。狗嘴里的人头露出谄媚的笑容,“小神恭送诸位。”

    玉香打开匣子,拿出道牒敲了敲后车窗,把道牒递了进去。

    小楼拿回道牒展开看了看,扉页是西岐国三个大篆。第一页写着衮山郡青灵门访道,下头还有一行小字,双匝山肃清阴间。第二页无字,倒是中间有一片龙鳞荧光点点,第三页歪歪扭扭地写着,言行举止皆有度,准入淮州郡下渡口。她一脸嫌弃地看着那歪歪斜斜的字,幸好这只是入境的书记,待进了淮州郡城隍判官自会重新勾写内容。

    驾车的季通忽然觉得一阵阴风吹过,打个冷颤,然后暖暖的夕阳落在脸上。他轻轻摇着车铃,“让一让,让一让,贵人出行。”

    热闹的码头上不止有上工的人,还有不少显贵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栋高楼下有乞丐瘦骨嶙峋鼓着肚皮端着碗四处打望。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几个大子儿一抛,叮叮当当落在那油黑的碗里。

    乞丐跪下对着马车咚咚叩头。

    马车驶出了牌楼,起初是喧闹的街坊,然后是静怡的小镇。终于在星光中来到了荒野之上。

    荒野不停,向着西边往回走。

    没那官路,少了车轨走起来颠簸不谈,路上也难补给。遇着凡人村寨季通亦是嫌麻烦。不停。

    虽然在船上马车已经整治一番,但这路面并不好走。本就是货车行路,又怎会爱惜。维护也不过是随手铺块补砖,至于平整与否并不重要。所以季通依旧不敢放开车速。小楼说到了那郡城重新弄一番,言语之中也嫌弃车厢空间狭小。毕竟如今是玉香与她二人睡在里头。

    路过一片密林的时候,一伙饿狼远远坠着。季通停车,在林边下了几个套子,宰了那领头的。剩下的四散而逃。

    玉香把被套子困住的放掉了。跟季通说这几只母狼都怀了崽子,放了也算功德。

    杨暮客不大在意。在这路上觅食的狼,还不是早晚要被那巡路的差人杀光。

    老狼的皮毛被季通用草木灰随意风干熟化,当成了过夜的席子。

    就这么走了段时日。

    入了夜。

    季通跳下马车,走到后车厢取宿营过夜的行李。玉香正相反,从马车的后座走到前头,用立杆支住连杆,卸下车套。拍拍巧缘让它自己放风溜达,然后钻进车厢服侍小楼宽衣入睡。

    杨暮客叉着腰张着大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抽气灵炁灌体,脚底板踩了踩,噔的一声崩出一个大深坑。对着点火的季通招招手,“借点气血。”

    季通一脸不情愿,但还是走了过来,站桩扎马,一脸通红。

    杨暮客并着两指勾了勾,一股白气从季通的鼻孔里打着旋飞了过来。阳气与灵炁相合,杨暮客掐着法诀点了几下,朝着那坑里一指,一个聚阴养尸的土坑就成了。

    季通收功抱着膀子打着冷颤看着杨暮客宽衣解带,“这么早就睡了啊。”

    “最近吃了杂七杂八东西太多,得借着聚阴阵消化一下。帮我埋一下。”杨暮客依旧将道袍折得整齐,放在一旁,光着腚躺了进去。

    季通蹲在地上推着土,“我才觉着身体好些,你就又借阳气。说是借,也未见你还。”

    “我又不是天天借你阳气,大衍去一,这都多少日子了。你多吃点就补回来了。”

    推完一边,推另一边,季通看着杨暮客露出来的脑袋抓了把沙子,“吃这个不?”

    “别闹,老老实实去修你的晚课去。”

    “嘿。某家没屙屎在你头上都算积德了。”

    杨暮客抻着脖子色厉内荏,“我告诉你昂,我这聚阴阵一会儿就起阴风了。说不定招来什么邪性东西,你老老实实去篝火边上修晚课。”

    “吓唬谁呢。又不是头一回看你养尸。我最近跟玉香道人也学了不少。养尸养自己,她都觉着新鲜呢。”

    “去去去……”

    “行。某家走了,你慢慢享受……”

    杨暮客闭上眼睛感受着地脉聚过来的阴气,肚子里吃下的冰坨坨开始分解。

    一道道黑线从脖颈爬上了他的脑门。心脏咚咚跳着,把分解的养分送到了躯壳肢端。呼,一口黑气吐了出来。

    那黑气久久不散,此乃阴郁之气,凡人若沾上一点儿,轻则运道折损,重则当场殒命。季通的那点儿活人阳气在聚阴阵中来回游走,勾引着尸身中的阴气与天地灵炁汇聚成一个大漩涡。

    养分虽然送到,但尸身藏其有未能致其用。意为尸身吸收了养分但并未变成活性,这些阴气与灵炁的作用便是刺激尸身产生活性。他是个泥巴身子,若只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长出月桂枝丫。所以必须致其用。做完这些,杨暮客觉得身子轻快不少。

    但致用之后还要能定,所以必须埋在土里不许动。以大地的力量束缚住灵肉肆意生长,使之样貌不变形,成了非人模样。他如今已经越长越高,生前不过一八一,如今已经高出半头,这是路中后长的。确切地说是自打小楼送他去喝足了水,就不停长个儿。

    季通还说笑过,人家都在束发之前抽条拔苗,你这眼见要加冠的年岁还要去长……过段时日你那道袍怕是要穿不得了。

    边上季通提着酒壶吃着肉,酒足饭饱打了几手把式。然后盘腿坐在地上冥思片刻。亥时他起身从水囊里倒水拿块帕子润湿了搽了搽脸,把篝火挑开,挪到一旁压灭明火。行李铺在烧干的土地上,一身扎甲卸下,钻进被窝睡了。

    子时。

    荒野之中阴阳的界限不再明晰。一行路过的小鬼走到杨暮客的土坑边上看着,指指点点。

    杨暮客睁开了冒着绿光的眼眸,“诸位打哪儿来,往哪儿去啊?”

    那些小鬼交头接耳嘴里呜噜呜噜,杨暮客也听不清。鬼话若不入阴是听不见的,除非那鬼有意说与听。一只看起来壮硕不少的鬼看着睡着的季通,悄悄离开了队伍凑过去。

    那鬼刚走到马车附近,脑袋钻进尾巴的巧缘抬头看了看,眼里带着嘲笑又低下头继续睡。

    一阵风儿把那鬼吹了出来,鬼摇着身子晃晃脑袋,又冲了过去。又是一阵风把它吹了出来。

    杨暮客周边的小鬼也注意到了,叽里咕噜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别在我这烦我,我现在不吃人了。赶紧走。”杨暮客眼珠里的绿芒不见了,但被人当做稀奇景儿看当真不爽利。

    那些鬼听了土里埋人说得话也不怕,他们未见过,不懂得,只当是遇见了修炼的同类。等着他一齐上路。眼瞅着周围聚的鬼怪越来越多,杨暮客索性继续闭上眼修行。眼不见心不烦。

    不大会儿,一个夜游神骑着风飞了过来。手里小幡一挥,“不问前路,莫怕。家中事情,莫想。来兮,去兮……我持手中幡,领路在阴间。”小幡撩开了夜色,一盏盏白色的灯笼照亮了一条小路。

    浑浑噩噩的小鬼们茫然地看着灯笼追着光芒离开了。那冲撞马车的鬼先还龇牙咧嘴,后面迷迷瞪瞪也小碎步跟着大部队走了。

    杨暮客睁开眼看着一盏盏灯笼最后的灯光在朦胧中熄灭消失。他叹了口气,虽然把那大鬼关进去了,但这生魂也太多了,差点就没忍住。再闭上眼睛,睡着了。

    寅时二刻杨暮客吸了一肚子灵炁用坤字诀从土里爬了出来。捏着坎字诀露珠从叶尖飞起拧成一股绳,洗净身上。他身着道袍,开始早课。望霞后收功,掐巽字诀轻身落在地面。地上玉香已经候在一旁许久。

    玉香万福,轻声说,“小姐请道爷去车厢吃茶。”

    “师兄起床了?”杨暮客抹了抹被风吹乱的鬓发。

    “是。”

    “刚好昨晚消化完了最近的吃食,给肚子加加仓。走吧。”

    杨暮客走在前面玉香跟在后面。他走到睡着的季通身边踢了两脚,“还睡!起床踩罡步去。”

    季通翻了个身扭了扭身子,“不差一会儿,某家闭着眼睛眯一会。”

    杨暮客撩开车帘盘腿坐在小楼对面。

    美人儿拿绢布擦拭着茶碗,小楼对杨暮客说,“帮我挑一下香炉,刚点上。烧的有点快。”

    “行。”少年大大咧咧地撩开盖子,檀香跳起明火,他用竹签把炉壁上小窗关上了一点,然后重新盖上盖儿。

    美人儿提起坐在石炭锅上的小砂壶,几片绿叶在琉璃碗中旋转。她稳稳地端起碟子,按住碗盖,碗口倾斜,翠绿色的茶汤漉漉而出。

    少年拿过自己的茶盅,扣上盖子不让香气跑掉,然后伸手拿了一块盘中的茶点。先欠着盖子抿了口茶,本想着润润喉咙但依旧是一嘴冰碴。茶点嚼在嘴里也是冻住的凉糕。

    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自打这玉香来了,姐姐的日子是愈发舒坦。”

    “不然呢?若是她不来,我本想着你换了女装再给我装作婢子呢。”

    “那还幸好她来了。我说姐姐,我这吃东西都是冷冰冰的,有法子治治吗?”

    小楼兜着袖子喝茶,放下茶盅不咸不淡地接了句,“往嘴里丢个离字诀不就成了。”

    “姐姐,别闹。”

    “算了,懒得打趣你了。昨夜你布阵滋养身躯,恰是赶上了时候。今早我唤你进来就是提点一句,如今入秋了。”

    听闻正事杨暮客赶紧摆正身姿,“入秋了如何?”

    “秋高气爽。空中炁脉上浮,阴气沉着。过去一段时间你总能白日补足阳气。但入秋以后便不成了。你若是鬼修,尸妖,此时正是修行大好时光。可惜你不是。若你是凡人修士,此时应该也是养气藏气的时节。可惜你也不是。”

    杨暮客眨巴眨巴眼,眼中冒出灵光,“那我不用做早课啦?”。话语中带着学生放假爽利。

    “惫懒德行。不能养身与早课何关?反倒更加用功才是,不然白日阳气补不足,到了晚上你身上阴气愈聚愈多,修成了妖怪怎办?”

    杨暮客撇撇嘴,抿了口茶,“切……”

    “怎地?还嫌我啰嗦?我既为兄长,当下化凡还性,虽行不得护法卫道职责,但还有教导修行之责。”

    “是是是。”

    啪地一声。一本书甩到杨暮客头上。

    “去,给我找个地方抄书去。还有这两根龙筋给我戴到手腕上。没事多搓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