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吹着炎炎灼日。
快马加鞭,季通咬着囊吃着沙。抢来的战马身上那一身披甲被他丢到典当行换成了银两,典行的掌柜不收也得收,只剩那柄陌刀留用。没了披甲那马后的驼的包裹装得是满满的草料,还有几个水囊。相比那沉重的披甲,此时那骏马感觉身上轻快无比,撒了欢地跑着。
杨暮客此时正在那空间中无聊地听着那遥遥传来的呼呼风声。好奇心像是一只小手勾弄他的心尖,外界的未知不断地挤压着他的耐心。长久的孤独与寂寞没能压垮他的神经,自由的希望却让他近乎疯狂。他开始用回忆与想象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忽然嘹亮而粗犷的歌声传入了空间之中。
杨暮客听不懂,却隐隐能感受到那狂歌中的愤怒与悲痛。
季通气运丹田,张开皲裂的嘴唇,那血丝随着风灌进了嘴里,是腥甜的。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季通唱完哈哈大笑,笑罢又痛声大哭。
风沙在鼻翼团成了泥。
那渔阳城冯家三公子冯玉与季通是总角之伴,在冯家祠堂结成异姓兄弟。待二人束发之年时,冯玉得字济民,季通得字山塘。
冯玉诗书礼乐皆是出类拔萃,而季通则喜欢舞枪弄棒。二人相约一人入朝为官,一人行伍为军。待有朝一日站在这世间的权利之巅,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却不料那东城之牛贼羡于冯家之财,恰逢冯玉求学归家之时伙同几个江洋大盗入宅行凶,将那家中财宝洗劫一空。十六口人皆遭毒手,那城东泼皮牛贼自此自号十六杀响彻四方。
季通沐休之日请假归家,听闻噩耗便辞去军中职务,拜于县衙门下,从捕快做起。一路追查十六杀一行悍匪,手中鲜血人头无算,十六杀一路屁滚尿流仓惶逃窜。季通因抓贼有功从不入品的小吏升至下七品有马捕头,直属渔阳城刑部。
那十六杀见季通不死不休,恰巧抄家冯府时得了一道仙篆,便生了逃离渔阳之心。几人一合计,竟异想天开要去那苏尔察大漠外的仙山寻仙。
季通离开渔阳追捕十六杀亦是三年有余。眼前这茫茫大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季通的复仇之路。
日上三竿,季通寻了一处庇荫的沙窝,等那日头落下。
他挖了一个小坑,垫好皮子往里呲泼尿,解开一个骚臭无比的马尿水囊也将马尿倒了进去。然后他又用札甲的皮面裹住沙坑引导水汽流向一个空水囊。转身又喂给马浇了水的草料。嘴里念叨着,“你这家伙吃的可好,都是大把的黄豆,阿爷只能啃那硬邦邦的囊。快吃,快吃。”喂饱了军马,季通躺在沙窝里边不过片刻呼噜声阵阵。军马伏在地上抖了抖耳朵,抬头看了看天,打了个响鼻用尾巴盖住了口鼻。
季通半睡半醒间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看到了冯玉。冯玉身后隐隐约约还跟着一个鬼影。那鬼影青面獠牙,舞弄着鬼气森森似在大呼小叫。
“玉郎,是你吗?”
冯玉点了点头。
“玉郎,某家正寻那牛贼为你报仇。你若泉下有知便随着我,看那牛贼授首之日也可安心往生了。”
冯玉死死地盯住了季通,忽然两眼流下清泪。口中似乎说着,有人要吃我,救我,有人要吃我,救救我。
季通大惊,向着冯玉冲了过去。“是你身后那青面鬼吗。玉郎,别怕。我定杀那鬼怪保你平安!”
季通一身血气与正气恍若天神下凡般,一阵狂风大作,吹的冯玉鬼影飘忽不定,那鬼气森森的青面鬼嗖地一下钻进了冯玉的魂魄中消失不见。
季通大呼不要!
他睁眼一看,夕阳西下,一身冷汗淋漓。那军马被风沙盖住了半个身子睡得正香。季通大叫一声不好,这沙漠里出了这一身冷汗可如何是好。他瞬间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间好似火燎一般。
从背囊里翻出一个满满的水囊大口大口的灌了起来。水囊渐渐空瘪下去,季通抹了抹下巴上的泥,爬到那个沙坑前看看里面的尿液蒸发干了没有。撩开札甲的瞬间骚气冲天,季通憋着气侧脸看了看,里面已经干了,那皮子上面一圈又一圈的黄渍。他转头看了看接水的水囊,拿过来闻了闻干呕两声捂上盖。
对着那醒来睁开一只眼看着自己的军马说,“这个水某家是喝不得的,倒是你肯定是不嫌弃。”
军马打了个响鼻前腿跪地站了起来,好像催促季通快点上路。
季通拿起那块皮子翻过来在沙子上蹭来蹭去,直到那些黄渍都不见才折了几下扎在腰间。然后又故技重施蹭起来札甲,把满是土腥味的札甲穿好,牵着马走出了庇荫的沙窝。
大漠狂风四作,通红的太阳挂在一个沙包上面,天空灰蓝一片,几个星星点缀其上。季通看了看星星,拍了拍马鞍,一个翻身上马。
“驾!”他朝着那传说仙山所在的方向纵马狂奔。
杨暮客一番挣扎终于保持住了心中的理智。但是他似乎感受到了空间中的一丝变化。而且很明显。那泡在死水一样的感觉不见了,他反而能感受到身边的漆黑如墨涌动了起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空间产生了变化他不得而知。但是至少现在他感觉到了希望。
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心乱如麻,脑子却无比清醒,越是清醒越是害怕,杨暮客心中哀叹,完了,还是要疯了。就在苦苦挣扎之间,他忽然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一片明亮。杨暮客清醒过来,难不成自己还能做梦吗?他在这白雾中一直往前走着。
隐隐约约他看见了一个翩翩公子,那人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
他问那翩翩公子是谁。
公子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堆。但是杨暮客一句没有听懂。杨暮客细细想来他是听过这样的话的,但是并不是原来所在阳间的语言,也不是阴间小鬼所说。似乎是前不久才听闻的语言。
是了,是轮转炉送自己来到这片虚无才听到过的语言。
听着那翩翩公子叽哩哇啦地说着他嘿嘿一笑。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听不懂。
那翩翩公子见杨暮客摆着手走了过来,吓得连连后退,竟后脚绊前脚坐在了地上。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杨暮客走到近前,抓耳挠腮。蹲下握住他的胳膊,想拉他起身,指了指自己,说“我叫杨暮客。”
翩翩公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杨暮客再次指了指自己,说,“我叫杨暮客。”
那公子也指了指自己,叽哩哇啦地说了几句。
这一来一往,杨暮客终于明白了他说的那句话。他叫冯玉。杨暮客虽然不知道他名字的意思,但是他终于知道了“我是”怎么说。
在这梦境里,杨暮客似乎是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一句一句地跟着那翩翩公子学着这个世界的语言。
他通过手势,渐渐学会的数数。然后通过在这梦境里的地面上画画学会了吃饭睡觉等等简单的词语。在学习语言的同时他也在学习文字。这个世界的文字竟然与大篆有些相似。因为没有比照物和相应的知识他只能学习一些简单的文字。但是这也让他能与这个翩翩公子交流了起来。
他此时终于知道这个公子叫做冯玉,字济民。这是一个像是中国古代的世界。这里没有汽车飞机,没有现代科技的一切知识。但是有着更奇妙的思想文化。他们除了为官治世外还可以求仙问道。
杨暮客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封建迷信之类的偏见了。因为他已经见过了城隍地府,泰山地藏,他还亲自钻过轮转炉。再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也能够坦然接受。
二人越聊越是投机,恨不得举杯高歌。
那冯玉也第一次听说有那样一个天外世界,常人可以飞天,一郡与一郡相隔万里也不过些许时辰便可到达。
而杨暮客也知道了冯玉已死,和自己一样是鬼魂。也知道了他一直听见的模模糊糊的声音是季通在追凶为冯玉报仇。
好似一梦千年。杨暮客觉得眼皮越来越重,那冯玉的身影也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他又睡着了。
季通一直这样披星戴月地赶路终于追到了一个绿洲边上,此时距他刚入荒漠已经过去了两月之久。马背后的草料已经吃完,没有补给季通就挖那戈壁石块下的草根。一人一马就这样坚持着。他不止一次动过杀马饮血吃肉的念头。但是那马肉自己又能带多少呢?他指了指马头,说,“只要马兄你还有一口气跟着我,我就带着你。我季通此生最恨忘恩负义之人。待有朝一日我报仇雪恨,带着你走出荒漠,定让你过混吃等死的神仙生活。”那威武的高头大马此时已经骨瘦如柴,却也颇通人性,竟然打了响鼻点点头。
走了许久,季通闻到了青草的味道。战马似乎也有些兴奋,开始扯着季通往前跑。绿洲越来越近,他顺着风声听见了些许人言。
季通一把拉住缰绳,藏在了沙丘之后。
那沙洲里十六杀一伙人正围着火堆议论着。
“牛哥,我们的马也杀光吃完了。这绿洲后一段路要如何走?”
“我见那沙洲不远处有一群野骆驼,它们见我们占了这绿洲不敢过来。但想必饥寒交迫的时候,定要冒险到此饮水吃草的。我们只要能抓上一两只,这沙洲后半程也不是问题了。”
“牛哥果然高明。”
但这一群人此时却分成了两伙,篝火将他们相隔。一伙坐在十六杀一边,另一边围着一个玉面美髯的汉子而坐。
那玉面美髯的汉子摇了摇头,“十六杀!你说你要来寻仙求道。我等也跟着你落到如此地步。我也不想说什么风凉话,只是你可知道那仙山距离此地到底还有多远?最后我们这一伙子有多少能活着走到那仙山?我在那边城里打听了几番,这绿洲北面十里还有一个更大的绿洲,那是商路的必经之地,我们大可以掳上几个娘皮以此为为巢,当个沙匪也不逍遥?”
这一伙人也得意一笑附和道,“是了,胡大哥说的不错。我们都是刀头上舔血的人,那仙人能收我等为徒吗?与其做那大梦不如在此当那沙匪逍遥快活。”
十六杀眯着眼看了看与自己唱反调的那一伙人,笑呵呵地说,“胡大哥说的是,那我等也要等那骆驼凑近以后再好好商量。我看那群骆驼里的领头的已经兜兜转转好几天了,我们今日起便熄了这炭火,也让此等禽兽放下警惕。”
那胡大哥闷声点点头,和另外一伙人钻进了皮袄里蒙头睡觉。
十六杀招呼了几声,几人用尿泚灭了那炭火。
“啐,真他娘的臭。”蒙头睡觉的一人闷声喊道。
“哈哈哈哈。”十六杀几人哈哈笑过也找了一块地方躺下。
那胡大哥虽在皮袄下鼾声阵阵,却睁着眼紧紧握着怀中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