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他推开一间教室的门,看着里面摆放整齐的书桌、以及桌上的纸墨笔砚,露出惊叹的神色。】
秦汉时期的皇帝们都情不自禁的坐直了身体,盯着那洁白的纸张,讶然道:“那是……纸?竟然如此洁白?!”
东汉时期,虽然蔡伦在太后邓绥的支持下改进了纸张,但那时的纸张还不适合用来书写,因此日常记录依然以竹简为主。
之前在天幕上,虽然这孩子也随身携带着小册子学字,大家也都看见过,可那时的书页又黄又暗,谁能想到竟然可以有纸张洁白似雪?
“此处看起来像是学堂,但如何有毛笔、砚台,却没有置备写字用的竹简?”
【他慢慢自书桌之间走过,粗糙的小手新奇的只敢轻轻擦过桌子边缘,唯恐手上的脏污会弄脏光洁的桌面。
他回头望向空空如也的教室前方——那儿本该是有老师授课讲经之处。
尽管这里没有任何人在,他却小心翼翼的坐在一张书桌前,眼巴巴的望着老师本该存在的地方。
隐隐的,空气中真的传来了老师的声音:“今天,我们教授《千字文》……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
南北朝之前的官员们,纷纷在自己抄录的文章前加上了名字——原来天幕朗诵的这篇文章,叫做《千字文》!
这分明是孩童开蒙之物,其实并不符合国子监这国家最高学府的定位,但若这是一场梦,对梦的主人来说,却又合适不过了。
因为他正是一位渴望开蒙的孩童。
【忽然,他做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动作——他低头看着桌面,轻轻的捻起一处空气,像是翻开了一本隐形的书册。
他抬起头,直视着前方,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跟随着读书声,一起念诵,好像自己也是学生中的一员。
“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他呆呆的望着镜头,那张年幼却已经布满风霜的脸上,眼神中含着眼泪。】
从秦至清,大家都能理解他的泪水,不少人甚至共情到自己也掩面而泣。
只是他们理解的点,或许和现代人不一样。
现代人将九年义务教育视为理所当然,认为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应该坐在祥和安宁的学校里,除了学习外什么都不必担心,才会对他在理应在学校里学习的年纪,却要冒着生命危险战斗搏杀,感到心痛。
尤其是想到现在的和平,是这么大的孩子用鲜血换来的,不由得更觉酸楚。
可古代人从不觉得孩童接受教育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想上学,从一开始就不容易。
古代虽然没有“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但整个社会都在身体力行的贯彻这句话。
但知道又如何呢?
那些所谓的“寒门学子”,也只不过是和世家大族相比才显得窘迫,可寒门好歹也有个门第,普通老百姓连个门都没有。
想供出一个读书人,砸锅卖铁都不一定能有结果,期望以此翻身腾飞,简直痴人做梦。
更何况接受完基础教育后,想再进一步,就得再拜老师,让老师提携。
可朝堂上的官位就那么多,那些世家大族之间彼此都不够瓜分,凭什么收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徒弟,来分一杯羹?
到了东汉时期,学术垄断越发严重,因此拜师的门槛不断上升——要视师如父不说,甚至出现了拜入师门受到老师举荐后,要视师如君的情况。
门生故吏们形成了巨大的政治集团,三国时期袁氏才能一开始拥有赫赫声威。
等到出现科举制度,说是出现了阶级流动的通道,可在唐朝,科举不糊名,想高中必须得求达官贵人的赏识,想要功名的考生扎堆拜访权贵,递交自己的诗文,称为行卷。
才华横溢如李白、王维这样名垂青史的大诗人,也得靠人引荐结识玉真公主。
杜甫就因为一直没能得到赏识,导致屡试不第。
而这三位,李白出身豪商,“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家里极其有钱,王维和杜甫也是出生大族,祖上曾经阔过,不是一般家庭。
他们况且仕途艰辛,何况天幕上这个平民出身的男孩?
他最好的一条路,就是在行伍中以军功换取官爵——拿命来拼。
所以古人共情的点在于——他们都渴望过上更好的生活,然而向上的道路,行走起来是如此的艰难,又被上层权贵们极其吝啬的把持着。
你无法按照你的才华、你的能力上位,必须伏低做小、必须谄媚赔笑,必须讨好听话,只能通过哄贵人开心,才有一丝出头的可能——家里还得有足够庞大的财富支撑。
怎么会不觉得悲凉呢?
但哪怕是这样——这依然是一条让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路。
对古人来说,他们学习并不是为了知道月亮上会有什么,对他们来说,读书就等于迈向权利,而有了权利,便自然会有无数的财富。
他们以己度人,自然以为天幕上的男孩,也是为了逃离困苦的生活,才想用学习翻身。
但……
【天幕上的男孩直视着镜头,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瞳中,流下的眼泪是如此的干净。
他充满了渴望——并不是对权利和财富的渴望,而是纯粹的,只是对知识本身的渴望。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突然有人怒吼起来:“是我们的孩子在边疆殊死拼杀,那些贵人们的孩子才能在长安享受!!”
对啊!
军汉们本来就不是和儒生们一条路的。他们共情不了求学的艰苦,却能看见边塞与长安的对比——
一个荒凉破败,饱受战乱之苦;一个繁华兴盛,安宁祥和。
凭什么?!
“凭什么咱们的孩子就该死,贵人们的孩子就能安安全全的躲在后头?!”
长安的繁荣生活,是他们拿命换来的!
可那些贵人却还时常拖欠军饷!对他们这些军汉冷眼相待!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凭什么?!
他们的命就天生这么贱吗?就天生要为贵人们牺牲吗?
但那些贵人们不也是肉体凡胎?被砍上一刀,不也一样会死?他们到底又高贵在哪里?!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突然,镜头转向一片战场。
唐军们怒吼着向前发起冲锋,一人手持绘制着日月的旗帜,站在山峰上奋力挥舞。
无数同袍从他的身后冲向前方,在箭雨之下,旗帜随着旗手倒下而倾颓,但很快,便有无数前赴后继的唐兵,重新抬起那面旗帜,继续在风中不屈的挥舞,令那旗帜上的日月高高飘扬。
旗手从一开始的青壮、到后来的孩童——最后,旗帜举起在了流泪的男孩手中。】
天幕下沉静了良久,忽然有人轻轻道:“……那旗帜在这孩子手上的话……他的队伍……”
他的队伍怎么样了呢?
那些尽忠为国、死战不退的同袍们,怎么样了呢?
他是和队伍走散的,不是他的队伍都被打光了吧……?
可就算是被打散的,那也说明他们败了,是不是?
安史之乱以来,人们总是听到哪里哪里的军队又哗变、哪里哪里的军队又退守不出、哪里哪里的军队又战败……
可是天幕上说,有一支军队,有很多唐军,有无数的士卒,在奋不顾身、悍不畏死的冲锋。
为什么有这样的军队,这天下还不得安宁?
难道连这样的军队,都无法庇佑大唐吗?
许多人突然更感绝望。
那吐蕃——竟如此可怕吗?
大唐的其他军队远远不如天幕上的安西军,如果安西军也无力抗衡,大唐覆灭岂非近在眼前?
【天幕上的画面,缓缓从男孩坚定望着前方的眼眸、上升到在空中飘扬的旗帜,最后,男孩的身后,出现了一座高大的石碑。】
武则天微微一愣,心想,这天幕上,莫不是也要出现一块无字碑?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站在石碑前高举着旗帜,而镜头拉远,露出了石碑上铭刻着的字句——
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你们的功绩与世长存。】
“呜……!!”
“呜哇啊啊啊啊啊……”
各处军营之中,突然响起几如嚎叫般的哭声。
刚才他们还愤怒于贵人们的轻慢,愤怒于贵人们理所当然的踩在他们的尸体上。
可只要天幕一句话的肯定,他们便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他们自出生起便被上级、贵人们视为蝼蚁,于是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卑微低贱。
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不追求荣誉、也不奢求出人头地,他们只想拿一份饷银——甚至底层的士兵不求重赏,只要给他们应得那一份,他们就愿意把命交出去了。
但为什么他们应得的饷银,也总是拿不到呢?
古时有车夫未能得到主君的赏赐,而在战场上驾车将主君送至敌营,唐时,柏文达率五千河西精锐救援长安,结果大败,士卒死伤近半,而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却说“只要长安平安,士卒死了也没什么好伤心的”,因而被士卒怨恨,不久吐蕃围攻凉州,士卒不肯听从他的命令,导致凉州被破,他出逃甘州,路上也被敌人所杀。
不重视他人的人,最终必将被他人掀翻。
泥人也有火气,若是逼到绝处,匹夫一怒,亦能天下缟素!
可是他们却也如此容易满足。
没有军饷、没有粮食、没有金银赏赐,天幕上只出现了那么一句话,他们便动容至此。
若天幕要保唐朝,那……
他们便为天幕拼死吧!
那些凡世的贵人们不在意他们,可老天爷看着他们,记着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