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老人拉着少年喜笑颜开:“啊,你是唐军!”
少年老兵温和的任他拉着,“我们已经走了两天了。”
老人不假思索的为他指明方向道:“顺着长城往下走,就是我们村!你等着,我回村弄两副担架来。”
少年帮他将柴火重新背在背后,老人临走之前,又从怀里摸出两个馍,塞进少年手里,亲热道:“给,拿着啊。”
在身后湖水的映照下,那两个灰扑扑的馍馍,却像是在发着光。】
有人很惊异:“这老人为何这么热情?”
“那安西都护府的老百姓……都不怕贼军汉的吗?”
“我若是遇见这少年,我也愿意帮他!他多斯文、多有礼数呀!”
“可你瞧见他的时候,怎么知道他斯文讲理?我嫁过来之前,在娘家的村子遇见过几次军汉,都特别可怕!你不给,他们就直接抢!有军队经过,咱们村都死死把门窗锁住,就怕他们进屋不仅抢走财物粮食,还祸害女子!”
“我遇见的官兵,也都是不讲理的混账!跟劫匪似的,见到什么便抢什么!你若是敢阻拦,他就真敢砍了你,把你的人头当做敌人,冒充军功交上去!可可怕了!”
“安西军真不一样啊!”
“是啊,这安西军,为什么这么不同?我原本一直以为,那西域乃是蛮荒之地,不服王化、不通文礼呢……”
安西军自己都很吃惊:“……要说怎么他们能上天幕呢,这兄弟……可跟咱们一般的军汉不一样啊。”
许多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对古人来说,天生异象,总是很容易拐向同一个方向——
这是不是上天选定的下一个开国之君?
如此聪慧、如此机敏、如此仁德……!
他一定能带领这些孩子逃出生天,一定能带领那老卒完全任务,一定能将求援信送到,一定能……解救沙州、拯救西域、收复安西都护府吧!
按照那些流传的故事,下一步便是众多良臣名将纳头便拜,一同襄助大业,于是大军势如破竹,驱除吐蕃,光复长安……
然后那大唐天子自愧不如,禅让皇位,或者突然暴毙,又或者亡于乱军之中……
许多人这么想,对这种事极其敏感的皇帝当然也会这么想。
如今的唐朝皇帝对武将、军权分外敏感,那少年行伍出身,在天幕上表现的如此不凡,现在在军中、民间,已有名望——
若是真的活了下来,便注定是天下闻名的天命之人!
不知有多少人会去投奔他!
李世民已经管不了后世那么多了,但唐玄宗到唐肃宗,脸色就很不好看了。
【少年老兵回到了同伴身边,他们搬来长城上的碎石砖块,给死去的伤员搭建了一个简单的坟墓。
忽然,那个山炮斥候不知发现了什么,喊了起来:“老兵,你们看。”
众人围了上去,却见他自碎土块中刨出了一截锈迹斑斑的断矛。
“这是什么东西呀?”
“这是古代的东西!”
“古代也在这打过仗吗?”
“是的。”那瘸腿的什长沉声道:“从前,这儿也打过仗。”
孩子的声音天真而又稚嫩:“多久了?”
“很久了。很久以前……这儿就打过仗。”
“打胜了吗?”
“……”
“你说会不会,也许很久以后,我们的武器也会被别人挖出来?”】
不知为何,孩子单纯的一句话,叫人听了,却无端的心中一阵酸涩。
很久以前,在这打过仗的是谁呢?那掉落的长矛,主人叫什么呢?
他的武器折断了,他死了吗?
他们赢了吗?
而很久很久以后,若是有人找到了他们的武器,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难道他们就永远留在长城上了吗?还是只有武器留下了?
此刻,他们的故事就发生在无数人的眼里,可很久以后,还会有人记得他们吗?
秦汉以来的边将士卒们,从天幕上低头,有些便能瞧见自己戍卫的长城——还会有人记得我们吗?
唐宋元明清的士卒们,也看向自己手中的武器,扪心自问——很久以后,我们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阿耶是队正的孩子,因为是十岁半,便叫他十岁半好了。
他闲下来便到处转悠,一会儿在草儿眼前挥手,被少年老兵“去”了一声,又坐到山炮旁边,吃了一口少年老兵带回来的馍馍,大声说:“真好吃!明天进了村子,我一口气要吃……嗯……嗯……”
他还没想好要吃多少个,草儿循着声音回头道:“这有什么呀,我阿娘做的饭才好吃呢。我阿娘什么好吃的都给我。”
十岁半闷闷道:“明天进了村子以后,我不再跟着你们一起走了。”
斥候小女孩问道:“你去哪啊?”
“回杨村去。”十岁半道:“我阿耶说,等打完仗,回杨村去接我。”
这时,少年正好将分好的馍馍递给瘸腿什长,什长不禁问道:“他阿耶是哪的?”
少年沉默了一下:“前一阵子突围的时候,他阿耶就已经牺牲了。”
什长一愣,下意识看向什么都不知道的十岁半,一时说不出话来。】
万界一怔。
“他阿耶不会去接他了是吗……?”
“我阿耶……也是去打仗,现在都还没回来呢……”
“这个杨村到底在哪?”
“哪个地方没个杨村?要是天幕能告诉我们具体位置就好了……咱家愿意把这几个孩子养大啊!”
“我若是战死了,也不知道我家中的孩子会如何……”
有闲汉开始“指点江山”起来:“要我说啊,那老兵若是天命之子,身边这几个孩子跟着他,无父无母也没什么要紧,将来说不定便是开国大将呢!那照顾伤兵的小女孩温柔聪慧,机敏贤淑,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是个美人胚子,那草儿可爱乖巧,以后若是治好了眼睛,那也是娇美可人……虽然没有家世,给不了什么助力,但有这共患难的经历,以后一起嫁给那天命之子,共事一夫,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有同村健妇看不惯那人吊儿郎当的样子,倒像是他自己马上要成皇帝,在给自己挑选妃子似的,当即挖苦道:“那若是你,你更喜欢哪个妹子,想让谁当皇后啊?”
“这个嘛,”那闲汉还真理所当然道:“那年长些的当皇后,肯定贤惠,草儿嘛,当个宠妃,岂不美哉?”
同村健妇冷笑一声:“噢哟,你是老天爷不成?都给你安排好了!”
“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嘛!”
“你和人家老兵只有一处一样,就是胯下多了根玩意儿。其他地方,也配放在一起比?人家以后会怎么样我不清楚,你倒还跟买菜选肉似的挑上妹子了!你既然知道那两个妹子好,那就该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也配在这指指点点?再说了,凭什么不是那女孩当皇帝,让那少年当个大将军?”
“你这、你这根本不现实嘛!胡搅蛮缠!那古往今来,女人不都是要嫁人伺候丈夫的?嫁给皇帝那已经是顶顶好的命了!”
“有什么好的……”有胆子小一些的女人小声道:“那宫里的娘娘,皇爷死了,要跟着一起被埋在坟墓里!多可怕啊!”
健妇道:“你没瞧见之前天幕上出现过那位女皇?”
“哼,算了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我可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不管你们怎么说,这世道就是这样!”
“还显着你了!”健妇冷笑道:“帮皇上选妃的那是太监!怎么,你什么时候把自己阉了?”
可说是这么说,她们心里却也明白,如今这世道……的确就是这样。
男人可以读书、可以科举、可以当官、当大将军、甚至当皇帝!
女人,不管出身如何、才貌如何、品行如何,永远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嫁人、生孩子、在后宅待着相夫教子,伺候公婆、等孩子长大、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一辈子,就这么一直不停的伺候人过去了。
男人们争封狼居胥、名垂青史的事业,而女人们拼死搏一个“贤惠”的名声,便能满足的死而瞑目。
可那女皇,怎么就能成为女皇呢?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后来怎么样了?
原来,女人是有第二条路可以走的!
可是为何后来的皇帝,又全都是男人了呢?
她倒也不奢望有朝一日,能叫男人伺候女人,可是一瞧见一对男女,便默认男的以后会有一番大事业,而女的最好的结局便是嫁给那个有一番大事业的男人,真是叫人……
好不甘心!
凭什么呢?
天幕上,那少年的确带着大家一路前进,可那女孩不也一直照顾着伤员?
谁又比谁更高贵,谁又比谁更重要?凭什么就因为她是女孩,就默认她天然低那少年一等,倒像是她天生就应该伺候人!一点功劳苦劳都没有,全是活该?
凭什么这世道就不能变一变?
什么时候……这世道才能变一变?
【这群小孩里,还混了个读书人。
之前清点武器的小男孩,随身携带着一本小册子,一有空闲,便借着天光念字:“将……将来……理……理想……”
草儿和十岁半嘻嘻哈哈的玩起了拍手游戏。
若不是在长城上头,那模样,就和每个村里都能见到的嬉戏孩童一样。
他们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坚强。
即便是战争也压不垮他们,即便是死亡的阴霾,也夺不走他们游戏的快乐。
他们虽然无法在身体上,轻蔑的将残暴的敌人踩在脚下,但精神上,却对他们的淫威不屑一顾。
他们的身体虽然柔弱,灵魂却显得如此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