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好几天了,金顺一直没来。
金顺的座位一直空着,原野不让别人占这个位置。那是金顺的座位。虽然已经有流言蜚语,说金顺已经转学了。可是,原野不信,金顺要走不会连个招呼都不打。
那天潘俊峰突然对他说,“对了,原野,金顺假期里到圪洞院来找过你。正好你不在。我告诉他你家出了事。他也没说什么。就说让我告你一声,回来后去他家一趟。他在家里等你。结果,我也好几天没见你,后来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原野终于感到,金顺真的不会来了。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新同学。杨老师安排新同学坐在金顺的位置。原野站起来说,“这是金顺的座位!”
“金顺已经转学了!”杨老师的回答让原野黯然。
他为那天没有见到金顺懊悔不已。后来,他去了金顺家几回,终究是铁将军把门。二大娘说:金顺妈妈没了,金顺被他亲爸接走了。还以为他没爸呢,原来还很有钱。
原野虽然对金顺的不辞而别无法释怀。但时间会冲淡一切。紧张的学习让他对这件事慢慢放开了。
说起这位新同学。那天,和往常一样,踏着上课铃声,杨老师走进教室。和杨老师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女生。她齐肩的短发,黑亮柔顺。天生有着一种江南女子的窈窕,皮肤较这些醋溜姑娘更为细腻白嫩。她让原野不由眼前一亮,他想象中《红楼梦》里林黛玉“那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似泣非泣含露目”,似乎就该是这个样子的。莫非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身,多思多愁的命!原野想到这里笑了。他笑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看相的了!不过,这个女孩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的。还有,她留长头发会更好看!杨老师介绍她叫吴静雯。
当吴静雯在男生们的唏嘘声中,似轻云一般翩然而至,原野忽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以致一时间心跳加速,脸颊发热。
吴静雯是借读生。也就是说,她的学籍并不在际县中学。吴静雯的文化气质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是研究所的子弟。大家所知的也就仅此而已。驻际某研究所是个神秘的地方,门口有荷枪的警卫站岗。所以吴静雯的身上更带了几分神秘。
原野几乎不敢理她。对,是不敢。太过优秀恐怕有些高高在上的感觉。超群本来就是一种不合群。不知为什么,她越是平和安静,那些顽劣的男生,越不敢轻易地靠近,跟她说句话都恐怕会亵渎了她似的。原野本身也不是话多的人,所以坐了近半年的同桌,他们几乎没说过几句话。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偶尔不经意间肘弯碰到她水葱般的手臂,细滑清凉。他便会一惊,猛地收回,红了脸尴尬地冲她笑笑。吴静雯总是平静,嫣然一笑,收一收手臂,手托了脸颊,专注于书本。就这,潘俊峰还经常调侃他,你是近水楼台,我们只能远远倾羡,默默馋香,可望而不可及也!
女生之间可能话题又多一些。吴静雯和陆丽萍、杨妤婷她们也有说有笑的。不过总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她是幽兰般的女孩儿,眉宇间透出静雅,动静里显露精致。
周六下午放学的时候,潘俊峰非要原野陪他回宿舍收拾东西。也难怪,潘俊峰要把他一个星期的脏衣服带回去让他妈洗。
原野深知放学的景象:每到这时,如潮的学生大军在狭窄的小巷里缓缓涌动,一切的逆行者都抵挡不住,只能识趣地站在巷口边沿上无奈地等待。反正早走也是堵在巷子里,索性和潘俊峰一起先回宿舍了。
两个人收拾了东西出了校门。放学的拥堵已经过去,小巷里通畅多了。学生们成群结伴而行。
两个人正要走,王继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神情有些不对劲。他一见原野就急切地说:“原野,我刚才路过巷口的时候,听见有人打听你!那些人流里流气的,一看就是社会上的人,恐怕不怀好意!”
“哦!”原野打了个愣怔。他也不认识什么社会上的人啊!更不要说和他们有什么纠葛了。
原野想了想问:“他们有几个人?”
王继明说:“大概是两个吧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或许是三个?哎呀!我急着回来告诉你,心里还有些害怕,也没看太清楚!”
原野转身返回学校,找了根手臂长的桌腿藏在背后。“嗯!我去看看!”原野往巷口走去。
王继明说:“原野,别去吧!万一真是找你的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潘俊峰跟上去一边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王继明见他两个走了,也紧走两步跟上去。
到巷口时,原野果然远远看到路边有三个人东张西望,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学生。他们一个个嘴里刁着烟,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露着胸脯和手臂上青龙白虎唬人的纹身。其中一个人扫见了原野,他捅了捅旁边的人。瞬时几个人都看向原野,朝他走过来。看来,他们确实是冲他来的!原野撒腿就朝南街跑。迎面上来两个人拦住了路。眼看着五个人围了上来。他的手伸向后背。就凭这几个,他还不惧。忽然听见身后潘俊峰和王继明的叫嚷声。
原野回头,见潘俊峰和王继明也被拦住了。
一个人说,“你叫原野吧!”
“对,我就是原野!”
“王来福你认识吗?”
原野明白了,原来是他!
那人接着说:“王来福想找你聊聊!”
原野说:“你们不是找我吗!我跟你们走,放他们离开!”
“没问题!只要你乖乖跟我们走,自然让他们走!”
原野跟着他们拐进附近一条僻静的小巷。原野让被堵在外面的潘俊峰和王继明赶紧离开。巷子很深,阴影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身形健硕的三十来岁的男人后面,跟着小个子王来福。王来福远远地偷眊了一眼,狠狠地说:“彪哥,就是他!”
那个被叫做彪哥的人走到原野近前说:“你叫原野?”
“是!”
彪哥朝远远站在角落里的王来福叫,“人给你找来了,你倒是过来说呀!”
王来福往前挪了挪,又缩回去了。
彪哥不耐烦地问候了他的亲人,骂骂咧咧地说:“豁子那只豁了的耳朵是你伤的?”
“你去问他!”
“他说是你!”
“他说是就是吗?”
“不管怎样,你今天得让我兄弟出出气,再给五百块的医药费,这事就算了!”
“我没钱。”
“没钱就先让兄弟们揍一顿,打个欠条。”
“那得问问我手里的棒子答不答应!”
五个人上来把原野围住。
“还挺横!”彪哥回头看了一眼缩在几个人后面的王来福,笑道,“比那小子强多了”
正在这时,巷口上有人说话,“刘老大,抱歉,小弟来晚了!”
彪哥回头看,“马三兄弟,你还真来啦,够意思!”
“哥哥用得着,我怎么也得过来凑个数。”
原野早就听出来了,来的是三合子。
三合子走到近前,站在原野和刘老大中间说:“呦,原野!你怎么在这儿?”
他转脸又对刘老大说:“刘老大,我这个兄弟怎么得罪你了?”
刘老大连忙笑着说:“哎呦!这位小兄弟原来是你的兄弟呀!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他没得罪我。是我兄弟的朋友被这小兄弟伤了,还有理没处说去,受了气。请我帮他出出气。”
“刘老大,不知道兄弟我在您这,有没有这点薄面。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他一个学生娃,屁事不懂,别跟他一般见识。”
“嗨!你这说得哪儿话,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这还能分不清个里外啊。这事就算过去了。别说你这个兄弟还真够意思,这股子劲,我喜欢!”
“刘哥,不是吹。就我这兄弟,也是练家。别说他们这几个,把我加上也白瞎。”
“那我改天得见试见试。”
“还是别了,伤和气。人家是学生,走得和咱不是一条道。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兄弟们辛苦啦!今天我请客,该吃吃,该玩玩!”
又到清明节。
清明回家祭祖是原耀祖最重要的事。上坟扫墓免不得祭奠烧纸,这是风俗,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可是今年有了新情况,听说山里着了山火,一连着了几天,听说就是有人烧纸引起的。反正,清明不让上山烧纸了。一下子不让烧了,人们还有些接受不了。有心存侥幸的,偷偷带了去,有被检查站没收的,也有侥幸逃过检查的。后来还听说死了两个消防员。原耀祖咂着嘴,“可惜了,年纪轻轻的,还是不烧了吧!”
杜桂芬打扫高低柜的时候,翻出来一个罐头瓶,居然是一瓶酒枣。打开尝了一下,还挺好吃的。她不忘给原野留着。
哪知原野一看,板起脸问:“哪儿来的?”
“就在高低柜上放着的。”
原野急急地说:“你怎么把它吃了!”
杜桂芬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说:“咋的啦,不能吃啊!难道有毒?”
“这是……”原野憋了半天没说出来。
“到底咋啦?不能吃吗!”
原野叹了口气:“哎!没咋!吃吧,能吃!”
杜桂芬忽然眼睛一亮,恍然大悟地发出很长的“哦”声,她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笑得神秘说:“我知道了!”
原野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什么呀!”
杜桂芬压低声音,一脸八卦的地说:“是女朋友送的吧!”
原野差点没蹦起来,说:“不是!你别瞎说!”
杜桂芬直了直身子,笑容笃定:“不是就不是!你急什么!”
看杜桂芬胸有成竹的样子,原野哭笑不得。
“这是金顺送我的!”
“哦!原来是金顺送的!”杜桂芬拿出一个枣放进嘴里,得意地说:“亏得我发现了,再不吃就坏了!”她又倒出几个,把剩下的连瓶塞进原野手里,转身出去了。
原野捧着那红郁郁水灵灵的酒枣。心中泛起一阵苦楚。这是去年秋天,金顺的妈妈送他的。物是人非,金顺的妈妈已经不在了。
金顺的妈不知道葬在哪儿,也不知道金顺现在在哪儿。金顺会不会回来给他妈妈上坟呢?他想去金顺家看看。
“金顺是女生啊?”脑袋后面突然响起杜桂芬的声音。
原野回头一看,杜桂芬的脑袋从门帘里探进来,自以为是地笑。
“金顺是男生!”原野无可奈何地说。
“那他是不是有个妹妹!”
“金顺没妹妹!”
随着原野的吼声,一个纸团飞出来。杜桂芬嘻嘻哈哈地笑着走了。
原野上学早走了一会儿。他准备拐个弯儿,去看看金顺的家,再看看三合子。
金顺家依然大门紧锁。台阶上的积灰,锁头上的锈斑,水渠里的茅草,砖墙上的青苔,都说明没有人回来过。短短几个月已经是一片苍凉。
他在枣树下停了一会儿,带着满心的落寞,朝三合子家去。
三合子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
原野叫了一声,“有人在家吗?”
“谁啊?”
像是二大娘的声音,却不似她的气度,有气无力的。要是往常,就她那风风火火的性格,应该早就蹦出来了。
“是我,原野!三合子在家吗?”
“是原野啊!进来吧,三儿还没回来呢,你进来等一会儿!”
原野进屋,见二大娘半躺在床上,正努力欠起身。额头上一排三个黑黑的火罐印子。
“二大娘您躺着吧!”
“你坐。”
“您这是怎么了?”
“哎,不由人啊!”
正说着,三合子回来了。
原野迎出去,到三合子房里。原野疑惑地问:“二大娘怎么啦?”
“病啦!”
“什么病啊?严重吗?”
“还不是因为我二哥,她儿子。”
“二哥!不是当兵了吗?出什么事了?”
“我二哥立功啦!”
原野长出了一口气,“吓我一跳,立功好事呀!怎么还病了!”
“前天,我二哥打电话回来,说他立功了。因为在山上救火。可是,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二大娘也跟着哭。他说他的两个战友没他这么运气好,眼睁睁看着他们进去就没出来,成了烈士了。我二大娘听到这儿一口气没上来就背过去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脯才缓过来。一睁眼第一句话就是快让我儿回来吧!咱不要那个什么功啦!
“我二哥说他不回,谁不是家里的宝,消防员也总得有人干!这不就把我二大娘气病啦!我二大娘把我大爷骂了一通。当初不是我大爷,我二哥也当不了这个消防员。”
“你大爷是干什么的?”
“我大爷在省城上班。当初是因为我爷爷,给的照顾指标。他现在也当了个小官。我大哥,大学毕业,在政府机关上班。”
“哦!没想到你省里有人啊!”
“你这不是说笑了吗!哦!你好好地来找我干嘛?”
“为那天的事,跟你说声谢谢!”
三合子笑着说:“嗨!那算啥事啊,还谢啥。前两天和刘大彪喝酒的时候,他说起在学校那儿有事,问我有没有空。我平时不掺和他的那些事,可是我一听学校,我就想到你了。果然,路上碰上二师兄,带着我就去了。”
“怪不得!”
“原野,你一个学生,怎么会和刘大彪结梁子?”
原野说:“哎!沾上小人了,我也没办法!”
三合子说:“原野,你是有前途的人,别和这些人搅和。好好读书,将来当个大官儿,兄弟也沾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