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耀祖和秦伊凡离婚的事渐渐传开。成了圪洞院里茶余饭后的话题。
“听说没,原耀祖和秦伊凡离婚了!”
“什么?!不可能吧!昨天我还见他们相跟的呢,有说有笑的!你听谁说的?”
“张彩娥说的!”
“哦!是她呀!那得挤挤水分!”
“是真的!到行政科开介绍信了!”
“真的呀!没有道理啊?那么好的一对夫妻,怎么会突然离婚!”
“听说秦伊凡要调走了!”
“那也不至于离婚吧!”
“诶诶!会不会是秦伊凡怀孕啦?”
“那更不可能了!怀孕了还离婚!”
“这叫假离婚!他们不是已经有了个孩子了吗,再生一个可就是二胎啦!我听说,有人这么做的!夫妻先离婚,不都是单身了吗,生完孩子再复婚!”
众人将信将疑,觉得还真有那么点道理。
这天晚上,安大庆请原耀祖到食堂吃饭。因为秦伊凡今天值班,原耀祖把原野带了来。原耀祖到食堂的时候,韩秉仁和许长明已经就坐。杜桂芬脸蛋儿红扑扑的,忙里忙外张罗了一桌子菜。
其实今天安大庆要说的事,在座的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看来安大庆和杜桂芬的婚事基本上有了眉目,准备领证了。这是要跟他们宣布这件喜事了。
安大庆招呼原耀祖父子入了坐,说“就差潘科长啦!”
韩秉仁笑着说“这个老潘啊,八成请不了假!”
许长明接话道“两不见面,在家三拜九叩呢!”
韩秉仁转脸对原耀祖说“原总工,听说秦大夫要调走啦?”。
“嗯!”原耀祖点头应了一声。“
“那人家是要远走高飞啦!”
原耀祖哪能听不出韩秉仁话里的意思,说“是我提出的!伊凡有她的事业,是有鸿鹄之志的人!不应该被困在燕雀窝里!”
韩秉仁说“也是,我们这燕雀窝里住不下金凤凰!”
杜桂芬正端着盘子过来,她一边把菜放到桌上,一边说“燕雀咋啦!燕雀也有燕雀的生活,你说燕雀不如鸿鹄,我还觉得是鸿鹄配不上燕雀呢!”
许长明眉毛扬了扬,故意调侃道“呦!这要当新娘子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连说话的水平都高了!这是谁家的小姨子啊!”
大家被他逗笑了。杜桂芬窘的小脸通红,跺着脚叫“姐夫!你讨厌!”扭头奔厨房去了。
正说话间,潘富贵来了。他一进门先道歉“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来晚了,来晚了!”。
许长明说“哪能呢!您来的刚刚好,是我们来早了。”
韩秉仁说“潘科长,您是今天的主客!请上座,请上座!”
人到齐了,大家落了座。安大庆忙着倒酒开饭。
酒过三巡。
韩秉仁仰了仰身子朝厨房里喊“桂芬!过来!”这是要进入主题了。
杜桂芬应着,扭捏着走过来,在安大庆身边坐下。
韩秉仁吩咐道“来,给大家倒酒!先给潘科长倒上!”
杜桂芬走到潘富贵跟前倒酒。
潘富贵连忙说“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喝多了,又得跪搓衣板了!”
“诶!这是喜酒!必须得喝!”韩秉仁说。
“喜酒!?”潘富贵看了一眼杜桂芬又看了一眼安大庆,恍然大悟地“哦哦”着,“对对!喜酒得喝!”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喊,“韩师傅,门房有人找!”韩秉仁应了一声,“让他等会儿!”
杜桂芬挨个给大家倒酒,最后给韩秉仁倒上。
韩秉仁端起酒杯。外面又有人喊,“韩师傅,来人说他姓纪,有急事!让您赶紧过去!要不他就过来找您!”
韩秉仁端起的酒杯又放下了,说了句“你们喝,我去看看!”起身出去了。
其他人有些狐疑,这是有什么事呀!许长明打圆场,“来来来,咱们喝!潘科长,这事就靠你了啊,明天把介绍信开出来。”
潘富贵拍着胸脯子,“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杜桂芬心里美滋滋的,轻轻碰了碰旁边的安大庆。安大庆大手握住她的小手,手心里汗涔涔的。
也就十来分钟,院里传来韩秉仁的声音,“安子,出来一下!”声音低沉,似压抑着某种情绪。
安大庆慢慢站起身,脸色渐渐发白。杜桂芬疑惑地看着他,不安地问:“什么事?”
安大庆使劲握了握她的手,笑了笑说,“能有什么事,别担心!我去一下,你把客人们招待好!”
众人看着安大庆出去了。气氛变得有点尴尬。许长明赶紧站起来劝酒。
原野和原耀祖说,“爸爸我吃饱了!”
“行,你先回家写作业吧!爸爸一会儿就回去了。”
原野应声出了食堂。他远远看见操场边上路灯的阴影里,韩秉仁抡起胳膊,一巴掌抽在安大庆脸上,打得安大庆一个趔趄。
这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原野遇到了“杜鲁门”。
随着一阵嬉闹声,原野看见“杜鲁门”被一群孩子尾随。
孩子们手里拿着树枝,跟在“杜鲁门”后面。一边追着,蹦跳着忽远忽近地挑衅,一边喊号子般地齐声叫着“杜鲁门”“杜鲁门”……
“杜鲁门”不理会他们。有几个调皮的小孩拿小石子砸他。他猛回头,刹时阴沉的脸,带着一股令人恐惧的杀气。看孩子们“啊啊”大叫着四散跑开,他像个孩子似地“嘿嘿”笑着,背着他的大袋子哧啦哧啦地往前走去。
原野皱了皱眉头。他知道,小孩子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大人们总是用“杜鲁门”的威名来唬孩子。谁家孩子晚上闹着不睡觉,大人只要说,“再闹,小心让‘杜鲁门’听见,来把你装进他的大袋子里抓走。”那孩子便立马安静下来。“杜鲁门”已经和 “狼外婆”一样,成了抓小孩的恐怖形象。不管“杜鲁门”是威名赫赫还是臭名昭昭,他的威慑力是深入人心的。晚上孩子们怕他,白天就聚堆来报复他了。在他们眼里他是恶魔,坏蛋。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威名,原野不得而知,难道就因为他长得有点凶?
杜鲁门看见原野时冲他笑着,原野和他点头打了个招呼,他也冲原野点头。
原野忽然看见三合子站在不远的地方。只见他双臂抱在胸前,阴着脸,一副压抑着愤怒的痛苦表情。原野看见他时,三合子也看见了他。
在对“杜鲁门”的态度上,三合子和原野一样。他从来不会去参与追打“杜鲁门”的这种无聊游戏。相反他对这种戏弄很反感。原野为他们拥有这样的共识而愉快。
原野紧走几步,过去跟他打招呼:“嘿,你怎么在这儿?”
“哦,没什么,正好路过!”三合子说,笑容有些勉强。
一阵哄闹声,把他俩的视线同时引向“杜鲁门”。那群孩子重又聚拢来追着他叫。有几个大点的带头向他抛石子,几个小的也便跟着做。眼看石子雨点子般向他飞过去。那个憨老头却仍是不紧不慢地走,不懂得躲似的。
原野有些急了,“不好,这怎么能行。这群孩子不懂得轻重。走,我们得制止他们!”
原野招呼了三合子一声,便朝“杜鲁门”冲过去,挡在孩子们前面。
“住……啊……”还不待原野说话,一颗石子正砸在他额头上,顿时起了个包。可把他疼坏了。
原野登时怒了,吼道:“谁干的!给我站出来!”他瞪起的眼睛里喷着火,手臂直直地指向那群被吓住的孩子。
那群孩子见闯了祸都哑了。有几个认得这个叫原野的,知道他不好惹,互相换着眼色,吐吐舌头,眨眼间便四散奔逃了。
原野也没去追,只是脑袋上平白被砸了一下,着实地疼。他咧咧着嘴刚要伸手去揉,却觉一个粗大的手掌捂住了他头上的包。原野慢慢回头,见“杜鲁门”正凝视着他嘿嘿地笑,目光里满是慈祥。
忽然,原野想起了三合子,他好像没看见他。他不由回头四处寻找,却不见三合子的影子。原野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家伙,怎么是这种人,居然跑了。
杜鲁门在前面走,原野一路远远地跟着。或者怕他再被人戏耍,或者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住在哪里。
原野远远看见村庄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隐约能闻到饭菜的香味。柏油路的尽头,田野湿润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原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很喜欢这种浑厚质朴的泥土的味道。
原来,“杜鲁门”和三合子是一个村的。见他进了村,拐进一条巷子,原野舒了口气。他又想起三合子,心里不由一阵憋屈。他仍憋在心里的这口气怎么也出不来,咒骂道:“就别让我再看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临阵脱逃的孬种!”
原野准备回家,转身的瞬间,瞥见一个人站在对面的偏僻窄巷里。那个人正是三合子。
三合子靠墙窝缩在隐蔽的墙角里。原野咬着牙槽奔过去,这次非要跟他说出个三长两短来不行。走到近前他却呆住了。三合子抬起胳膊,用袖子揩去了满脸的泪水。他在哭,原野看得真真切切。
原野傻眼了,生气的事早就抛在了脑后。“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知道三合子可是个要强要面的人。定是万分伤心的事,才会让他偷偷躲在这里哭。如此不堪的样子,他不想让人看见。
原野在离三合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一声不吭地背靠墙站着。一直到再也听不见他压抑着的啜泣声。
三合子低沉地说:“原野,谢谢你!”声音有些沙哑。
原野纳闷地看向三合子。
他继续说:“那个被他们叫作‘杜鲁门’的其实是我爷爷!”
“你爷爷?”原野惊诧地看着他。三合子仍没看他,接着说道:“他是我的亲爷爷。”原野看他把头靠在墙上,仰望着小巷上面狭窄的天空。原野静静地听着,他给他讲他和他爷爷的事。
“我没有父母。我出生时,妈妈就死了,爸爸也下落不明。所以,从我出生那天,便睡到了爷爷奶奶炕上,奶奶没几年也去世了。是爷爷把我养大的。人家说,我命硬,我出生的日子不好。说我一生下来就克死了我爹娘,后来又克死了我奶奶。爷爷要不是这个样子。恐怕也早就被我克死了。”
“我爷爷是个军人,姓马。抗美援朝时,上过战场,扛过枪,打过仗,杀过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村里人叫他马阎王。耳朵被大炮震坏了,听力很差,人也有些痴了。现在年纪越大脑子越不行了,人也越不像样子了。记得小时候,没这么傻。他只要一讲起以前打仗的事情来,便会很激动,说个没完,眼睛里也会闪光。说到激动就会骂杜鲁门,有时候站在大街上骂,慢慢人们就叫他“杜鲁门”了。我爷爷他越老越喜欢孩子,现在成了老顽童了。可是现在,他活得都没有尊严了。看着他被人们歧视耍弄,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我觉得有他这样的爷爷是我的耻辱。我不想让人知道。
他受过伤,干不了重活。所以我很早就下地干活了。他本来不用那么辛苦的,政府给他发抚恤金。可是他就要去捡那些烂东西。我不想让他出来,可是又管不了他。有时候就偷偷跟着他。
“他其实不傻。他心里明白得很,谁对他好,他一清二楚。他认得你,和你很亲。
“你来了以后,我见你那么对他,突然觉得我这个做孙子的还不如你这个陌生人。是啊,其实我打心里也是看不起他的。我感到很惭愧,我怎么可以这样对他。我是不是很没用?”
“没那回事!我知道你很爱你的爷爷。爷爷能每天陪在身边,你应该感到幸福才对!”
“有爷爷很幸福吗?”
“当然!”原野瞥见三合子投向他的求证的目光,便回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感慨着,“有爷爷陪着真好!我都快羡慕死了!”
三合子看着原野认真的表情,以为他是故意逗他,噗嗤笑了,“也是!其实,他刚才是去接我的,我还嫌弃地和他发脾气。”
原野说:“好啦!你爷爷已经回家了,你也赶紧回去吧,别让他担心!”
边说着,原野走到三合子面前,把手伸向他。“嗯!”三合子应着,握住他的手,两人同时使劲,原野把三合子拽起来。他两个看着对方笑了,一起朝小巷口走。
原野说:“原来你家就在这里呀!”
三合子说:“已经到家门口了,要不到我家坐坐吧!”
原野一口答应了,跟着三合子向他家走。
三合子却不好意思地搔起了脑袋,说“你可别嫌我家脏!”
“怎么会,快走吧!”
巷口上挂着“枣间圪道”的牌子。三合子家在圪道里面,双飞檐垂花大门,青砖院墙,古朴的四合院。
两间东房收拾的干净。檐下,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坐个小板凳,忙着手里的活计。
男人见有人来,抬头看了一眼原野。
三合子赶紧说,“我朋友!”他又给原野介绍:“这是我二大爷!”
原野打了个招呼“二大爷好!”
二大爷“嗯!”了一声,低头忙他的活计。
西房已经坍塌拆除,地基还在。青砖码放在西墙边。下面一大堆的破烂堆得像小山一样。“杜鲁门”正弯腰收拾着他的宝贝。南房是厨房。三合子带原野往正房里去。
屋子里黑洞洞的,眼睛一时不适就看不清东西。一股刺鼻的霉臭味。原野刚要摸索着向里挪,“咣当”一声,不知踢倒了什么。他站在那不敢动了。让眼睛适应适应环境。一会儿,才看清,黑乎乎的四壁。一片混乱。除了炕上两团肮脏的被褥。日常用品和破烂杂乱地堆放着,几乎找不着落脚的地方。他刚刚踢倒了一个瓶子。还不如山里的他们的洞穴的家。虽然那只是个天然岩洞,不用说家具,连个像样的墙壁都没有。但爷爷绝不允许东西乱放。他总是让它们井井有条。东西再破,也不允许肮脏成这个样子。即使动物也同住洞里时,也没有这样刺鼻难闻的怪味。
三合子看原野皱了眉头。顿时不好意思起来,忙踢开一条路,通到炕下的一张桌旁。划拉下一沓烂纸,露出一只凳子。招呼着原野:“来,坐这里。”他左右看了看找不着合适的布子,索性用袖子擦了擦。
原野看他一脸的惶恐,也不多说什么了,硬着头皮进去坐在凳子上。见原野居然笑着坐下来,没有表现出一点鄙夷,三合子有些受宠若惊。“这就是我家,我和我爷爷的家。”
一边说着,把桌子上和旁边的东西归了归,让原野身边的空间尽量大些。
“其实,没什么,只是乱了点,收拾一下,会好些。”
“嗯,嗯,是是。”三合子嘿嘿地笑着说,“原野,其实你是第一个肯来我家的人。”
正说话,院里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奔进来。
她扯了扯正在檐下拾掇的二大爷,神神秘秘地嘀咕道,“唉,我听隔壁三姑说,圪道口刚搬来那家,是个姓赵的女人,带个半大的儿子,从紫金山搬下来的,为了孩子在城里上学,”她咂着嘴,“啧啧,现在这山里人可真有钱哪,专门在城里买房,送孩子上学。我看那孩子和咱们三儿差不多大呢!”
她抬手从晾衣绳上扯下围裙,抖了两下系在腰上,随口问,“三儿呢?”
“和朋友在屋里!”
她朝正房看了看,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哎哟,你说一个女人带个儿子也是怪不容易的。这人也寡气,搬来这么久了,也不和人走动。”
见二大爷没听见似的,不搭理她。不由来了气,一个手指在他腰上狠命地戳了一下。就听二大爷“哎呀”一声闷哼,回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当都是你呢!”低头又做他手里的活计。
“你说我能说会道的一个人,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闷葫芦,快憋死我了。说句话会死呀!”
二大爷抬头瞪了她一眼。
“不过也难怪,都说寡妇门前事非多,人家这是自重。”见二大爷不睬她,也觉得无趣,一边张罗做饭一边自言自语,“你也别怪,跟你这么多年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就是这么个爱操心的命。”说着钻进厨房里去了。
二大爷偷眼望了望妻子的背影,无奈地扬了扬嘴角。
已近黄昏,原野该回家了。他路过圪道口时,看了一眼二大娘说的那家。听说是紫金山来的,原野觉得亲切。只见两扇新漆的黑铁大门紧闭着,紫红色瓷砖贴的门脸,新修过的院墙抹了洋灰,围墙上面露出一点枣树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