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号以后,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圪洞院里冷清了。原野的户口还没办下来,暂时上不了学。圪洞院里只剩下原野一个孩子了,没人跟他玩了。但原野并没有觉得无聊,他有一个大朋友安大庆,他那里有一个更有吸引力的新奇世界。
只要他歇班,原野就和他粘在一起。他们两个总是坐在那张大桌子旁。
安大庆不说话,他专注于手里的工作。原野也不说话,他也专注于安大庆手里的工作。看安大庆把小圆柱型的放大镜夹在眼皮上,用精巧的小镊子把机械表里米粒大的小零件一件一件取下来,再一点一点装回去。桌上的一片零乱,在他眼里仿佛是井然有序的,他可以不用看,随手便拿到他想要的丁点大的小工具,小零件。这一切对原野来说简直太神奇了。他总是瞪大眼睛,生怕一眨眼错过了一个细节。他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攥紧拳头。连汗水湿透衣服都浑然不觉。
安大庆的桌上还有许多锁。形形色色,各式各样,千奇百怪。锁,原野认得了。秦伊凡还教他,出去玩时要记得锁好门,怎样上锁怎样开锁。锁对于原野来说是个新奇的东西,他觉得这个东西太奇妙了。秦伊凡教他开锁是用钥匙。原耀祖总是带着一大串钥匙,原野曾经研究过原耀祖的钥匙,大的、小的、各样的钥匙。原耀祖说,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所以他有这么多钥匙。可是,安大庆不是,他用一把钥匙就能开好多锁。
他们两个人可以就这么安静地忙活一个下午。一言不发,却彼此心领神会。
直到安大庆停下手里的活,笑着对他说,“走吧!该吃饭了!”
秦伊凡提着行李包回到家里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她这次交流学习走了一个多月。家里没有人。房间里整洁如常,甚至床单被罩都换洗过了。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物。正要坐下休息,大门响了。她抬起头透过窗玻璃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原野垂着头,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的是张彩娥。她一进门就嚷起来,有人在家吗?原工?秦大夫?秦伊凡连忙应着迎了出去。
“伊凡,好好管教管教你们家那个野孩子,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居然撬我们家的门。”
“对不起,他不是有意的!”
“呵!溜门撬锁都不是有意的了,难道还是不小心!伊凡,你可不能这么护着他,这样的孩子从小不管教,将来要出大事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原野他刚来,好多事情他只是不懂。他很聪明,也很听话的,只要告诉他,他一定能做到。您放心,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啦!”
“唉,伊凡哪,你这是护短!”张彩娥悻悻地转身走了,一边嘴里还嘟囔着:“怎么摊上这么个邻居,真是倒了霉了!……”
秦伊凡看着张彩娥扭着肥肥的身体走远了。回头看向背墙站着的原野。他双手放在背后,倚在墙上,手指甲却不停地抠着墙上砖缝里的灰,头耷拉着,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来,他已经知道自己又做错事了。
秦伊凡转过身,面对着原野。原野微微抬了一下头,忐忑地斜着眼偷瞄了秦伊凡的脸,却撞上了秦伊凡严厉的眼神,像触了电一般,立马收回目光,将头垂得更低了。
秦伊凡看他那副等待惩罚的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她叹了口气,依然沉着脸,走过去。伸出一只手,把原野从墙上拉过来,举起了另一只手。原野被她一拽不由往前一扑,身子一瑟,条件反射立马紧绷起来,等着拳头落下来。小脑袋里闪过,妈妈这次是真生气了,恐怕免不了一顿好打。可谁知,秦伊凡的手落下来,轻轻滑过他的头发,轻拂去落在上面的灰。然后,她又俯下身,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土。
秦伊凡蹲下身,握住原野的手:
“原野,抬起头来,看着妈妈。”看着原野慢慢抬起头,黑眸子里是歉意的羞怯。秦伊凡缓缓问道:
“原野,你为什么要撬张阿姨家的门?”
原野不说话,又垂了头。秦伊凡攥紧了他的手,坚定地说:
“不行,你必须跟我说。你是觉得她家好,想去她家吗?还是她家有什么东西你喜欢,你想要?”
原野猛地抬了头,看着秦伊凡,小眉头拧成了疙瘩,
“没有,我没想去她家。我不要别人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
“我只是对锁感兴趣,我只是想开锁!”
秦伊凡直定定地看着原野的眼睛,从那闪亮的黑眸子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原野也正直定定地看着她呢。那里很清澈,他很坦然,他没有撒谎。
秦伊凡舒了口气,继续说道:
“原野,你这么做是不对的。”秦伊凡想了想,给原野比了个例子,“就比如说,你在山里的家里,发现锁被人动过了,你会怎么想?”
原野笑了,“可是,山里没有锁呀!”
秦伊凡哑然,顿了顿才说“好吧!不管怎样,记住,锁是一种规矩,就是要告诉你,不经过主人同意,不能打开,不管你会不会开,明白吗?”
“我明白啦!我记住啦!我错啦!”原野一脸认真,使劲点着头。
秦伊凡一脸的无奈,抚着原野花猫似的脸。她把他拉到怀里,附在他耳上轻声问:
“原野,那你告诉妈妈,除了张阿姨家,你有没有开过别人家的锁呀?”
原野一脸的神秘,也附在秦伊凡耳朵上小声说:
“这个院子里所有人家大门上的锁,我都开过了!一共三十九个。她家的锁我开过好几次了。”
“为什么?”
“因为她家的锁最有难度,最有挑战,也最有趣!”
“啊!……”秦伊凡惊得目瞪口呆,登时直起身子,看着儿子稚气的脸。
原野看着秦伊凡惊呆的表情,以为她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他冲她坚定地点点头。意思说:我没撒谎,是真的。
“噢,不用担心,我又把它们都锁好了!”原野一边说着,脸上漾出一脸的小得意。
秦伊凡半天才合上了嘴,恢复了神智。心想,本来觉得跟张彩娥道个歉也就罢了,现在难道要挨门挨户去道歉?那样一来,大家会怎样看待这个孩子呢?”
原野自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看秦伊凡皱了眉头,苦了脸,赶紧说道:
“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玩开锁了,您放心!张阿姨也没有发现我会开锁,她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把锁锁好了!”
秦伊凡暗想着:怪不得这次张彩娥没有发作!原来她并不知道原野真的开了她家的锁。只是发现他在他家门口鬼鬼祟祟,怀疑而已。看来其他人家也没有发现。如果真去道歉的话,又平白惹出些是非来。这个孩子的与众不同,能有几个人能接受得了呢!想象众人鄙夷的眼光,秦伊凡不寒而栗。算了,没有必要再让别人误解他。她相信原野以后不会再开锁了。道歉的事还是算了吧!
无论如何,得赶紧让原野上学。
革命路小学位于际县古城南大街。
上学的第一天,是秦伊凡送原野去的。他和潘俊峰他们一个班。上学的兴奋比不上古城的宏伟建筑带来的震撼。一进东门,便是目不暇接的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这样的房子他只在书上见过。
本来觉得吧上了学就好了。可是没过几天,秦伊凡被传到学校。老师说:就没见过这样的学生,书上画的乱七八糟,作业本却干干净净,一个字不写。
秦伊凡回家看了原野的书和本子,他的书上用铅笔圈圈点点,勾勾叉叉,图图画画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画得满满当当,看来这本书他已经看完了。作业本却和新的一样。原野垂着头,一副认错的态度。他知道妈妈被老师叫去了。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被告状被教训的事。“书不但要读,还要记得。学习就是学弄懂那些你还不会的知识。也许这本书你可以读得下来,但是老师会讲一些你或许还不知道的东西。你要认真听老师讲课,把那些弄懂。
老师讲课的时候你在干嘛?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太没趣了就睡着了。字不是光认得就行,还要会写,还要写好。不断练习才可以写出一笔好字作业本就是作练习用的,所以必须写。写作业是对老师的尊重。我不希望老师因为同样的事再为你操心。”
“还有考试……”秦伊凡本不想提及这个词,但这就是现实,原野还不知道这回事。如果让他慢慢自己感受考试的残酷,恐怕会打击了他的信心,所以必须提前让他知道这一评判的方式。这是原野必须面对的事。“学校会考试,就是让大家做题来检验你学得怎么样。你不会愿意因为考试考得不好被别人瞧不起吧!所以学会了,还必须会写,会表达。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首先必须按老师的要求做。”
“我明白了。”原野明白,在这个世界里,必须把一部分自己隐藏起来。这里有许多的规矩,要想在这里生存,就必须要遵守。自由的翅膀只能藏在心里。
那天放学,阴郁的天气终于下起了雨。
潘俊峰抱怨道:“怎么下雨了,这么大的雨怎么回家。”到校门口,他乐了,他爸来接他,他穿了雨衣,坐上自行车走了。
“原野,你怎么回啊!”
“没事,我走着就好了。”
对于原野来说,这不算什么。他把书包揣在怀里,低头钻进雨里。同学陆续从他身边被大人接走了。原野心里暗想,城里的孩子就是娇气,有父母宠着。加快脚步,低头小跑。
“原野……”
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回头,看见原耀祖一手扶着宽大的雨衣的帽子,从后面追上来,立在雨里望着他。“你干嘛跑那么快呀,才一转眼就看不见你了。”他递一把伞在他头顶上。看着杵在雨地里发愣不动的原野,笑道:怎么啦,快上车回家。原野是呆了,他哪受过这样的待遇,他想都没有想过。只觉鼻子一酸,眼窝子直热。“干嘛,怪我来晚了嘛?快走吧!”原野使劲摇了头,“不是,我可以自己回去。”原耀祖笑着伸手抚了抚他湿漉漉的头发,拉他坐在后座上“快走吧,淋雨会生病的。”
秋雨绵长的有些烦人。尤其今年的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仿佛云彩迷了路,聚在这里总也散不去了。就这样浸湿着这个北方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