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香走进车间办公室,一眼就看见杜桂芬。她一只手撑着下巴,懒懒地伏在窗台边的办公桌上,看着窗台上罐头瓶里的小野菊发呆。
刘梅香把手里的记录表放好,换下工作服。她转回身,见杜桂芬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没动。刘梅香好奇地走到杜桂芬的身后,弯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穿过花朵,透过玻璃窗,她的目光悠然地伸向车间工作台的方向。
工人们都已经走了。只有原耀祖和车间主任廖东来还趴在工作台上。
原耀祖站在工作台边前,双手撑在工作台,弓着背,微蹙着眉头,专注地看着图纸,时不时拿起游标卡尺,测量台子上的零件。他和车间主任廖东来说着话。他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车间里嗡嗡地回响。
刘梅香轻轻捅了杜桂芬一下,轻声说:“花有那么好看吗?”
杜桂芬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转头看见刘梅香,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子说:“哎呦!表姐,你吓死我了!”
“魂儿回来了吗!”刘梅香笑着说,“下班了,走吧!”
杜桂芬一边应着,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身,跟着刘梅香往外走。临出车间大门时,还留恋地朝原耀祖瞥了一眼。
刘梅香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一边走一边故意叹了口气,抱怨道:“我还以为是来看我的呢,没想到自作多情了。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杜桂芬不好意思地挽住刘梅香的手臂,亲昵地说:“表姐,我真是来看你的!”
刘梅香附在她耳边轻笑着说:“那你刚才躲在花丛里,干嘛呢?”
杜桂芬脸颊一红,说:“那个!是恰巧碰上了。你说巧不巧!”
刘梅香说:“你不会暗恋人家吧!人家可是有妇之夫!”
杜桂芬说:“我知道!我就是由不得想看他。人家穿上工作服都那么有气质,风度翩翩。我就爱看他工作的样子。他认真的样子最好看。跟大将军横刀立马一样有气势。什么问题呀,一到他这儿,都不是问题了!”
刘梅香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咬着牙说:“天上的星星亮,咱也得能够得着啊!”
杜桂芬说:“够不着还不让看啊!”
刘梅香说:“你呀,就是胆大脸皮厚,什么都敢想。”
杜桂芬说:“我就喜欢文化人怎么啦!我还真没敢想,这辈子还能跟这样的人离这么近,跟做梦一样。他的学问怎么就那么大,他懂的道理怎么就那么多,他的声音怎么就那么好听。对人还总是彬彬有礼。那股子书生气呀,那叫迷人。”
刘梅香说:“哎呀!我真是服了你了,女孩儿家家的,怎么那么不害臊!”
杜桂芬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也就是欣赏欣赏!我也没想着要和他怎么样。我知道,原工这样的人这辈子我也攀不上。”
刘梅香说:“欣赏欣赏就好了。找对象可不敢拿他当标准,那谁能比得上啊!你不得当老姑娘吗!”
杜桂芬说:“当老姑娘就当老姑娘,谁规定的女人就必须嫁人!”
刘梅香说:“那可不行。那不得把你妈急死。对了,你妈还催着我给你找对象呢!”
“是啊! 家里人也催得我心烦,都快成了逼婚了。以前,因为我喜欢唱戏,我爹没少唠叨我。他就说我不务正业。当我把第一个月的工资拿回家时,我爹说,”杜桂芬立刻把身子一直,头一抬,手一背,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压着声音,学着他爹的口气摇着脑袋说,“没想到,凭这还能进国营企业当工人。这种好事,咱做梦也梦不见啊!”
刘梅香被她的样子逗乐了。
杜桂芬笑着挽住她的手臂,继续说:“从那以后,他才不再反对我唱戏了。也不唠叨我不务正业了。可是好日子没几天,我爹又开始数落上我了。”
杜桂芬又立刻把身子一直,头一抬,手一背,压着声音说:“有了个工作就上了天了,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几斤几两。介绍对象的踢烂了门槛,你就一个都看不上?”
刘梅香咯咯咯地笑着。
“我妈是这样的,我给你学学,” 杜桂芬把腰一塌,双手往前一搭,手心拍着手背捏着嗓子说,“隔壁那谁谁谁,岁数和你差不多,孩子都能打酱油啦!”
刘梅香被她逗得笑弯了腰。她朝杜桂芬摆着手说:“快别闹了!我这儿都岔气儿了。”好一会儿,她叉着腰眼直起身子,一只手揉着肚子,哎呦哎呦地缓着气,“你还别说,还真像我二姨说的话!”
看着杜桂芬扬着脸,一脸的小得意,刘梅香严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怪大人们着急。工厂里的女工本来就挺吃香的,咱又是厂里的一枝花,眼看可就成了大龄剩女了。你得赶紧找,找到后面就没好的了!”
“总得找个对言法的!”
正说话间,一个肥胖的男人连跑带颠地迎面过来。他跑得有些笨拙,一身的赘肉乱颤。
杜桂芬见他急急的样子,笑着打招呼,“潘科长,这火急火燎的干什么去呀?”
潘富贵在她们面前停下脚步,却一时喘得说不出话。他弓下腰,手拄在膝盖上,用他肥胖的大手揩着脸上的汗。终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梅香,见……见……见着我们家……俊峰没?”
眼看着潘富贵着急的样子,刘梅香也受到传染似的,着急地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把潘富贵急成这个样子。她皱了皱眉,两手不自觉的握在一起,急切地问:“没见呀!咋啦?”
潘富贵缓了一会儿,终于说:“他妈找他回家吃饭,哪儿都找不着!急死我了!”
刘梅香说:“能到哪儿去呢!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到饭点自然就回来了!”
潘富贵说:“他妈已经把家属院翻了一遍了,都快急疯了!”
杜桂芬说:“我俩刚出来,厂区里没见着。要不你再去找找?”
潘富贵说:“对了,见着原工没?”
刘梅香点点头说:“在呢!在冲压车间,怎么啦?”
“听廖元凯说,俊峰是和原野一起走的!”
刘梅香松了口气说:“噢!那不用担心,他们在一起呢!”
潘富贵说:“和原野在一起才让人不放心呀!”
杜桂芬说:“找原工也没用,他怎么会知道原野在哪儿。”
“起码他得和我一起去找呀!”
潘富贵话没说完,已经一路小跑奔车间去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杜桂芬说:“梅香姐,你说原工为什么收养原野啊!都那么大了。”
“我也不知道啊!一般人不会那么做。听你姐夫说,好像是秦大夫的意思。”
“这事儿男人能听女人的?况且我听说,他们没孩子是秦伊凡的问题。原工真好脾气,对秦伊凡百依百顺的。”
“人家两口子感情好着呢!我就住隔壁,从没听见过人家夫妻吵架。连大声说话都没有。”
“不吵不闹就是好吗?”
“不吵不闹还不好啊!难不成天天鸡飞狗跳的好?”
“不好!我不信,在一起生活,还有勺边不碰锅沿的。不吵架,那得有多默契。遇着事都不用商量吗!”
“别想啦!你这脑瓜子里整天乱七八糟想些什么呢?你倒是正儿八经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除了原工,谁还能入你的法眼啊!”
杜桂芬拉住刘梅香的手臂,晃了晃,撒娇道:“表……姐……我……懂!原耀祖只有一个,我也不是秦伊凡。人家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杜桂芬虽然嘴上这么说,可脑子里却闪过原耀祖偶尔不经意流露在眉宇间的忧愁。杜桂芬觉得原耀祖过得并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幸福,原耀祖和秦伊凡的感情也没有人们说的那么好。原耀祖对人都挺好,可是杜桂芬总觉得他对自己更好那么一点点。杜桂芬希望这些只是她的自以为是。她希望她心目中的男神是完美的,包括他的家庭和爱情。就像戏里的男女主角一样。她愿意像崇拜神一样崇拜他。
刘梅香眼睛一亮,压了压声音说:“全厂那么多单身男工呢,真的一个都看不上?!你看小安怎么样?”
见杜桂芬的脸刷地红了,瞬时低下头不搭话,刘梅香嘴角噙着笑,故意说,“我可觉得他对你有意思!小安人不错,要不,姐帮你牵个线?”
杜桂芬听刘梅香要做媒,急着说,“噢!不用!”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合适,撒娇地挽住刘梅香的手臂晃荡着说:“姐,你给我操的心也够多的了。要不是你和表姐夫,哪有我的今天啊。”
刘梅香说:“那也是你的运气。可巧那年厂里招合同工。你姐夫得了内部消息,有特长的优先,我就给你报了名。还就真招进来了。亏得你会唱戏。”
杜桂芬说:“记得就是原工主持面试的。没想到他还懂戏曲。那时还真有点紧张。可是他一说话,就让人听着舒服。不论别的,只听他那浑厚的嗓音,就够了,真叫人如痴如醉!也顾不得紧张啦!”
刘梅香说:“何止!他还会拉胡琴呢。刚上班那会儿,过年开联欢会,他拉得可好了。把女工们迷的神魂颠倒的。”
杜桂芬说:“是吗?那我怎么从没见他拉过?”
刘梅香说:“生活磨得人都没有兴致了。”
杜桂芬说:“没想到,人家还是多才多艺呢!哪天一定要他拉一回。”
两人还没走出生产区,潘富贵拉着脸追上来。
“怎么啦!原工呢?”杜桂芬问。
“哼!咱没人家放得开,咱儿子可是亲生的!” 他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马不停蹄地跑走了。
潘富贵心急如焚的样子,把刘梅香心里搅得七上八下的。
刘梅香急急地和杜桂芬说:“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回家。不知道秀锦回去没!别真出什么事。”
“姐夫不是在家吗!”
“他呀!哪管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