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这两天有些心神不安。他眼睛在书上,耳朵却时常被一些声音吸引了去。那是孩子的声音,而且不是一个孩子,是许多的孩子。他们时而欢笑、时而尖叫,好像整个圪洞院都被他们扰动了。原野被这些来自天籁般的声音深深吸引。心神不知不觉随它而去。他会极力地辨别、想象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欢笑时,他会笑,他们尖叫时,他会皱眉。他的耳朵仔细地寻找他们的来源,他知道不会太远。
终于,这一天下午,原野实在按捺不住了。他试探着跨出家门。他手指划着墙壁,沿着墙根试探着往前走。他循着声音,时而脚步急促,时而停下来仔细聆听。他探头探脑地在小巷里徘徊。走到巷口时,他激动得脸颊通红,他不由得想象瓦房前面的景色。或许是一片树林。绿荫浓郁,小鸟啼鸣;又或许是一片草地,野花烂漫,溪水清清。一群孩子在追逐嬉戏。
他穿过巷口,又绕过前排的瓦房,眼前豁然开朗。哪里有什么树林和草地。是一片高低不平的荒沙。也许几千年前,或者更久远一些,眼前会是河水潺潺,波光粼粼,河岸上绿树成荫。岁月琢磨,沧海桑田,如今只见这干枯的河床和稀稀拉拉的荒草。
西南两面的围墙与东北两面的排房围绕着一大片低洼的开阔地,下面是细细的沙土。只有南墙根下两三米宽的沿子上,零星散落着几棵野生的树。高大的梧桐打开伞盖;核桃树上挂满了青绿色的果子;榆树靠着墙根;柳树歪斜着探向沿下;椿树周围大大小小的小臭椿,在杂草丛中奋力地生长。
这里虽然荒凉,却盛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八月份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大人们上班去了,孩子们正放着暑假。他们哪管烈日炎炎,照例在外头疯玩。
原野远远地看见七八个孩子就在这个大沙坑里嬉戏玩闹。一下见到这么多的孩子,原野心花怒放。他站在沙地沿子上,兴奋地看着他们。此时,他们正聚精会神地聚拢成一圈,不知地上有什么新奇玩意儿,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拿根粗树枝奋力刨着沙土,一个圆骨碌碌的东西慢慢显露出来。其他人伸长脖子,睁大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东西。他们探着身子,一个个攥紧拳头,两腿前后分开,微屈着膝盖,随时准备逃跑的架势。
原野想过去加入他们,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打招呼。
原野发现,其中有一个女孩,他认识,是许秀锦。他想先和许秀锦打个招呼。可是,大概那个东西太有趣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原野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搅许秀锦。埋在沙土里的那个东西已经越来越松动了。就见白胖子一使劲,噗哧一声,那东西从土里跳出来。
“啊……”随着一阵尖叫,孩子们炸了锅似的四散奔逃。
原野被他们的叫声吓了一跳。细看沙地上那个圆溜溜的东西,转了三转,晃了两晃,停了下来。居然是一个没了下骸的人的头骨。枯黄的骷髅头张开着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注视着他们,突出的上颌上残留着几颗枯黄肮脏的牙齿。突出的颧骨,凹陷的两颊,狰狞而恐怖。
白胖子也跳出去老远。他捂着胸口喘着气,远远地望着那个骷髅。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感到他的“英雄壮举”还不够,便笑了起来,“哈哈!瞧你们这些胆小鬼,一个死人头就把你们吓成这样子。”他轻蔑地瞟着他的伙伴们,嘲笑着。孩子们在他的怂恿下,又战战兢兢聚拢了来。他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壮着胆子,慢慢蹭回刚刚跑开的地方。
白胖子站得远远的,用一根长竹杆子挑起那个骷髅。他举着他的“战利品”,在沙地上“游行”。孩子们跟随在两边,像庆祝胜利一样,随着嘴里“欧、欧……”欢呼的节奏,欢快地蹦跳着。孩子们钦佩的表情,让白胖子得意洋洋。他撇着嘴,头仰得高高的,脚踢得老高,空着的那只手臂使劲地甩着。整个身体都一晃一晃的,像个戏台上的“老爷”。忘乎所以的他似乎已经忘了,竹杆顶上还有那么个东西。
原野眼看着那个东西在竹杆顶上晃晃悠悠的,已经摇摇欲坠了。
冷不丁“咕咚”一声,骷髅终于从竹杆顶上跌落下来。“哄”的一声,孩子们又炸开了,竹杆子也被丢出去好远,不知是谁还跑丢了一只鞋。
白胖子跑得最快,出去了足有十几米才回过身。见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追来,他舒了口气,抬起手臂揩着脸上的汗。
原野忍不住笑了。
白胖子转头朝原野看过来。他这才发现,坎子上,蹲着一个陌生的男孩。见他笑得前仰后合。白胖子顿时一脸的尴尬,刚刚逃跑时的样子确实狼狈了点,可是居然有人敢在他的地盘上公然嘲笑他,这让他觉得受到了侵犯。
白胖子恼火起来,朝着原野吼道:“嘿,你是谁?谁让你来这儿的!”他见原野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地笑。这种奇耻大辱他可受不了。他必须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白胖子一跺脚,便要奔过去。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一只脚光着呢!刚才光顾着跑了,不知什么时候把鞋子都跑丢了。白胖子的脸刹时红到了耳根。他一跳一跳的去找那只不争气的鞋子。
白胖子趿拉上鞋子。原野仍不说话。原野的笑容在他看来是嘲讽,原野的眼神是对他的挑衅。他越发地羞恼起来。
这时,孩子们都聚拢过来。白胖子冲着原野吼道,“有胆量的你给我下来,别躲在那里偷笑!”
原野顺势站起身,跳下坎子,向孩子们走来。
许秀锦认出了原野。她显然并不在意男孩子间的火药味,愉快地介绍道,“他是原叔叔家的儿子,刚来的,他叫原野。”
白胖子看着眼前站定的原野,比他瘦小了许多,不由笑了。他越发的气壮了一些,“噢!……”他恍然大悟的表情,做得有些夸张,“你就是他们家捡来的那个野孩子呀!” 他讥笑道。白胖子见原野依旧面露微笑,一点儿也没有生气的样子,暗自得意道,不是胆小就是傻帽,这么说他都不生气,看来是个好对付的。底气便更足了些。他挺了挺胸脯,竖起大拇指朝脖子后面甩着,继续挑衅道:“怎么样,玩死人头,你敢吗?”
“我不敢!”原野爽利地答道。
“哈哈哈哈”白胖子得意地笑着说,“就知道你不敢,还敢在这里笑别人!”他怂恿着伙伴们一起嘲笑原野,“看,我就知道他是个胆小鬼!”
原野不理会他们,轻轻背起手,慢慢跺了几步,声音不大,语气平缓,却很有气势地说,“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什么圣人,什么狗屁,哈哈……”又是一阵嘲笑。几个孩子也跟着他笑。
原野不理会他们,只是表情严肃地,定定地站着。
“原野,那是什么意思啊?” 许秀锦好奇地问道。
“就是说:你不想你的头将来被人玩来玩去,就不应该这样对待先人!”笑声戛然而止。大家都惊异地看着这个奇怪的闯入者。
原野见他们停止了嘲笑,一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便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朝南墙根那儿去了。孩子们默不作声地跟着他,好奇地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原野一直走到比较僻静的西南角上,在树荫底下蹲下身,用手刨起沙土来。不一会儿,他刨好了一个一尺多深的坑。然后他起身捡了几片梧桐叶子,返身回来。只见他在骷髅面前站定,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然后,他慢慢蹲下,将两片树叶子铺在手掌里,托起那个骷髅,把它捧在树叶上。他站起身朝刚刚刨好的坑走去。他把那个骷髅放进坑里,用草叶盖上,最后填上了沙土。做好这些,他打坐在一边,双手合十,嘴里默默念叨了一阵。
白胖子被原野所做的一切惊呆了。尤其他居然能把那个肮脏恐怖的东西捧在手里,而且他表情严肃却不慌不忙。他感觉原野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自己看热闹倒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原野怎么就不害怕呢!
更令白胖子好奇的是,原野打坐在那里究竟在念叨些什么呢!白胖子终究忍不住,蹭上前去,弯下腰,忐忑地轻轻问道:“原野,你在磨叨什么呀?”
原野转头微笑着看他。白胖子却被吓了一跳,后脊梁冒了一股凉气,他感到原野眼神神秘笑容诡异。原野说,“想知道吗?”“嗯”他回答。于是,原野附在他耳朵上对他说了几句悄悄话。白胖子脸色顿时煞白,汗珠子滋滋地冒出来。他连着倒退了几步,转身跑走了。大家一脸的莫名其妙。还看见他上沿子的时候滑下来两次,差点没爬上去。原野看着他落荒而逃的样子,忍不住咯咯地笑。
原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许秀锦走过来问:“原野,潘俊峰怎么跑走了?你和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叫潘俊峰啊!”
“嗯,是张阿姨家的儿子。就是你刚来那天见到的那位胖阿姨。”
孩子们的欢乐不会因为一个伙伴的离开而停止。况且,他们现在有了新的伙伴。很快投入到新的游戏中。
这片沙土地并不平整,西高东低的地势特征,在东边自然形成了一个小水坑。工厂里的雨水及圪洞院居民的生活废水都汇聚到那里。水坑边上杂草丛生。许秀锦说这里的人把这片小水洼叫做“龙眼”。这里也是孩子们的欢乐场。虽然,对于原野来说,这个龙眼未免肮脏了些。远不能与山里的清泉,小河相提并论。可是和这么多小朋友在一起玩的快乐,是山里远不能比的。也便将就了。他们在这里捉蝌蚪捕蜻蜓。捞各种不知名的虫子。玩的开心极了。
眼看着残阳没入西墙,半天已经烧成焦红,只留下半天的湛蓝。
妈妈们开始呼唤自家的孩子回家吃饭。孩子们陆续都走了,只剩下原野一个人在沙地里。他仍然沉浸在这片新鲜的土地给他带来的新奇和快乐中。此时,龙眼里的红虫浮上水面,像晚霞染红一片。太阳落下西墙,耳边蛙声响起。他发现一团黑雾在他头顶上盘旋,那是一大群的蚊子。这里可是蚊子的滋生地,原野不敢再逗留下去,朝沿子走去。
一抬头,原野看见东边沿子上,在圪洞院居民的垃圾堆里,一个拾破烂的老人,穿着一身灰布衣服,正埋头翻拣着垃圾。他一头的白发让原野忽然想起了爷爷,鼻子顿时一阵酸涩。原野不由得向他走去,不知道为什么,或者只是想看清楚他的样子。
“原野!”有人叫他。原野回头望。原来,原耀祖抱着手臂站在圪道口,正皱着眉头巴巴地看着他。原野转回身爬上沿子,朝原耀祖走去。
原野跟着原耀祖去工人食堂吃饭。工人们大多已经吃完饭,陆续从食堂里出来,和原耀祖打着招呼。
食堂不大,三间平房,里面支着三张十人的大圆桌,干净整洁。一桌多是女工,一边吃饭还一边叽里呱啦说说笑笑。另两桌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饭也吃得差不多了。正准备离开。
“哟,原工!有日子没见了。”伙房的罗师傅正趴在打饭窗口上,看见原耀祖进来一脸笑容地说。
“嗯!这两天在家吃的。”原耀祖一边安顿原野坐下,一边到靠墙的碗柜里取了饭盒。到水槽边涮了涮,送到窗口上去,递上饭票。
罗师傅收了饭票,接过饭盒,朝原野瞥了瞥,压低了声音问:“这是谁呀?你的……”
原耀祖笑笑,“我儿子,叫原野!”
罗师傅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声,“这就是那孩子呀,你还别说,长得还真不错!”他一边划拉着盆里所剩不多的凉菜,盛了一盘递给原耀祖。
原耀祖刚坐下,冷布门帘子一响,韩秉仁手里托着一个纸包进来了。他看见原耀祖笑道:“呦!原工也在呢!那正好,咱爷儿俩喝两盅!”
韩秉仁在原耀祖旁边坐下,把另一只手里的酒瓶放在桌上,转脸朝女工桌叫道:“桂芬……”
“哎……”一个女声响起。那声音像喝了蜜糖似的,温柔甜美,听着让人心旷神怡。随着声音,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站起身,姗姗走来,“韩师傅,您叫我啊!”她面容秀丽,身材匀称,两条麻花辫儿垂在胸前。
“去帮叔把猪耳朵切上,我要跟原总工喝两盅!”
“好嘞!”杜桂芬从他手里接过纸包,笑着朝灶房里去了。
“原工,家里不是起灶了吗!” 韩秉仁问。
“哎!回家一看煤球炉子连一点火星子都没了!”
“秦大夫呢?”
“加班儿!”
不一会儿,杜桂芬端了一盘猪耳朵和一盘花生米出来,爽利地摆在桌上。摆好碗筷和酒杯,杜桂芬摸摸原野的头,“你就是原野吧,长的真帅!”
原野羞涩的闪躲。
原耀祖叫他打招呼。
原野低声说:“姐姐好!”
“呦!真有礼貌!” 杜桂芬笑着。
“老罗,过来一起喝两盅!” 韩秉仁转过脸朝打饭窗口招呼。
“你们喝,我这儿还忙活着呢!”
“不急,等着你!”
罗师傅面前一口大锅。锅里的水滚开着。案板就着锅沿。擀好的面胚放在案板上。罗师傅拿起一把看起来有些特殊的菜刀。那刀有尺把长,两边有刀把的。罗师傅前后脚站好,身体微微向前倾,两臂略向外弓,两只手握着刀两边的把手,全身只有手腕轻抖,随着刀刃与面案轻微擦动的“沙沙”声,面条飞舞起来, 一条条小鱼似的急赶着“唰唰唰”跃入锅中。不一会儿,一锅粗细均匀、口感劲道的刀拨面就出锅了。看得出罗师傅这刀拨面的手艺可不是三两年的功夫。
韩秉仁倒酒。三两盅下肚,原耀祖的话就多了起来,谈天说地,评古论今。
原野正埋头吃着饭,忽然感觉到身侧似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他下意识的回头看去。是杜桂芬!她面带微笑,眼睛迷离,一副出神的样子。好像在听女工们叽叽喳喳的说笑。眼神却溜号似地朝这边瞟着。杜桂芬忽然回神,正撞上原野的目光。她怔了怔,脸红了一下。她朝原野笑笑。原野也回了个笑容,继续埋头吃饭。
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原野,走,玩去。”
原野抬头一看,这个人他认识,是安大庆,来的那天给他剃头的人。一见他原野就想起那张大桌子上凌乱的小玩意儿。原野看了看原耀祖,原耀祖点点头。原野两口扒拉完碗里的饭,迫不及待地跟着安大庆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