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谓的“家”只是半山腰里,一个隐蔽的山洞。洞口被一块巨石掩蔽,像一座天然的屏障。另一只叫“虎虎”的“狼”已在洞口迎接他们。它的脊背毛色黑亮,正中有一道明显的棕黄。长长的嘴和全身棕灰的毛色让它看起来更像一头狼;粗壮的大尾巴像扫把一样生硬地拖在身后,生来不是用来摇动以讨主人欢心的。比起虎虎,花花身上更多了些棕黄的毛色,尾巴更为灵活,可以配合它的情绪,来回摆动。虎虎显然没有花花那么会表现它的欢快。只是绕着他们转了一圈,算是它的欢迎礼,便伏在洞口,继续履行它的警卫职责。花花随主人回到洞里,卧到火塘边打起了盹。其实,准确地说,花花和虎虎都不是纯粹的“狼”,它们只是半大的狼狗。但它们的身体里确实有狼的血统。
白发男人慢慢走到床边,凝望着绻在棕黄色狗皮褥子里的瘦小的身躯。他脱下大衣轻轻盖在他身上,静静坐到床边。他注视着那张熟睡中的恬静天真的脸;火膛里的炭火映衬得小脸通红。细小均匀的呼吸声,回荡在山洞里。他的眼睛湿润了,离开这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野灵儿真要离开他了吗?他怎么能舍得啊?他们父子情深。
他是个重感情的孩子。虽然见的人不多,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是那样的热情。
野灵儿很淘气,他没少罚过他。他是个好学的孩子,听他讲故事时总是眼睛发亮。他喜欢读书,因为书里的世界远比眼前的要大得多。先生也喜欢野灵儿,还教他几招拳法,称他是“关门弟子”。
他总是喜欢孜孜不倦地提问题,他自认为学识也不差,却常会被他问得词穷。被他抓住一个草头总得牵出一头大象来。
有一次,野灵儿问他:“我是从哪儿来的?”
他笑笑说:“你本来是结在树上的,我看着喜欢就把灵儿摘回来了!”
野灵儿眉头结成了疙瘩,将信将疑的样子。他思考了好久。终于有一天,他开始专注于鸟儿筑巢。最后,他居然在树杈子上给自己搭了一个窝。他还说,他觉得他的家应该在树上。
想到这里,白发男人不由得失笑。其实,“是从树上摘回来的”这句话,并不是搪塞小孩子的胡言乱语。
那天注定不寻常。
那天风雪交加。
那天他们父子得以重生。
那年的雪来的特别早。
他窝在山洞里。已经为过冬储备了足够的吃的,即使一个月不出去,他也不用担心饿肚子。
大黄卧在火盆边的草垫子上,懒洋洋地打着瞌睡。大黄是他刚来不久猎户大叔送给他的。说是给他找个伴。它是土生土长的本地犬,拥有着和黄土高原一样的土黄色短毛,体型不大,修长,耳朵耷拉着。它的忠实是与生俱来的。那些年里,大黄和他形影不离。
他靠在床铺上,手里托着他的“宝贝”。那是手掌大小、薄薄的一个小包,用一块精致的、有格子花纹的手帕包得整整齐齐。他看着它,像注视稀世珍宝一样深情陶醉。渐渐地他目光凝重起来,眼睛里泪光闪动。他摸了摸它,像抚触婴儿般轻柔仔细。他轻轻掀开手帕的一角……
一声狼嚎,把过于专注的他吓了一跳。他腾地坐起身,下意识地握紧了身边的猎枪。这是一个危险的攻击信号。而且,听起来距离他的山洞很近。大黄也猛地直起身子,警觉地盯着洞口。过了一会儿,一切似乎平静如常,他松了口气。可是,大黄却越发的焦躁起来。它一下窜到地上,冲着洞口呲着牙,喉咙里不住地发出呼呼的恐吓声。它微微弯曲着后腿,似乎随时准备像箭一样射出去。
又是一声狼嚎。大黄吠了一声,窜出了山洞。他从炕上跳下来,一边把他的宝贝放回贴身口袋里,一边提着猎枪几步跨到洞口。
大雪纷飞,山野一片死寂。这样的天气,没有人会出门。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沉寂,孤独无助地在山林里回荡。那绝望的声音,是人在极度惊恐时本能发出的。大黄三蹦两跳钻进了风雪里。他举起猎枪紧随其后。
大雪封山,谁会在山里?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想到这里,心里越发着急起来,脚步也不由得快了。他对危险没有恐惧,因为他不怕死。死是他的宿命。如果真的能死,那他就解脱了。
他和大黄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搜寻了半天,毫无收获。就在他精疲力竭准备放弃的时候,在无边无际的灰蒙蒙和白茫茫中,他突然隐约看到了一点鲜红。他眼前一亮,瞬间觉得它似乎预示着什么。他来不及多想,怀着最后的希望,直奔它而来。
果然……
但是,他还是来晚了,一切已经结束了。
那是一条峡谷。两三丈深的谷底,碎石上一动不动趴着一个人。他的身体上落了一层雪。他的心顿时揪成一团。本来就气喘吁吁的他,呼吸更加急促起来。他几步走过去,终于看到石头上的一摊血。他走近他,用脚踢了踢,那人没有反应。他感觉到一种没有了弹性的僵硬。他转到他的前面,终于看到他变形的脑袋,微睁的眼睛,凝固在脸上的惊恐,他已经死了。
他叹了口气,慢慢蹲下身,帮死者合上眼睛。他是什么人?为什么冒雪来这里?
这个男人大约三十来岁。穿一件半旧的深蓝色加厚夹克外套,里面贴身穿一件的秋衣。在这样的天气显得有些单薄。从衣着来看,不像山里人。
他站起身,朝四下里张望。山崖陡峭。旁边一棵合抱的大槐树。靠崖壁一侧的几根手臂粗的树枝折断了,耷拉在树干上。地上也散落着一些细树枝。从现场情况分析,死者很可能因风雪迷了路,在山里遭遇了狼,慌不择路,从这里失足坠落,送了命。“哎……”他为这个人遭此横祸惋惜不已。
风雪越发的大起来。他知道,该回去了,再待下去也于事无补。
不知怎的,他的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他又抬头瞥了一眼如削的崖壁和粗壮的大树。他注意到那一团鲜红。那看似一个包裹,高高地卡在被干枯的藤草缠绕的树杈上。依然那么显眼。
刚才,就是因为那一团鲜红的指引,他才找到这里来的!
他慢慢后退了几步,转身往回走。他步履沉重,身体垮垮的。又一个生命在他眼前消逝,触碰到了他心灵深处的伤口,蚀骨的痛楚卷土重来,他直痛得泪流满面。
身后传来大黄的一阵吠叫。走了没几步,他又停下来。呼唤大黄赶紧跟上!大黄的犹豫徘徊,不断吠叫,更让他觉得不对劲。他猛地回头,再次看向那团鲜红。
大风卷着暴雪,从狭长的山谷里野兽一般呼啸而来。铺天盖地刮得人睁不开眼。雪沙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刺痛。他把手搭在眼睛上,使劲张望。大树在风雪里挣扎,垂挂着的断枝不住地晃荡。那个高高挂在树上的红色包裹,已经经不住这样的摇曳,岌岌可危的样子。他猛地一惊,哎呀!那是什么!此时,隐约可见,黑乎乎的两只小脚从包裹里露出来。
他顾不及多想,丢下猎枪,奔过去。他攀着树干和岩壁上干枯的藤蔓艰难地爬上去……
那团鲜红里包裹着的果然是一个孩子!他救下他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冻僵了。当听到他小胸膛里微弱的心跳声,他欣喜若狂,赶紧解开大衣,把他揣进怀里。他顶风冒雪,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奔回山洞。
闪进洞口的那一刻,他怀里的孩子动了动。他喜出望外,不管怎样他还活着。
他把孩子轻轻放在床铺上,打开包裹。一个小男孩露了出来。也就两三岁的样子。细嫩的皮肤冻得发紫。额头磕起一个大包,渗着血迹。让本来就突出的额头更加凸出一块。小脸上也有两处轻微的擦伤。
孩子脖颈上的一片淤青,把他吓了一跳。那好像是掐痕,难道有人想要他的命?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个摔死的男人不会是人贩子吧!
他来不及多想,麻利地检查了一下孩子的身体,有几处淤青和擦伤。还好,都没有大碍。
他迅速把他重新包裹好,慢慢坐下来,静静地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此时,孩子的脸色略显出些红晕。他的孩子如果还在也应该这么大了吧!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看他的穿着比较精致。白衬衫外面穿一件天蓝色毛线衣,手工织的,花样时兴。外面穿了一件小外套。棉裤厚实,棉鞋崭新。
包裹他的是一件成年男人的大号绒衣,左前胸上有一个飞鹰的标志。这件鲜红色的绒衣应该是那个男人的吧。
冰天雪地里,宁愿自己冻着,也要把衣服给孩子,这样的爱是否只可能是父爱呢?即使不是父爱也应该是个亲人吧!
他们是父子吗?看穿着都不像山里人,出门却没有行李。但凡有,也不至于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孩子穿。或者是走亲戚的?或者是来玩的?
“哇……”终于孩子发出了他重生后的第一个声音,虽然还很微弱,但足以让白发男人高兴得笑出了声。
可是,慢慢地白发男人开始头痛,孩子渐渐恢复了体力,哭闹起来也有了力气。他笨拙地哄着他,可是任凭他用尽招数,也哄不下这个爱哭的孩子。他没完没了的哭声让他越来越心烦。
那天晚上,他终于恼火了,对孩子吼道:“你再哭!再哭把你丢到雪地里去喂狼!”
那小子显然不把他的威胁当回事,也没被他一脸的凶狠吓倒,反倒越扯开了嗓子。他实在忍无可忍,揪了他的衣襟提了他就往外走,出了洞口,他一把把他丢进黑夜的鹅毛大雪里,扭头就走。谁知强烈的恐惧让那孩子爬起身拉住他的裤腿。
他蹬脱他吼道:“你就在这哭吧,哭够了再说。”
他钻进山洞,一屁股坐在铺上喘气。可是没过多久,他便后悔了。因为他注意到哭声好像听不见了,他不由心里一紧,猛站起身奔到洞口。
那孩子没有倒下,他依然跪坐在雪地里,已经成了个小雪人。他正费力地忍住不哭,只是忍不住地抽泣让他的小肩膀一耸一耸的,泪水奔涌着,冻在小脸上。他那双纯净的满含着泪水的眼睛,正乞求地望着他。孩子舔着自己流到嘴角的鼻涕眼泪,正试图勾一勾嘴角,给他一个讨好的笑容。白发男人一阵心痛,上去抱起他,拍落他身上的雪,拥住冻僵的小身躯。在山洞里温暖的火盆边,孩子终于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连日的大雪,彻底阻断了道路。看来,明年开春雪化以前,猎户大叔都不能到这里来了。这个孩子只能和他待在一起了。
在白发男人的悉心照顾下,孩子日渐活泼起来。他的聪明乖巧,让白发男人越来越喜欢他。因为孩子说不清自己的名字,白发男人就叫他野灵儿。不管怎样,他的生活有了新的内容。野灵儿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乐趣,给他绝望的生命带来希望。
直到第二年开春,张猎户才第一次见到野灵儿。他们才刚提到要送他走,野灵儿就流眼泪了,甚至抱着白发男人的腿怎么也不撒手。小孩子的感情最是真挚,一样懂得谁对他好,白发男人就是他的天。野灵儿依赖他。
张猎户笑了:“你干脆认了他儿子得了。你也是一个人,正好做个伴。反正也不定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呢。”
“哎,我还真舍不得他呢!可是,人家丢了孩子,不知有多着急呢!”
“就听你说的,他家人也不好找啊!况且,我现在带了他去哪儿?一时找不到他家人,也没处下落他。谁家愿意白白添一张嘴。还是让他在你这儿,我先十里八乡打听打听,看谁家走失了人,问寻到了,再来接他,你看咋样?”
“行吧,也只好这样了,只是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我懂,你放心,我不会跟外人提你。”
就这么一晃五年过去了。野灵儿长大了。他叫他野灵儿,他执意叫他“爷爷”,因为他的一头白发,看起来比猎户爷爷还老。
野灵儿翻了个身,白发男人帮他掖了掖被角。“唉……”白发男人叹了口气,心里暗想:还是要让他出去,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他必须尽早和他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