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上树梢,泻下清冷的光。一个孤独的身影越过山梁,趟过小河。白发男人有些心不在焉,他一路都在想着心事。
他眼前闪现出猎户大叔的背影。那天,他站在山坡上目送猎户大叔,看着他沿着没在野草中的崎岖山路越走越远。他忽然发现,猎户大叔的背微微有些驼了,步履也有些蹒跚。是啊,光阴似箭,猎户大叔也老了。第一次遇到猎户大叔时的情景,令他铭刻在心,永生难忘!那时猎户大叔的身体那么硬朗,而且身手矫健!力气比他还要大呢!不过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天,他站在悬崖上。已经完全失去灵魂的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鬼使神差逃到这里。是的,他的确有一种感觉,是他已经去世的妻子指引他来的。他能感受到,她还想看一眼为之付出生命的地方,这片美丽的让她无法割舍的地方。他带她来了,虽然她已经化为灰烬。但他知道真正的感觉不是用眼睛、鼻子、嘴这些肉体的器官,而是在于一些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姑且把它称为灵魂。他能感觉得到,她就在这里。在他的身边,在他的面前。她领着他故地重游。他看到了,看到了这里的山川秀美,看到了这里的生机盎然。此刻,她领着他来到悬崖绝壁。
他的灵魂已经和她在一起。他要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躯体连同他所犯下的罪恶一起融化在这里。他的肉体若有幸被野兽分食,那是最好不过的,远比蚂蚁蛆虫的啃食来的痛快。看似一种惩罚,却是一种解脱。不用承受腐化恶臭,去的干干净净。他的生命应该在这里结束。他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天地为棺椁,日月为珠玑。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结局啊!
他一步一步向边沿走去。他此时没有恐惧,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奔向自由的愉悦心情。
“瑛,我来了,你等着我!”他心里默念着。
在近乎崩溃的边缘,也许死是一种解脱。他闭上眼睛,一步步稳稳的向前。他感受到山风从他足底拂过,那是天使的召唤……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巨大的力量把他拉了回来。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倒在一个人的身上。他对这位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看都没看一眼,心意已决,他执拗地用尽全力挣脱束缚,直冲悬崖边去。可是一次又一次被那人死死的抱住。经过几番撕扯扭打,他终于精疲力竭,瘫软在地上。
他俩躺在地上喘了半天的气。终于那人开口了,“你这后生,年纪轻轻怎么非要寻死呀!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难的事也会过去的!”
那人见他不作声,坐起来,打量了他一番,说:“看你细皮嫩肉的,像个城里的文化人。有什么想不开的,跑到俺们这儿寻短见?”
见他仍不说话,那人就自报家门起:“我姓张,祖祖辈辈在这山里当猎户,大家都叫我张猎户。你叫啥?”
他这才看了看这位,刚刚把他从阎王殿门口拉回来的大汉。大约五十来岁的年纪,宽大的脸庞,黑里透红,额上深深的抬头纹,浓眉大眼,厚厚的嘴唇有些干裂,一脸的黑胡茬子,显得憨实粗犷。此时此刻他被眼前这个中年人简单真诚的笑容感动了。经过刚刚一通挣扎,他出了一身汗,头脑似乎清醒了些,虽然还没有想要活下去,但是感觉开始复苏。
见猎户大叔问他怎么称呼,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哎,大叔啊!将死之人,还提什么姓名!”
张猎户舒了口气:“行,那就叫你‘小将’吧,名字本来也就是个代号。叫得应就行。有什么想不开的说来听听,说出来就解决了一半了,哪儿还有非死不可的呢!”
见他摇了摇头,又不说话了,张猎户长叹一声:“哎……看来是真遇着难事了!”
他的脸色也变得黯然,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的样子。
他语重心长道,“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来就是哭着来的,活着就是受罪。再遇着个哑巴吃黄连,说道不出来!唉~小将啊,”他倒叫得顺口,“别这么苦着自己,想开点。”
张猎户皱了皱眉头,想了想,“算了,大道理我也不会说。”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了看西边火红的太阳。
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把手伸到躺在地上的被他叫作小将的他的面前,说:“时候不早了,我看你今天是死不成了!不管怎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死了。有我在,你就别起这个念了。你说对吧!”
他转过脸看向这位热心的张猎户,立刻被一种威严的不容违逆的眼神俘虏了,不由得伸出自己的手拉住那只粗糙厚实而温暖有力的大手。立刻,一股暖流瞬间传到他的手掌上,通过自己的手臂一直到达心脏,他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走吧!前山有座庙,今晚只好先去那儿了,正好让老师父开导开导你!” 张猎户边说着,引着他下了山。
第一次在庙里见到老先生,以为他是出家的和尚。七八十岁的样子,光头,长长的白眉毛和白胡子。对襟土布褂,千层底布鞋。
听完张猎户的讲述,老先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师父,要不,就让他住您这儿吧!” 张猎户提议道。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便“噗通”跪倒,一头磕在地上,哀求道,“师父,您收下我吧。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愿皈依佛门,剃度出家。”
老先生笑了,“我可剃度不了你!”
他一愣,又一个头磕下去,“求师父度了我吧!”
“欸!”老先生笑道,“我又不是和尚,怎么剃度你呀?!快起来吧!”
“那您怎么住在庙里?”
“我住在这里只是图个清静自在!”老先生顿了顿,“来人世间走一遭不容易,我老汉百十来岁了,还活得有滋有味。你年纪轻轻,怎么就不想活了呢?”
“老先生,我本来就是个该死的人,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与其这样受折磨,不如一死了了。我……我的事没法说,我也没法活了。”
“不管你经历过什么,你已经死过了,而且没死成,这就是天意。冥冥中一种力量在告诉你呢,你还不能死,世间还有些事需要你去办呢。生死有命,因果循环,莫强求。你要是再起死的念头,就是违天理啦!若真有向佛之心,又何需剃度出家?那些都是形式,佛始终就在你心里,只不过是你没有理会过他罢了!”
见他不说话,老先生继续说:
“要不嫌弃,你就在这儿和我老汉将就两天,好好想想,想好了就回去吧!”
“我能回哪儿去呢?”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我不能回去了,回去就是死路一条。”
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张猎户说话了,“不如这样,我知道后山有个山洞,很隐蔽,别人不知道。有时候遇上坏天气我就在那儿歇脚,就是条件差点。如果你愿意,可以暂时住那里。”
“谢谢大叔,我愿意。”他千恩万谢,就差跪在地上磕头了。
张猎户忙拦住,“诶……咱们丑话可说头里,你要是再钻牛角尖,让我给你收尸,那可是恩将仇报呀!”
他红了脸,连连说不会不会。只是最后说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在这里的事。
谁知,这一住就是八年。自从住进这深山里,多亏了猎户大叔的关照。送些粮食,换些必需品。猎户大叔是他与外界的唯一联系。难得他能守口如瓶,让他这些年在这里安静地活着。
可是,说实话,活着的煎熬和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段日子,他夜不能寐,一闭眼睛,眼前便是鲜血淋漓。无尽的痛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身心。形骸躲藏在阴暗隐秘的山洞里,咬着牙分秒忍受着。灵魂却始终没有安身之所,疼痛和悔恨便是这颗心的全部感知。他挣扎在生死线上。他没有再尝试结束自己的生命。死也许可以逃避痛苦,只能说也许。因为没有人能给出明确的答案。如果真有不死的灵魂,他也必受炼狱的折磨。那无法脱离肉体的灵魂呢,只能时刻经受内心的煎熬。这便是人间的地狱。活着经受炼狱的惩罚。他认了!他所承受的,是他应该承受的。他判了自己终身监禁,自愿囚禁后山。
他一直在想:罪孽太过深重的人,真的没有一死了之的权力,就应该在这世上活受罪,应该接受孤独终老的惩罚。
不到半年,他的一头乌发便全白了。
后来的事让他感到,上天是仁慈的!野灵儿的到来,是上天对他的最大怜悯和宽容……
突然,前面不远处的草丛里一阵骚动,把白发男人吓了一跳,思绪也被打断了。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蹿出一头狼直朝他猛扑过来。那东西立起身,前爪扑在他的肩上,它的冲劲差点把他扑倒。
白发男人却舒展了眉头笑了。他支撑住这个野性的家伙,抚着它的颈笑道:
“花花!不好好看家,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只见那头被叫作“花花”的“狼”,伸出它长长的嘴热情地胡乱嗅着他的下巴。它直竖着耳朵,面部苍白,背部黑色与灰色混杂,喉颈、胸部、腹部和腿是灰色的,侧身和腿外侧的毛却夹杂了黄褐色。花花显然通人性,看到主人它很激动的样子。口鼻里兴奋地发出 “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嗓子里还发出婉啭的嘶鸣,那是小孩子偎在大人怀里时故意撒娇的哼唧。
“哦!知道了,你是来接我啊!” 白发男人似乎听懂了花花的语言,笑着抚了抚它的头,表示赞赏,“好孩子!走吧,回家!”
得到主人的夸奖,花花欢快地转身跃在地上,跳跃着奔到前面。跃出几步,又“呼哧呼哧”地折回来缠绊在主人的腿边。
白发男人直起身,纵容着那家伙的羁绊,慢慢向前走去,步履还是有些沉重。他心里暗忖着:野灵儿的事也只能靠猎户大叔啦! 猎户大叔注定是他们父子命里的贵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