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的夜沉静的有些可怕。太阳一落山,这里便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人们是绝不会趁夜上山的。传说紫金山里有野人,人的样子,直立行走,浑身是毛,凶残无比;还有人说有狼人,与狼为伍,会像狼一样嗥叫,白天是人的样子,月圆之夜便变成狼形,因为它同时具备人的智慧和狼的野性,比狼更为凶残可怕;更有甚者,说这里住着吸血的鬼魂,深夜游荡在山林里,面目狰狞,血口尖牙,以人血为食,吸人精气魂魄;当然,这里也有神仙,一身白衣,管理这里的一草一木和一切生灵。这些东西都是专爱趁着夜色出来活动的。当然,这些也许都是人们捕风捉影,谁真的明明白白看见过呢?可是风和影又从何而来?谁能保证在这片原始山林里,在无人能及的密林深处,在某个阴暗的石穴里,没有藏匿着一些特别的身影呢?“都是无稽之谈,人大多时候是自己吓自己呢!有什么好怕的,如果真存在那些东西,也早就被人类灭绝了!”那好吧!如果你真想去,那就去吧,去看看紫金山黑暗的风景。兴许还真能遇上什么别人没见过的东西呢!
白天里青翠可爱的树林,一到了晚上就变成了恐怖的滋生地。黑暗不但能隐藏罪恶,还能唤醒缩伏在树木身体里的妖魔,它们借着夜色抻开躯体,露出狰狞的面孔,一个个张牙舞爪,用丑陋的爪子,在你头顶上搏杀,发出“呜呜”的呼啸声。
身陷在这个庞大的黑暗势力里,哪怕只是风吹草动,都能惊得人一身冷汗呢。可是谁能确定,那真的只是风吹草动,而不是那些隐蔽在其中的野兽幽灵,因为窥见了你,吞咽口水时引起的骚动呢!你不由加快脚步,不住地回头,左顾右盼,睁大眼睛警惕着草窠树丛。可是恐怖却越来越逼近你,因为你越来越感到它就猫在哪个草窠子里,用一双渴血的眼睛舔食着你,随时可能扑上来,对你张开血盆大口……小心!你走得有些跌跌撞撞了!
头顶突然“扑愣”一声,你的心差点停跳。本能地,手臂抱头,缩起身体。你感到它是擦着你的头皮过去的。你太专注于草窠了,没注意长着翅膀的幽灵。它们早就在你头顶上伺机而动了,只不过黑暗隐蔽着它们臭名昭著的骇人形骸。它俯冲下来直冲你的头顶,差点摘去了你的脑袋。你近乎奔跑起来……别怕,也许就是一只普通的夜行蝙蝠,你干嘛非要把它想成吸血鬼的化身!
其实树林并不大,眼前已经到了边缘。还有了亮光!忽明忽暗的幽蓝。怎么会没有呢?那不!就在那儿!前面那一堆堆的土堆子里……哦!是坟茔子里的鬼火。常听人说那是鬼魂夜间出来活动点起的灯笼。想着它们隐藏在坟墓后面的恐怖样子,心不由提起,卡住了嗓子,你使劲咽了一下口水。突然一声如哭似泣的叫声,“凄厉厉”的响彻山林,你直骇得头皮发麻,心悸不止!
只是猫头鹰而已。它难道还会真的被某种生灵控制了,因为你的闯入,为它的主人报信?!那边确实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着。那只忠诚的鸟儿就落在他的头顶上。走近些,定睛细看,原来不是人影,是那根石柱突兀地立在那里,顶端蹲着的石兽被你误认为他的头部,不过那只石兽在夜色里更显得狰狞恐怖了。
忽然,一个白影,时隐时现飘然临近。会不会是传说中的“野鬼”呢?它借着夜色从墓穴里钻出来,在这荒山野岭里游荡……
不要怀疑自己的眼睛,这次你可真没看错,而且那白影在移动!
它翻过山岭,穿过树林,绕过石柱,飘过坟地,翩翩而来。它应该是这里的一份子,所以走得那么从容。它从头到脚一片白。一头雪白的长发,飘逸的披散开来。低垂的面部深深隐藏在白发后面。未知和不确定似乎更容易使人心生遐想。那里隐匿的会是怎样的一张脸呢?是苍白到没有血色还是扭曲得面目狰狞;它会用一双怎样的眼睛,透过发丝间的缝隙朝这边窥视?是喷着火的血红,还是寒光凛凛的幽绿。它并没有因为你而停下脚步。反而趁你思索猜测的时候,和你擦身而过。等你反应过来,追寻它的身影时,它已经爬上对面的山坡,一闪飘进了庙里。
厢房里一支烛火昏黄地映在窗纸上,白影立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屋里传来和缓的应答声:“来啦,进来吧!”看来,主人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吱呀……”门开了,白影闪进了屋里。一股气流随之而来,桌上的烛火受到惊吓一般,剧烈的抖动起来;墙壁上投下一个顶天立地的黑影,如困兽般挣扎跳跃。
“先生,您还好吧!”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烛光终于平静下来。虽然昏暗,但总算能让人看清,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白麻布长孝衫连着一件羊皮大衣裹住他的身躯,腰里扎着草绳。
“来啦,坐吧!”老先生亲切地招呼着。
“诶!”白发男人应了一声,顺从地坐在桌边。桔红的烛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那张脸苍白而瘦削,凝重得没有生气,低垂的眼睑隐藏不住心里的忧郁,花白的胡须密匝匝,像残破的夯土墙边的野草,越是茂密越显得颓废。
屋子地方不大,靠里面一盘土炕,炕下是灶火。脚地上也就剩一张桌子的地方了。先生盘腿坐在炕上,“怎么就你一个人呀!野灵儿呢,没吵着跟你一起来?”
“在山里野了一天,大概是累了,没等天黑就睡着了。” 提到野灵儿,白发男人不由嘴角勾了勾,脸上顿时柔和了许多。
“哦!”因为太过专注于自己的心事,白发男人并没有注意到,先生眼里略过些许失落。他自顾着继续说:“况且……”说了两个字,他又停下来。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脸色也不好,有什么话就说吧!”
“况且……”他又停顿了一下,“我今天就是想跟您聊聊灵儿的事。还请您帮我拿个主意!”
“哦!”先生点点头,“所以你就没带他来。”
“是啊!”白发男人点点头。
老先生见他又顿住了,便提了个话题,“张猎户去你那儿啦?他也快六十了吧!”
“是啊,张大叔今年六十啦!”
“那是张猎户给你带来野灵儿的消息啦?”
老先生的问话令白发男人眼睛一亮,炯炯的望着老先生。“是啊,先生!您怎么知道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除了这事还能有什么事呀!”
“正是呢,先生,”白发男人说话突然爽利起来。终于找到了要说的话头,一直不知该从何说起的他,似乎有些激动,声音也略略高了些,“因为之前我曾无意间跟猎户大叔提过,有心思送野灵儿进城上学。没想到,他老人家还真当回事了。前两天,他专门进山来找我,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怎么说呀?”
“猎户大叔的老伴儿有个远房亲戚,结婚好几年了没孩子,正打算领养一个。”于是白发男人把那天张猎户说的情况给先生讲了一遍:
我说:“可是野灵儿他这么大了,人家能要吗?”
猎户大叔说:“试试看吧。野灵儿这孩子机灵得很,兴许真和那家有缘呢!”
我说:“人怎么样啊?小孩子淘气,况且野灵儿在山里野惯了的,怕人家受不了,去了受不得约束,会挨打受骂的。”
猎户大叔说:“那可是个好人家。男人是国营厂的正式工,女人是医生,有铁饭碗吃供应的,供野灵儿上学没问题。这条件求都求不来的。教育娃娃,哪有不打骂的。不管哪能成了材,你送他出山还不是想让他成了材?况且人家都是知识份子,正经上过学的,文明人。这次来就是问问你愿不愿意。你要愿意,我再去跟人家说。”见白发男人脸色黯然,半天不吭声。张猎户只好说:“要不你再想想?!”
我说:“好吧,大叔,您再容我想想!”
“哦,原来如此!”听完白发男人的讲述,老先生缓缓地说,“那你想怎么办?”
“正因为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来找您!”
白发男人说:“先生,您说我是该让他走呢,还是不该让他走呢?”
“你为什么想让他走呢?” 老先生问。
“哎!”白发男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先生,说实话,现在并不是我想让他走。野灵儿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我不得不对他的将来有所打算。我知道,他常常爬到鹰嘴崖上去,我也知道他想看得再远一些,我更知道他就是想出去。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怪我呀,给他讲太多了。”
“那就让他去!”老先生缓缓地说。
“是。可是怎么让他出去呢?他还小,总还是需要人监护的。猎户大叔说的那家条件那么好,人家能要他吗?况且他那么大了。人家肯定想抱养个婴儿。他去了,被人家拒绝,让他去那儿?流落街头吗?那我怎么能忍心。山里的人家生活这么艰辛,谁愿意平白再添张嘴。猎户大叔已经帮我够多了,我不能给他添麻烦。”
“那就别让他去!”老先生又缓缓地说。
“可是我知道,我能管得住他的人,怎能管得住他的心呢!等他再大一些,恐怕我连他的人也管不住了。他迟早是要出去的,迟去不如早去呀!”
“那就让他去!”老先生还是缓缓地说。
“可是他一直生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下去了那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怎么适应,怎么生活呀!怎么面对那些异样的眼光,那些鄙视和耻笑!他的信心会受到打击,他的心灵会受到伤害。我无法想象那样的后果。与其到外面去适应纷乱的世界倒不如在这里来得清静。”
先生笑笑说:“你对他就这么没信心吗!”
“哎!先生,我不是对野灵儿没有信心,而是对那个世界失去了信心。那个世界太复杂了,连我都无法看清,更别说他一个孩子。况且,那里的诱惑和陷阱太多,是非、善恶、美丑,混杂难辨。万一一念之差,他走上歧途,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这就是命!”老先生说道。
“什么?”白发男人紧锁眉头定定地看着老先生,希望他能给自己解释,“先生您是说……”可是先生紧闭了嘴唇,神秘地摇摇头。
白发男人像被击中了,一下子颓废下来,自言自语:“我就怕这样,怕他出去学坏。我知道不应该让他一直留在这儿,可是又能怎样呢?与其出去坐牢,倒不如就让他在这里陪我坐牢吧!”
“既然身陷囹圄,是他必须经历的,那还有什么好纠结的!既然你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可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他出去受罪。”
老先生笑了:“你呀!我算是听出来了,你是“舍不得”!”
白发男人一怔,望着老先生的眼睛渐渐闪起了泪光,他慢慢转过脸去,说:“先生,我就是舍不得!”继而垂下头,将脸埋进自己的手掌里。
老先生看他痛苦的样子,不由心生感慨,他叹了口气,“唉!也难怪,这些年你们相依为命。不用说你了,就是我,几天不见他,都有些想嘞!”老先生顿了顿,似乎他也需要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可是他现在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白发男人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埋着头,脊背微微地耸动着。
老先生又叹了口气“哎……”缓缓地说:“其实,该怎么做,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问问自己,是不是呀!”
两人都不说话了,屋里一片寂静。
桌上的烛火静静的燃着,融化的白蜡顺着蜡烛流下来,凝固成一道道沟壑。
过了好一会儿,白发男人终于说:“先生,您说的对,您说到我的痛处了。不是灵儿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他!如果当年不是他,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现在。看似是我养活了他,其实是他滋养着我。我无法想象他走了,我还怎么活!”白发男人抹了一把脸,慢慢抬起头,一脸坚定地说:“先生,我明白了,应该让他走。是我太自私了!我自愿在这儿坐牢,这是我的事。可他还是个孩子,他是无辜的,我不能这么一直关着他。更不能这么囚他一辈子!他的人生还很长,不能让他一辈子在这儿陪我坐牢。他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如此,随它去吧!”
“对!那是他的人生,该教的,我都教给他了,未来的路怎么走,就看他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