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以前,紫金山还是一片枯寒。被凛冽的西北风刮尽的山岭上,风吹拂着枯枝衰草,发出干巴巴的沙沙声。只要一点火星,便能燃尽整个山岭。
春风神奇的魔力唤醒了冬眠的大地。它打了个哈欠,抖擞了精神。冰雪逐渐消融,山泉欢快地奔流起来。枯黄的荒草下面,青草已蠢蠢欲动,绿色一天比一天清晰。树木也苏醒了,它们抖散着自己的秀发,枝条渐渐变得柔软,随风舞动时有了柔媚的姿态,枝叶越来越蓬松浓密。不知不觉,山岭渐渐换上了生机盎然的绿装。到处绿树成荫,遍地野花飘香。
连日来都是晴天,温煦的阳光照耀着大地,紫金山上一片明媚。蔚蓝的天空下面,一群羊儿散落在新绿的山坡上,埋头啃食着嫩绿的青草。它们跟随着头羊漫不经心地穿过了那片坟茔,慢慢向山顶移动,像点点浮动的云。
山里人劳作时哼唱的野山歌,在群山中回荡:
穿着洋皮鞋
偏要踩土坷垃
端着紫金碗
只能吃煮圪垯
前山的奴儿
认上后山里的人
眼瞅着那个他
站在山圪梁儿上
东山头望穿西山头
黑夜里盼到出日头
盼着你早日来到咱这里
哪怕千辛万苦
也要过那九十九道坎
放羊的老汉头上扎块羊肚白手巾,岁月的风霜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刻画出深深的沟壑。他披件羊皮袄,倚着根石柱蹲着,“吧哒吧哒”吸着旱烟,忧郁的目光跟随着他的小孙女向山顶飘移。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蹦跳在花丛中。她手里捧了一大把鲜艳的野花,白里透红的小脸蛋透着可爱,油黑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辫儿,垂在耳边。几只蝴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追着它们在花草丛里欢快地跑来跑去,又忽然被蚂蚱吸引住了,低头看它们因为受到惊扰,从一片叶子仓皇逃窜到另一片去。
老汉起了起身子,看看他的羊儿们。他随手拔了插的地上的羊铲子,铲一铲子土,一边打着口哨,一边丢向离群的羊儿。看着它们惊跳了几下,咩咩叫着跟上羊群,老汉才缓缓蹲下身靠在石柱上“吧哒吧哒”吸他的旱烟。
此时,小姑娘已经奔上山顶,把脸凑在手里的一捧小花上使劲嗅着。
老汉慈爱地望了望小孙女。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此时却写满了忧虑,“唉……”山野也听见了他长长的叹息声。
老汉哀怨地自言自语道:“可怜的孩子!小小的年纪就没了娘!难道你娘把你的话也都带走了吗?到底撞上什么邪啦,连紫金寺里老和尚都没办法。”
紫金山虽然属于际县境内,但实际处于三县的交界处。是典型的三不管地带。几个小村落零星散布在这座大山的深处。一条崎岖坎坷的山路把这些寂寞的村落连接起来。
自古以来,分水岭是前山和后山的分界线。紫金山的后山,依然保留着原始生态环境,植被繁茂,多有野兽出没。深山老林里几乎无人涉足。老汉放羊的地方是分水岭的前坡。如果不是带孙女来让老和尚看看,他是不会到这里来放羊的。老汉身后的那根石柱,一尺见方,有一人来高,顶端蹲着的石兽威严可怖,风雨侵蚀,依稀可见“禁山”两个字,底端一行“禁樵禁牧”,年代已无法考究。爬上那道山梁,也就到了放羊的边界。这是先人留下的规矩,后山的草再肥美,他也是不敢去的。
对面的山坡上,有一座破旧的古庙。匾额上依稀可见“紫金寺”三个字。这座庙建于什么朝代已无从考究,反正年代应该很久远了。寺庙不大,石砌的拱顶。除了供着佛像的正殿,就只有两间厢房了。因为有一位“老和尚”长年住在那里,所以这间庙还不至于倒塌。老和尚多大年纪没人知道,在这里住了多久了也没人知道。只是在放羊老汉的记忆里,他似乎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光脑袋,大耳朵,白胡子,红脸膛,从来没有变过。老和尚略通医术,大家都把他当成了活神仙,家里有什么是是非非,病病痛痛都爱到庙里来问一问。他们相信寺庙里的神灵会庇佑他们。
分水岭西北面岗子上的那个小村落,算是际县版图上这个区域内最边梢上的一个村子了。老汉就是这个村子的。这里地处偏远,不用说县城,就是去镇上也要走上半天。这里交通不便利,很长一段是只能步行的山路。所以虽然山清水秀,风景优美,却贫穷落后,人烟稀少。一辈辈的山里人在这片土地上劳作,在日出月落、春去秋来的周而复始里,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近些年来,年轻人耐不住贫穷,纷纷跑出大山到城里去打工谋生,这里便更显得冷清了。
老汉的儿子也是走出大山去闯世界的人。他不信那些“撞邪”之类的事,说这是迷信。可老汉还是带着小孙女来了庙里。结果令他沮丧。老和尚没能医好小孙女。
他说了些话,很有玄机。老汉听不太懂,好像是说,孩子是有心结,无法排解,以至迷了心智。
老汉急切地问,能不能医得好?
老和尚却摇摇头,道:“劫数自有天定,到需解时,自然而解,如若强求,怕适得其反。”
老汉失望地垂了头,言语道:“难道就没得治了?”
老和尚说:“放诸山野之间,立足巅峰之上,受天地之涤荡,山灵之关怀。视野宽阔,胸襟自宽,心结也便打开了。”
老和尚的话老汉不太懂,好像是说大山对她有好处。这话倒是没错。这些日子,他每天放羊带着小孙女在山上到处玩。倒是好事,虽然她仍不说话,但总算欢快了许多,人也胖了,脸上也红润了。
“啊……”小姑娘的惊叫声打断了老汉的思绪。他猛地站起身,腰腿却僵硬的一下直不起来了。哎呀,年岁不饶人呐。他只得两手扶在膝上,弓着腰,曲着腿朝山顶上张望。只见,小孙女丢了手里的野花,正一脸惊恐的朝他飞奔而来。声音颤抖的喊着:“爷爷……爷爷……有狼……狼……”
老汉急忙提了羊铲子,奋力地迈开两条腿,弓着背,步履蹒跚地朝山顶上奔去。小孙女迎面奔来,直扑进老汉怀里,伸出一个手指直直地指向山顶的方向说:“那边……那边……有狼……”
后山确实有狼。但老汉不大相信,狼会跑到这里来。首先,分水岭下去是一个大峡谷,即使狼在对面的山上,也不可能翻过山头,再穿过峡谷,攀到这边的山上来。况且,这一地带常有猎户活动,狼是很聪明的动物,它们知道猎枪的厉害,所以轻易不会冒这个险。再说,现在这个时节并不缺少食物,它们根本没有必要到这边来猎食。
老汉壮大胆子朝山顶靠近。山顶上确实没有什么。小姑娘仍心有余悸地躲在爷爷身后,小手死死地攥着爷爷的衣角,只怯怯地探出脑袋直盯着对面的山头。
“狼在哪儿啊?”老汉问道。
小姑娘伸出手指,指向对面的山顶。那是一个绝壁,顶上一块巨石突出,人们叫它鹰嘴崖。山里就是这样,要到那个山头那可远了去,可是要看过去,还是能看清楚的。老汉手搭凉棚,朝对面张望。只见一棵苦楝孤零零立在山崖上。正值花期,淡紫色的一片,似有花香袅袅飘来。确实没有狼,老汉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渗出的冷汗。
忽然,他回过了神,微颤着缓缓转过身。瞪大着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小孙女,激动道:“奴奴,你刚刚叫爷爷啦?再给爷爷叫一次!?”
小孙女看着老人激动的眼神,顿了顿,轻声道:“爷爷!”
“唉……!”老人眼里含着泪,声音颤抖着甜蜜地应着。他一把揽过小孙女深情地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皱褶的脸上堆满着喜悦。
小姑娘挣了挣,扬起小脸儿,皱皱小眉头,嘟嘟的小嘴抿了抿,一边挠着被爷爷硬碴碴的白胡碴子扎疼了的脸,一边笃定地说:“可是,我真的看见狼了,就在那边……”很显然,刚刚的事情吸引了小姑娘的全部注意力,自己和爷爷的变化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对爷爷似乎没听她说话耿耿于怀。
“是吗!几只啊?”老汉一边抹着眼角的泪,一边逗着她说下去。
小姑娘终于得到了爷爷的回应,一脸兴奋地说起来,“有两只,直立的耳朵,长长的嘴。还有……”她突然顿住了。
“还有什么呀?”爷爷引着她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个人,和狼在一起!他好像也看着我呢!”小姑娘一脸神秘,“爷爷,他会不会是野人哪?是狼人吗?就是被狼养大的孩子。大哥说,小孩子从小就被狼偷走了,被狼养大就变成狼人了,和狼一样吃生肉……” 小孙女滔滔不绝地说着。老汉看她认真的样子,只装做认真地听,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眼看日头斜到了半山腰,老汉牵了小孙女招呼羊群回家,忽然想起小孙女说的事情,不由回头向对面山头望了望。“难道小孙女真的看见什么啦?不会是老和尚说的山灵吧!”他暗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