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在火堆旁将就着眯了一宿的两人,凌千云率先醒来。
他听到了门外边应该是衣湖方向有凫水声传来,想来应该是烟伶。
于是凌千云脚下用力,踢了踢还在张大嘴巴淌口水的姜言,随即便先一步走出了木门。
迎着黯淡的天色,衣湖之上依旧细雨朦胧,凌千云看到了在湖边忙碌的烟伶。
等他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小屋下方湖边的那片洼地上居然种着各种颜色的花,鲜艳如火,淡黄小巧,青翠欲滴,洁白似雪……
各有特色,烟伶正蹲在那边提起衣摆,手中一个小锄头边摸边挖,动作十分熟稔。
就连凌千云这样的外行都看得出来这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朵被照料得极好,再加上衣湖边这块肥沃之地,盛开得格外鲜艳。
“伶姐姐,我来帮忙呀?”凌千云主动开口朝那边喊道。
烟伶在听到他的声音后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习惯性转头朝后,还不等她拒绝,凌千云已经几步来到了她旁边,帮她收拾裁剪今天要去街上卖的鲜花。
没一会,姜言也挎着木剑出来,倒是不用凌千云叫便自愿过来搭手。
“小云,你去做饭去,伶姐这边我来帮忙。”姜言拿过凌千云手中剪刀,催促他道。
凌千云拍拍手,就在衣湖边洗了洗手,便做饭去了。
忙碌半晌,姜言手上工作不快,嘴边却是絮叨个不停,“伶姐,你这些花都跟你一样漂亮啊!”
烟伶笑了笑,并没有放心上,“你要是喜欢,后面走之前我送你们两个每人一朵。”
姜言和凌千云两人闯荡江湖,自然是用不着也不需要这娇艳的花朵,但姜言却是立刻笑嘻嘻地答应下来。
“不行,伶姐,叫他拿钱买,这种人就不能惯着。”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的凌千云笑道。
接着他又补了一句,“吃饭了。”
这边的两人也已经收尾了,于是姜言麻利地将东西一股脑收拾好,随即又催着烟伶上去吃饭……
迟间镇的主街道之上,凌千云和姜言特地买了块大帘布,又去捡了不少没人用的木材,在烟伶平时卖花的地方搭出了个简易的棚子,这样好歹能在之后的日子里可以躲避着像今天这样的连绵细雨。
随后二人便与她打了声招呼后离去准备逛逛这略显宁静的迟间镇,也不在意烟伶提醒他们的等雨小些。
走之前还和她说好了傍晚时分会再回来帮她把竹篓背回去。
姜言边走边回头朝着烟伶的方向大声说道:“伶姐姐,别忘了给我们留两朵啊!”
烟伶闭着的双目对着两人那边,笑着答应下来。
整个迟间镇并不小,许多古色古香的木雕建筑屋舍大小错落无序,四面铺开。
植满绿荷的衣湖便坐落在迟间镇南边,湖边最高处是那仿佛拔地而起的风雨楼,也是迟间镇上最高的建筑。
平时风雨楼总被一些人看似随意地保护起来,根本没有人能靠近其周围,更从未见过有什么人自里边出来过。
镇上的平民也只当是旧时久远年间保存下来的古建筑,如镇上的不少木雕房舍,不过年代肯定是长得多了。
今天却有一行人从风雨楼上走下,随后从自地面如折扇一般展开的精致木门内缓缓而出。
“公子,一切顺心而行,只看一个自然便是。”那个跟在高则身后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中年人突然睁眼说了一句,随即便又再次闭目养神。
方才正是因为他感受到了自家公子心境之上起了些许涟漪,他明白自寓州起,到蒹葭州,再到如今的秀皇州,最后的落脚地——这迟间镇已经是此行的结尾了。
离开那座不夜城之前,按照推演,自家公子的破境契机是在神眷庇佑,光华万丈之东。
流尘光域以东,便只有天降玄鸟的青鸾王朝,而这里,便是高则的破境之地。
虽然未到夺天地造化的乾坤境,就连归墟境都差了一线之隔,但对于自家公子能否顺利走出那一步,打破那层近在咫尺的屏障,中年人可谓是一路殚精竭虑,时刻关注着他的心境变化,不敢有一丝的疏忽。
从小到大,每一次自家公子的破境都极为声势浩大,同境界间更是强得不可理喻,似乎是,天赋,根骨神授一般。
公子唯一一次遇到境界桎梏,便是如今的轮回境巅峰。
饶是以他天道之境的通天修为几经推演仍是对此一无所获,毫无蛛丝马迹可循。
这两年间,他们游历了青鸾王朝的数州之地,走过了许多地方,在今天之前,自家公子一直都是古井无波,并无多少在意之色。
但如今即将离开迟间镇,按照他的推演,结束在青鸾王朝的最后一处落脚之地。
也就是说,这便是高则最后的破境机会了,也怪不得他的一颗道心在此时有所波动。
面色微有愁容的高则只是简单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转而开始跟上自己已经跑到前边的弟弟和妹妹。
细雨如丝,轻轻地笼罩于迟间镇,雾气缭绕,仿佛一幅水墨画。眼前的景象迷离,窗内人困倦放眼看。
随着雨水渐渐大了起来,街上行人渐稀,幸而烟伶的花枝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其实竹筐里背出来的原本也不多。
在这样的连雨时节,她倒也不想着能赚多少钱,少了不亏,多了更好。
只是除了身前地面上的那几枝稍有破损,卖相已经不太好的残花之外,烟伶身后挨着的大竹筐里仍有两枝极为艳丽的花朵,一白一蓝,期间有几个人想要多出些铜钱购买却都被她给微笑拒绝了。
冷风拂面,烟伶不由得拉紧了些衣领,随即便如往常一般,默默坐在身后青石台阶之上,抬起头静静地倾听。
风声,雨声,门窗碰撞声,一两人匆匆赶路的脚步声……
一切都被她清晰地捕捉,虽然没有眼睛为心灵做窗,但她却很好地为自己描绘了一幅精彩的世间百态图。
一道清脆的踏地声音响起,远远地传来,烟伶起初以为是凌千云和姜言两个人回来了,刚一起身,她便辨认清了那声音是一阵极为沉重而有序的马踏街道石板的踩踏声,似乎还不止一匹。
乘着五匹高头大马拉起的鎏金车辇出现在了这条宽阔的大街上,并且正顺着另一边而去,将要离开迟间镇。
斜躺于楠木靠椅上的高则眼神空洞,怔怔无言,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其身后的中年人闭眼而立,突然间似乎注意到了什么?却又立即恢复了原本的神色。
无意之中,他的眼里出现了前方那个突兀显眼的布棚。
高则放在椅子上的食指轻轻一点,拉着车辇的五匹骏马在下一刻同时停下。
他眼中所见,不是那目盲女子,而是其身后竹筐中静静伫立的两朵花,一白一蓝。
随着高则缓缓站起,一道无形的波动以他为中心荡漾开来,漫天的雨珠仿佛在这一刻被静止在了半空之中,噼啪的雨声戛然而止。
小女孩和小胖子立即停止了玩耍,回过头满脸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哥哥。
其身后的中年人猛然睁眼,有些错愕,只不过随即便了然。
他无声地将手指放在嘴边,车辇最前边的那两个孩子立刻会意,都极有默契地用手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打扰了哥哥的顿悟。
中年人看着高则,又望向了不远处那个棚子,最终目光落到了那两朵花上,清逸脱俗,在他眼中,分别有两道金色丝线生于白蓝两色花中,无心插柳,不曾想连他都没有发现。
高则一步走出,身形瞬间出现在街道上,他单手伸出,烟伶身后竹筐内的两朵花便向着他而去。
在经过烟伶身前之时,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举起手用力一抓,却没有触碰到自己养了多年的那两朵花。
接过白蓝两色花,高则低头不语,忽然神情有些怅然若失,紧接着便又放声大笑。
车辇上的中年人也在此时松了口气,轻声喃喃道:“尤为应景。”
笑过之后,高则左手轻挥,周围悬停的雨水尽数四散,之后,倾盆大雨再次冲刷而下,却是再没有一滴落到他身上。
又是一步走出,他已经出现在了那目盲女子面前。
中年人心意微动,下一刻,他便带着两个小孩出现在了高则身后。
哗啦啦的雨声再次入耳,烟伶虽然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但她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两枝花不见了,而且就在面前之人的手中。
她默然而立,并不言语。
高则面朝眼前的目盲女子微笑道:“姑娘,你这两枝花我买了,多少钱?”
在他后边的小女孩有些疑惑,不就是两支花吗?哥哥喜欢的话也只是抬手的事,而且比起自己呆头呆脑的胖弟弟,她知道自己的哥哥对于世俗凡人素来不喜,今日怎么会愿意主动开口询问?
这其中原因,除了高则,只有中年人能够看出,他明白这两朵花不知那目盲女子如何养的?抑或是天地有灵,使得其中诞生出了一丝不凡。
若是仅仅这样倒也没什么?世间万物,有灵众生数不胜数,那两朵花根本不值一提。
但偏偏却是这白蓝两花成了自家公子的破境契机,因此若要想以最完全的姿态登门而入,便要眼前目盲女子,也是这两朵花的主人将其让出,至于是卖是送,意义都一样。
烟伶听着那道温和的声音,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歉意道:“这位公子,这两朵花不卖,是要送别人的,不如你选一朵另外的吧?我不要你的钱。”
“多少钱都行,或者姑娘你若是愿意卖给我,我可以用那风雨楼来换。”
“不相信?”
烟伶再次笑着拒绝了他。
眼见这低贱的凡夫俗子如此不识抬举,小女孩也有些怒了,故意吓唬她道:“喂!你到底卖不卖?不卖我们可不给钱直接拿走了?”
小胖子也立刻附和自己姐姐嚷嚷了两句。
眼见如此,烟伶依旧不生气,平静说道:“花在你们手中,拿走便拿走吧。”
高则微微皱眉,正要再开口商量一下,烟伶却突然说道:“那朵青瓷也是你们偷的吧?”
小女孩一愣,随即举起手中那朵在一夜过后依旧鲜艳翠绿,如菊花状的花朵,啧啧不已。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应该看不见呀?”
烟伶轻笑,“眼睛看不到的,耳朵,鼻子会告诉我。”
小女孩大感惊奇,猛然间手中一烫,她下意识一把丢掉了那朵翠绿的青瓷。
中年人立即一指点出,她刚刚被莫名其妙烫得微微发红的手掌便恢复如初。
高则看着这一幕,依旧没有言语,还在犹豫。
中年人一指过后便又像是个没事人一般,如何抉择都看自家公子。
先前听到小女孩突然叫了一声的烟伶却是不明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如此来看,现在连那朵青瓷都烫手了?”高则笑道。
中年人依旧不答话。
“若是我能让你重见光明,能换吗?”高则最后一次问道。
烟伶愕然,沉默了好一会,最终也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高则叹了口气,想不明白眼前这目盲女子是怎么想的?
他转头走到自己妹妹身边,溺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再转过头之时,气息猛然一变。
他左手成爪,周围的空间似乎在这一刻被一把抓住,碎裂声清晰刺耳。
接着那两朵一白一蓝的花,瞬间枯萎下去,自其间有两道金色丝线飞出,被他收入掌中。
当他将两朵枯萎的花重新放回烟伶手中之时,烟伶的神情并没有变化,她只是默默地接过那两朵“死去”的花。
“这两朵花叫什么?”
烟伶握着手中花,开口道:“ 白盏蓝芩。”
高则轻笑道:“很好听。”
话音刚落,烟伶便全身一震,接着身体像手中的白盏与蓝芩二花一般一点点枯萎下去。
两朵花坠地,如烟尘般消散,烟伶亦是如此……
“伶姐!”
正好看到这一幕的姜言瞬间呆滞,手中用油纸包着的一大包酱牛肉掉落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凌千云在看到的第一时间便冲了过去,最后也没能抓住那道消散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