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辰坐在客栈的角落里,望着院中的那几株枯树痴痴发呆,泪水滑过脸颊,恍若未觉。盘中的糖饼,酒杯中的杏花酿丝毫未动,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想以平常的自己去见聂诗雨,以免她看出端倪徒惹一场悲痛,可是眼中的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韩掌柜,上两壶杏花酿,两斤牛肉,一盘干果”几个酒客吆喝着从院外进来。
这家客栈虽然很不起眼,但俗话说的好,酒香不怕巷子深,掌柜亲手酿制的杏花酿是远近闻名的好酒,哪怕在开封城都小有名气。所以客栈的住店买卖不太景气,但酒食买卖却好的很。酒客食客长期光顾,一来二往彼此都十分的相熟。
“几位客官,听闻开封城已经戒严了,今日还是早些回到家中呆着为好,以免多惹事端……”掌柜一边打酒一边劝说道。
“多谢韩掌柜提醒,我等附近街坊,大家都知根知底,与今日之事扯不上瓜葛,所以不妨事,掌柜不必多虑。再说今日的场面实属是生平仅见,着实想喝些好酒压压惊,免得午夜被噩梦惊醒,哈哈哈哈。”酒客中一个乡绅模样的男子话虽如此说,但脸上全然没有惊魂未定的模样。
又有几名酒客跨进大堂,见到不少熟人已经在推杯换盏,也赶忙打声招呼落座喝起酒来。
“你们说今天这些刺客是不是突厥人?”
“那还用说吗!就算不是突厥人也肯定是契丹人,他们肯定想来劫法场,救走那万俟老匹夫的孙女。”
“据说禁卫修罗营押囚车的一队人马全部被刺杀了。”
“没错!”
“没错!据说是刀刀封喉,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干的。”
“哼,高手?还不是全被死光了!禁卫军的崔明槐大人才是真正的高手,应该叫高手中的高手!今日劫法场的刺客总共十五人全部被崔大人当场射杀。你们可能不知道崔大人的箭法有多厉害。我可是亲眼所见,真的是百步穿杨,箭箭封喉!当真是神乎其技啊!”一名酒客已有些醉意,边说边虚空拉弓射箭,像是射杀刺客的并非那禁卫军的副都统而是他自己。
“虽说崔大人箭法超群,但今日确实太混乱还是误杀了几人,肉铺张屠夫家的老大被一箭射穿头颅误杀当场。当时,那箭…”说话的是个麻布中年人,像是想到什么,颤抖地喝下满满一碗酒,惊魂未定地继续道,“那箭是擦着我的额头射过去的呀!幸好啊,我家祖坟冒了青烟,正好被地上的一只靴子绊了一跤,否则被射穿脑袋的就是我了啊!”
“该当满饮此碗,为兄弟庆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一人起哄道。
“来来来,满饮此碗!”众人一同饮了一碗杏花酿。
“误杀?哪里来的误杀!张屠夫一家五口已经是今天劫法场的刺客同党了,就在刚才,已经被禁卫军修罗营抄家屠杀了!”另一名新来的酒客来不及与他们同饮一碗,自顾自地一边为自己斟酒,一边哀叹一声说道。
话音刚落,原本还嘈杂的大堂瞬间变得落针可闻,大家很有默契地自顾自地灌酒。虽然都是开封城里的寻常百姓,但愚民并非真愚,自然明白老实巴交的张屠夫一家为什么突然成了谋逆的突厥同党了。
杏花酿的酒香弥漫在客栈里,随风飘散出去,充斥在开封府城西的角角落落。然而,再醇的酒香也驱不散今日开封城里的血腥味,再烈的酒也消不去人们心里的卑微和凄凉,只能让越喝越醉的人们变得越来越麻木,仅此而已。
角落里,牧辰的脑海中时而浮现那张倨傲而狰狞的脸,时而浮现万俟旺和万俟玉枝的悲惨死状,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再也抑制不住,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怒喝一声:“该杀!”。
酒桌上的酒壶被震翻落地摔了个稀烂,客栈中的酒客齐齐循声望去,见到只是一个剑眉朗目的少年郎,不禁都在心中哀叹一声:“又是一个祸从口出不自知的少年。不知道又是哪一家要为这个逆子而遭殃了,可悲啊!”
大堂的另一个角落里,二老一少的眼中同时有了一些意外的神色,他们在刚才重重的拍案声中,觉察到一股不弱的内劲,这二老一少正是昨夜住店的少主和他的贴身护卫三人。三人相视一眼,不动声色,继续不急不缓地喝酒。
店小二不情不愿地把地上的碎酒壶清理干净,原本唯唯诺诺的小二见到是牧辰这个古怪少年,不太客气地嘟囔道:“摔烂东西是要赔钱的。”
牧辰自知失言,佯装醉酒胡言乱语道:“谋反,该杀。小二,该不该杀!”
那小二本就不满,加之性格使然,回道“你这小客官才该杀,我怎会该杀!”
牧辰知道小二在咒骂自己,也不恼怒,踉踉跄跄地往楼上客房走去,嘴里骂骂咧咧地呼喝:“谋反,该杀……”险些从楼梯上翻滚下来,看的堂中的酒客不住摇头叹息。
七八桌酒客全部默默地喝着酒,众人喝酒的兴致也在一番变故中慢慢淡去了十之八九,原本香醇无比的杏花酿变得清水般寡淡无味。片刻过后,酒客逐一离去,客栈又变得很是冷清了。
角落里的三个契丹人依旧喝着酒,用极低的声音商议着。
“少主,刚才那名少年应该就是今日法场上蒙面之人,衣衫和鞋上的血迹已经被他擦去,但他发丝中沾了血渍未能清洗。”
“命城中的斥候去查一下这个少年的来历。”
“是!”
“今日我见其身手不凡,拼死救那万俟玉枝,必定不是大梁王朝的鹰犬,或许是万俟家的外戚晚辈,也算是我等族人。此次若能取得那《武侯秘录》,可将其一同带回族中。只可惜今日未能救下万俟鹏仅存的孙女,少了一个重要的筹码。如今万俟鹏子孙断绝,即便救出万俟鹏恐怕也难以说服他携宝回族。今日法场大乱,禁卫军虽然全城戒严,但汉人兵法上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越危险的时候也是越安全的时候。”被称为少主的青年乃是契丹南院大王耶律大风之子,耶律浩。
耶律浩虽然年少,但武功高强战功赫赫。两年前,方才十四岁的耶律浩便已凭借个人的战功做上了千夫长。耶律浩既是将才,也是帅才,他骁勇善战又颇通兵法,也是一个惜才之人。
耶律浩取下拇指上的铁扳子放在桌上,低喝道:“传我将令,今夜子时攻破西城监牢,救出万俟鹏,取得武侯秘录,事成之后各自见机行事。”
“遵命!”两名老者神色恭敬。
午夜,西城监牢的高墙下密密麻麻地趴伏着一个个黑衣人,隐伏在月光下的阴影中,影影绰绰,粗略一数起码有一两百人。
一根根飞爪飞上三四丈高的围墙,一道道人影如鬼魅般顺着绳索攀上高墙,又顺着绳索落下去。高墙下两名巡逻的狱卒,靠在墙上打着瞌睡,迷迷糊糊中被黑夜里的死神割断了喉咙。
一阵突兀的锣声打穿午夜的寂静,同时,假山后的暗哨发出尖锐的呼喊声“劫囚,有人劫……!”但第二声“囚”字未落,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喉咙。监牢中立马像炸开了锅,高墙上的警钟,“当当当……”传遍半个开封城。
刚杀进监牢门的耶律浩万万没有想到,高墙上的警钟这么快就被敲响,疾呼到:“杀进去,两百息内必须撤。”
百余名黑衣人得令后杀得更凶狠,平日里只会些三脚猫拳脚的狱卒哪里是这些百里挑一身经百战的死士的敌手,几乎是一照面就被砍翻在地。
监牢深处一队五十人的禁卫修罗营精锐在一名校尉的带领下静静地潜伏着,即便外面已经喊杀声震天,依然藏在潮湿的牢房中纹丝不动。
十几名死士很快杀到监牢的最深处,正以为大功告成时,却从阴影中杀出几十个身着禁卫军内廷劲装的高手。黑衣死士悍勇,这些内廷高手不仅勇猛而且武艺高强,仅仅几个呼吸间便将这十几名死士斩杀当场。十几名黑衣死士被杀,因为死得迅速,后面的黑衣死士并未发觉蹊跷,一连几波死士冲进来被轻松斩杀后,才引起了耶律浩的注意。
他亲自带着十几名心腹冲杀进来,遇到这批禁卫修罗营的精锐时不免有些恼怒,暗忖“汉人果然阴险狡诈!”但恼怒归恼怒,对于骁勇善战的他而言,阴谋诡计遇到绝对强悍的战力也只是画中虎而已,一刀砍去便是。
十几人对上四五十人,原本战力相差悬殊,但监牢内场地狭窄,再加上耶律浩勇猛无比,身边的十几人又是他的亲卫死士,个个悍不畏死以一敌百,只过了十几息,局面便扭转过来,禁卫军内廷的四五十个精锐高手被斩杀大半,而且还在不断被斩杀。
两个内廷高手联手夹击一个黑衣死士,正面牵制的内廷高手长刀直击黑衣死士的心口,想要趁着他抽刀格挡之时变招下挑他的裆部,再趁其慌乱之际背后之人出刀杀出,形成必杀的死局。前后两个内廷高手无须交流便形成了战斗默契,这是他们屡试不爽的夹击战术,对江湖高手百试百灵。可是设想了那么许多,那黑衣死士却并未用刀格挡只是略微侧了一下身体,径直让长刀刺穿了自己的肩头,一招措手不及,招招连落下风,内廷高手哪里见过这种以命搏命的战场厮杀手段,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人头已经被黑衣死士砍落在地。而那身后伺机而动的内廷高手同样来不及反应,被一刀捅破了心脏,顺带被连番转动搅碎了心脏。
契丹黑衣死士一个个皆是如此,杀得禁卫军内廷高手人头翻滚。
禁卫军内廷高手仗着武艺高强,还是杀了十人。耶律浩这方十几人亲卫军死士只剩下了四五人,耶律浩本人也是身中数刀,只是刀伤不深并无大碍。
监牢中的普通狱卒早已经被斩杀殆尽,进入监牢的死士除了留在外面警戒的其余都冲进监牢深处,将剩下的禁卫修罗营精锐围困住。
禁卫军修罗营的校尉见到如此局面,自知今日难逃一死,招呼属下弟兄奋力拼杀。有了背水一战的决死之心,剩余禁卫修罗营战士反倒愈发悍勇,直至战至最后一人也并未投降求饶。
耶律浩作为契丹最勇猛的战士之一,最崇尚的就是宁死无畏死士精神,对这些禁卫军将士多了一些敬重。
但作为百余人的统领,顾不得对大梁禁卫修罗营这五十人的钦佩,在十万火急的当下,自己士兵的生死才是他最关心的事。剩余不足百人迅速在蜿蜒曲折的监牢地宫中搜索,直至监牢最深处,在一处隐秘的铁笼中找到了万俟鹏。
幽暗的地牢里,一个披头散发气若游丝的人被婴儿手腕粗的精钢链条穿过琵琶骨牢牢钉在墙体中,双脚上同样锁着沉重无比的精钢链条。耶律浩立马叫人用早已准备好的精钢锯开始锯琵琶骨上的精钢链条,锯尺与精钢发出尖锐的“叽叽叽叽”,火星四溅。
正在这时,一名死士冲进来,单膝跪地:“禀将军,禁卫修罗营先锋营已经到了。”
“这么快?”耶律浩有些意外,转头问道:“还要多久?”
“大人,这精钢链条古怪的很,出奇的坚硬,已经锯断了三把锯尺,才锯开一个小口”左右锯精钢链的两名死士满头大汗,汗颜而无奈的回禀。
“哼,回答我还要多久,我不想听这些废话。”耶律浩喝道。
“半个时辰,至少半个时辰!”两名死士如实回答。
“半个时辰?我等都已经死在这大梁人的监牢里了。”他愈发暴怒,冲身边的人喝道,“你们也去帮忙,剩余人都去抵挡外面的禁卫修罗营。”
这时,又有一名死士,满身是血,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气喘如牛般呼喊:“大……人,呼延……伯长大人快撑不住了,还有,……还有,斥候……来报,禁卫修罗营的百名……弓弩营也正在……赶来!”
场中剩余的人齐齐看向耶律浩,一时间只剩下精钢锯尺尖锐的声音。
“少主,不如斩断……”那名耶律浩的老者护卫,举起单掌在自己的琵琶骨上做一个下砍的动作,说道。
耶律浩原本就是异常果决之人,眼下如此危急时刻更不会迟疑,听闻老者建议毫不犹豫的点头允诺。
老者见耶律浩点头允诺,抽查腰间的匕首,对着万俟鹏的琵琶骨砍下去。“咔”一声脆响,琵琶骨应声断裂,肩膀上血肉翻飞。一直晕死着的万俟鹏“啊”的一声痛呼,逐渐清醒过来。老者猛地一扯,精钢链条从断裂的琵琶骨中抽出来,掉落在地上,万俟鹏又是“啊”的一声痛呼,万俟鹏又晕死过去不省人事。老者很熟练地砍断另一边琵琶骨,将精钢链条抽出,虚弱无比的万俟鹏经过这番折腾后变得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耶律浩命令两名死士将万俟鹏扛在肩上,迅速向外撤去,一边撤离一边砍断所有监牢的门栓,带上几十名朝廷重犯呼喊着一起向外奔去。
监牢高墙内的大院中横七竖八地叠着上百具尸体,空气中的血腥味浓稠得有些刺鼻,剩余的不足百人仍在踩踏着尸体拼死厮杀。
耶律浩和随身护卫扛着奄奄一息的万俟鹏从监牢中鱼贯而出,一群人并没有加入院中的厮杀,径直向着大门冲杀过去,沿路扑将上来阻挠的禁卫修罗营战士都被为首的耶律浩几刀斩杀。在禁卫军的援军到来前小片刻撤离了西城监牢。
尾随着冲出来的几十名朝廷重犯,见到院中的情景,一个个被吓得双腿发软不知所措。
厮杀中的禁卫修罗营一名校尉见到这群朝廷重犯越狱欲逃,向着蒙面死士虚砍一刀,借着对方抽刀格挡之机,纵身杀向他们,一刀将最前面一人的头颅砍去,喝道:“速速退回监牢,否则就地格杀!”可怜那为首之人本是当朝兵部的二品大员,如今却被区区一名校尉斩去头颅。
二品大员的头颅被砍去后,血柱喷洒,尸体缓缓倒下,吓得这群朝廷重臣乖乖地退回监牢,再也不敢有别的非分之想。见这群朝廷重臣吓得屁滚尿流地退回监牢,校尉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作为禁卫修罗营的校尉军官,自有专断僭越之权,他拿捏着姿态翻转一个刀花,冷哼一声重新杀向蒙面死士。
蒙面死士和禁卫军厮杀正酣之时,一支弩箭射穿了一名蒙面死士的头颅,紧接着又一支弩箭射穿一名蒙面死士的心脏,随后一支又一支弩箭将场中的几十名蒙面死士全部射杀。箭箭都射在人体最致命的地方,箭无虚发又干净利落。
众人抬眼看去,只见禁卫军弓弩营的百名神箭手已经布满了监牢的高墙顶。他们手持弓弩瞄准高墙下的所有人,随时准备射杀。一股肃杀之气瞬息而生。
与此同时,十几个黑衣蒙面人在小巷的阴影下疾行,末尾一人用茅草束扫去痕迹。这群人急行的速度很快,但脚步极轻,个个都是顶尖高手。这行人正是侥幸逃脱的耶律浩等人。
穿街过巷,借着黑夜的掩护,一个个纵身跃过院墙,一群人来到客栈院中。耶律浩和随身护卫老者接过不省人事的万俟鹏飞掠而起,如树叶般轻轻地落在瓦砾上,上百斤的重量不仅没有压碎瓦片,就连声音都控制的极轻,绝顶轻功可见一斑。待他们跃入房中,院中剩余的众人才闪身离去,各自消失在暗夜里,隐伏在了何家何户,自是无从可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