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宗城楼上，高升正尽职尽责地为他的新同事夏栋介绍城中各门的布防情况。
虽然心中有些嫉妒这小子这么快便得了大贤良师信任，但想起昨日两位将军的叮嘱，显然是要用心栽培夏栋，高升便也没了再敷衍了事的心，想着此时给夏栋卖个好，说不准还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夏侯羲听得很是专注，目光不时在城防和士兵之间来回扫动，将关键信息默默记在心中。
看来除了张老大府里的人比较难搞，其他地方的大头兵还是不堪一击的。
“夏君倒亦不必操之过急，日后时日尚久，若有不解之处，升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看到夏侯羲态度很是认真，高升心中不满也少了许多，语气也温和了不少。
夏侯羲听到这话倒是心神一动，东西南北四门情况他差不多都摸清楚了。
黄巾军里本来没几个通晓兵法的，现在看来连士卒都不算精锐，就不难对付了。
要不是为了在高升面前装装样子、在张角那留个好印象，他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比起在城楼上打转，他还是更想看看黄巾军的攻防器械和士兵武器。
现在高升先开了口，这么好的机会要是不去参观一下总部武库岂不是太可惜了！
夏侯羲刚问完，高升愣了片刻便猛地拍了拍脑门，一脸激动地说道：
“武库？夏君果真虑事周全！若非夏君提及，升险忘此事！”
说完便拉着夏侯羲的衣袖兴冲冲地下了城楼，往城中一处走去。
夏侯羲满头黑线，这哥们能不能靠谱点？本来他还纳闷昨天张老三不是让他巡城后再去检查器械吗？
结果今天高升就一直只带着他在城楼上晃来晃去，他还以为这小子是在考验自己呢，结果就是单纯忘了…？
这水平还造反呢？逆天！
夏侯羲看着眼前看似平凡无奇的建筑，与周围的屋舍相比，显得颇为普通。
他大失所望，一脸疑惑问道：“将军，此地莫非便是武库？”
高升微微点了点头。
夏侯羲眉头一挑，虽说看着有点寒酸，但还是挺隐蔽的，毕竟要不是高升亲自带他来，他自己肯定是找不到的。
不过…是不是有点太心大了？
这高低也算是个军事重地吧，都不用安排人看守吗？
并未看到夏侯羲眼中深深的嫌弃，高升从怀中掏出了钥匙，上前一步开了门锁，推门而入。
走进武库，里面的光线略显昏暗。
夏侯羲细细打量着放置其中的武器，不禁皱起了眉头。
盔甲与器械都寥寥无几，且许多环首刀看起来大都锈迹斑斑，材质也显得很是拙劣。
怪不得不用派人看守呢，确实没这必要。
这是武库？
你说这是废品站夏侯羲都信！
看起来还没他们曹家京郊别院里的家伙什好呢，这高升真没带错路？
“将军，若仅有此等兵刃，吾等如何与汉军抗衡？”
高升无奈叹息说道：“升又何尝不知？夏君来此时日未长，多事弗晓。”
说着说着便对着夏侯羲大吐苦水。
原本器械和武器在黄巾军里也并不算稀缺，除了后续加入的百姓，最先起事的那批黄巾军甚至能达到人手一柄环首刀的程度。
后来起事后，大部分的器械和兵器都被调度到了前线战场上，以长社和南阳一带为最。
对比那些拿着锄头当武器的散装民兵来说，可以说是这两地的黄巾军真是精锐中的精锐了。
结果谁能想到汉军直接精准出击，这俩地方的兵马几乎都全军覆没了…
再后面的就算高升不说，夏侯羲差不多也能猜出来了…
尚未起事之时，太平道信众无数，其中亦是不乏暗自下注、所求甚大的士族，兵刃或器械虽不易得，但也并非全无门路。
但张角公开造反，却也是让天下士族有些猝不及防，加之灵帝又在雒阳清洗了一大批黄巾党羽，自然更无人敢公开资敌了。
看到前期黄巾军一路势如破竹、接连取胜时，倒有些胆大的赌狗心里还是蠢蠢欲动，还暗戳戳地遣人来示好。
可惜局势急转直下，自从长社之战后，黄巾军基本就是兵败如山倒了。
坏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张角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只好在大本营坚守不出，守着之前留下的破烂过日子了。
高升一番话说下来，言语间很是忧虑。
也是，现下广宗城中士卒既非精锐，又多老弱病残，就连甲衣武器都甚是稀缺，这种情况下谈何取胜？能自保都是万幸中的万幸。
“夏君以为我等可退汉军否？易言之，我等活命否？”
这哥们问得太直白了，直白得夏侯羲都不好意思演了，他只能沉默以对。
不过高升似乎也并不指望夏侯羲能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只自顾自地说道：
“活不成便罢了，若无大贤良师，升或恐早已被野狗分食，今已多得数年之生，实乃上天恩赐。 ”
看到夏侯羲愣住了，高升却一下子更有倾诉欲了，“听闻夏君原是官家公子，为报家仇方才投奔地公将军。升却是家中世代为农，这般身份，死活应是俱无人在怀罢。”
“六年前，冀州地动，随之便是大疫，村中之人死伤大半，升之双亲便在其中，偏值此时官府非但不赈济灾民，竟还派人来强征税役，幸得大贤良师途经并施药救治，更收升为徒、多年来悉心教导。若无大贤良师，便无今日之高升！”
高升的语气中有对汉庭的不满愤懑，有对张角的感激敬服，唯独未有对自身遭遇的怨恨或埋怨。
他只是觉得因为张角对他好，所以自己也要尽全力报答他的大贤良公。
夏侯羲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高升做错什么了吗？
并没有，知恩图报理所应当，士尚为知己者死，况且高升不过一黎庶小民。
那他夏侯羲做错什么了吗？
也没有，他如今的身份和立场与黄巾军天然对立，将他们赶尽杀绝才是他应该做出的最理智且正确的决定。
心里震荡了许久，理智逐渐回笼，但夏侯羲还是没有说那些虚伪又无用的安慰之语，只拍了拍高升的手臂，行过礼后便率先离开了。
他并未再看高升脸上的表情，或者说，他…有些不敢看了。
高升说完后倒是心中郁结之气消解了不少，这些话藏在他心里太久，说出来倒是畅快不少。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今日心血来潮要跟才见过两面的夏栋说出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他们并不算熟稔…
思索未果，高升蓦然一笑，可能是因为…他在夏栋身上看到了希望吧。
夏栋…
此人勿要让他失望才好。
让身边侍从不必跟随、又婉拒了高升护卫安排的马车后，夏侯羲独自一人走在回府的路上，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心中想着想着不觉有些好笑，他一个现代人来了古代，在战场杀了那么多人都没怕过，今天不过是高升跟自己推心置腹一番，竟然心里真有些怕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夏侯羲自认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人，但第一次见人在自己面前这么心平气和陈述苦难，心里不免还是有些不好过。
越想越觉得郁闷不已，要是老曹或者小戏在就好了，他们俩都是聪明人，情商高又说话好听，肯定能为他开解一二。
走到许久后夏侯羲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望向天空，阴沉的乌云笼罩着大地，一片压抑。
似乎心中一下子也有了答案。
错的…不是任何人，错的是这个世道。
夏侯羲缓缓合拢双眸，又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留给自己伤春悲秋的时间并不多，以后这样的事情也会只多不少。
慈不掌兵，这个道理他不得不懂。
当今世道，可怜人又岂止那高升一家？
或许只有先彻底打碎这一切，所有人才能获得真正的新生。
片刻后，夏侯羲猛然睁开双眼，眼中尽显锐利，眼神亦是十分坚决。
身处乱世，强者为尊，现在的他没有任何资格去怜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