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五金厂大厨房来说，这场由机械厂拉开序幕的革命风潮影响不太大，上头闹的再如何的翻天覆地到了底层也就是清风拂面了。所谓上头热，中间稳，底下凉就是如此。
机械厂的嵇副厂长众望所归的没有进入厂革委会，去了厂组织科保留待遇留用了，这也算是一只老母鸡引发的惨案了。
厂办主任胡红星倒是混了个革委会副主任。五金厂、农机厂、家具厂，乃至火柴厂等大大小小的厂子紧随其后成立革委会，几乎还是原汁原味原班人马，厂里随处可见的也搞起了大标语，各厂的后勤主任把百货大楼的油漆涂料都快买空了。再加上某些刺头，革命积极分子的大字报，真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你方唱罢我登场。
为了不脱离群众，李厂长，不对是李副主任立场鲜明，大手一挥，每周四上午要求各位领导干部都要深入一线参加劳动，各个大厂小厂又一窝蜂的向先进企业学习，这不连魏处长都挤到了大厨房来劳动了，人家还振振有词，对供应处的人来说，厨房也是一线啊，不深入一线哪知道同志们有没有吃好喝好，后厨有没有把每一颗粮食都利用好。
这会正是准备午饭的时候，正好今天领导在，刘师傅和张师傅也想小小的露一手，这又不能明目张胆的给领导杀个猪宰个羊的，再说了也不知道运动持续多久，万一年深日久的这也吃不起啊。
俩师傅琢磨了半天，决定中午就做炸酱面，正好这会黄瓜最水灵，顶花带刺的。
面是小张活的，全程被刘师傅盯着，有种回到学生时代考试的感觉，王建国余光看见小张那叫一个使劲啊，估计活完面都得膀子疼。
等醒面的工夫，张师傅开始演示如何做炸酱，看着张师傅不作遮掩，王建国也蹭蹭磨磨的跟着学习，魏处长是堂堂正正的看，俩帮厨有自知之明，扭头给大锅添水去了。
先给小锅点上加油，把切好的厚豆腐片放进去炸，说是小锅也顶的上家里做饭的大锅了。魏处长就纳闷了：“老张啊，不是炸酱吗？怎么炸豆腐？”
张师傅苦笑：“魏处长，咱们中午食堂吃饭得有一千多号人，这炸酱光用肉那得多少斤啊，这豆腐炸了混进去吃着也不赖啊。”
魏处长一点就透，“怪我多嘴，多嘴了，你做你的我就看看。”
心道这老张还是厚道，要是刘师傅肯定得板着脸问我再要个十几二十斤肉我上哪儿弄去。
食堂每个月伙食费都是死的，工人们交的饭钱跟粮票其实连成本都顾不住，多余的厂里得补贴一部分，就这些钱，还得绞尽脑汁变着花样给厂里职工做出相对可口的饭菜，俩师傅也不容易。
张师傅豆腐切的都是片，炸的偏干，刚出来一小筐，王建国跟小张兄弟俩就开始切丁，豆腐炸的偏干一点，到会能吸收肉汁和酱汁，吃着也不比肉差。
炸完豆腐，趁着小兄弟俩嘴里直嘶溜的切着烫手的豆腐干，张师傅就拿出来早上送到厨房的猪肉准备切，相对于吃饭的人数，不大的一块，约莫也就四五斤的样子，左比划右比划试图还想切下来点，魏处长忙拦了下来：“老张老张，可以了，别那么会过了。你再切点下去，那可真是炸酱豆腐面了。”
张师傅愁道：“今天才周四，接下来还有两三天呢，总不能吃几天素吧，咱们工人干的都是重体力，没点油水可顶不住啊。”
魏处长一咬牙一跺脚，“肉是肯定没有了，我给你解决十斤、不二十斤鸡蛋，不还价，就这了。”
说完了又感觉有点心疼，“老张啊，你今天可得拿出来真本事啊，要是对不起这二十斤鸡蛋我可不给了。”
老张一听还有这意外之喜，马上在碗底上来回给刀蹭了下，开始切肉，以行动表示自己对鸡蛋的欢迎。
按理说炸酱最好是五花肉，可是这会有肉都不错了，这块前腿肉还不算瘦，就也还行吧，张师傅一边切一边说，什么样的五花肉最好，小哥俩切着油炸豆腐，都馋的直咽口水，还五花肉呢，只要是肉都好吃，不接受反驳。
切好的猪肉一下锅，滋啦一声，香味就出来了，一后厨的人都盯着锅里的猪肉丁，张师傅瞪了小哥俩一眼，领导在呢，好好干活，小张拽一下王建国，俩人抓紧时间给豆腐切完。
豆腐切差不多的时候张师傅发话了：“来看看，肉炒成这个样子就可以放酱了。”
小张忙放下刀拉着王建国走到锅跟前开始现场观摩，只见肥肉丁被煸炒的微黄香酥，瘦肉丁纹理分明。两个帮厨把刘师傅准备好的一大盆酱水抬起来，就是用自己做的干黄酱跟葱姜水按一比一的比例澥开，举着全部倒进锅里。
本来锅底上一堆肉丁看着还挺多，这一大盆水倒进去，浮到水面上就有点可怜了，就飘了那么一层。
王建国又把切好的一大筐豆腐丁也倒进去，这下看着就好看多了。
这么大一锅酱水，且得熬一会，俩师傅跟魏处长闲聊，小张跟王建国一人一张案板就开始擀面了，一千多号人，能吃的一人能干半斤多面，光面都活了好几大盆子，这会可没有和面机器，全是吃完早饭几个人一起一盆一盆手工活的，都经过刘师傅检查过才放着醒面的。
四个人擀面擀了半个多小时，才算完工，到处摆的都是切好的面了，刘师傅看了下表，开始给大锅送火准备下面。
锅里的酱也算基本完成了，应该说这是一锅大锅食堂炸酱汤，张师傅哪根筷子沾了下咸淡还可以，随后给筷子递给小张让他洗去了。
魏处长闻着这馋人的香味问：“咋样？”
张师傅说：“油太少了，不过味道还行。”
魏师傅是亲眼看着张师傅挖了两大勺油进去，加上肥肉丁本身又出了些油，这还少？
张师傅看着魏处长不赞同的眼神跟他解释道：“这炸酱要是做的好，应该是油酱分离。从中间用筷子划开，炸酱油缝不粘合，达到了真正的肉酱交融，炸酱就炸好了。咱们这锅充其量叫炸酱汤。”
魏师傅看着锅里黏黏糊糊的飘着那么老些油花，只当没听见，这老小子又想骗我油呢。
时间倒了，两口大锅开始下面，给炸酱盆，黄瓜丝盆，都搬到了窗口，再盛一大盆面汤，不够可以随时加，免费的，准备开始打饭。
第一波进来的工人，一看今天的菜色，啥也不说了，就是埋头苦吃吧，没一会，食堂里最大的声音就是呼噜呼噜的吸溜面条的声音，中午的面条特地的把高粱面的比例放少了点，虽说卖相不太好看，但是吃到嘴里比平时滑溜多了。
正在大家伙都努力干饭的时候，正在窗口找蒜的魏处长突然发现原叶厂长，现在的叶主任陪着两个戴红袖章的走了进来，两个红袖章还时不时端详下碗里的吃食。被看到的工人感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吃完就端着饭盒出去刷了。
魏处长感觉不太对劲，走到两个老师傅面前把事给说了下，刘师傅眉头一皱，给王建国还有小张说：“你俩饭碗端到后门，把小仓库里那五斤猪肉就近藏起来，还有那桶豆油，要快，拿出厨房的范围，藏好马上回后门吃饭。”
俩人都是伶俐人，一听就觉得不对，马上就给饭碗放到后门扣去小仓库扒拉东西去了。
刘师傅跟张师傅把后门关上，装作无事，继续吃面条，魏处长顾不上讲究这多出来的五斤猪肉的事，只能继续配着食不下咽。
五金厂的食堂是由旧车间改造的，所以比较狭长，就这么走了两三分钟也走到了头。
等一行人过来敲敲门，魏处长这才装作刚看到的样子去开门，笑着问：“叶主任，还有两位同志，这会儿功夫下来工作这是误了饭点了？，正好还有点面条，要不给你们现下点？”
叶主任给介绍了下，这位是五金厂物资供应处的魏处长，今天来大厨房帮忙。
要是王建国在就能认出来，打头的红袖章就是李歪嘴，今天又换了机械厂来下蛆了。
只听李歪嘴客气的回到：“吃饭就不用了，我们提前吃完了，也是市革委会有工作安排，下来看下工人兄弟的饭菜怎么样？你这领导同志也跟着一起吃的大锅饭？”
魏处长给手里的碗往前伸了伸，“我们厂是没有小灶的，不管是叶主任还是其他领导，吃饭都是在大食堂吃，有啥吃啥呗。”
李歪嘴一看，面条倒是都一样，黑黑黄黄的看着就是粗粮，就是瞅着肉挺多。
又假笑道“这面条油水挺足啊，五金厂可比机械厂伙食还好呢，看着得有半碗肉。”
魏处长一听，这话怎么说的，这豆腐做的就是好，酱一染跟肉一样了，可不能担油水多这个名，忙道：“两位同志，这油放的是稍微多了点，可肉是真没几粒啊，你们看看，为了工人同志们都能尝上一口肉味，我们放了好多豆腐进去，就是借着酱色儿，哄个嘴罢了。”
李歪嘴半信半疑，还真接过筷子拨拉了下，旁边的几个人也把碗端了过来。这厮盯着几对探照光似的目光，还真挨个都扒拉了一遍。
扒拉完了，这才尴尬的笑笑，眼睛一转又说“这豆腐也挺好又营养又好吃，不过咱们厂伙食确实油水挺足啊，我看那锅上飘着一层的油······”
还没等李歪嘴憋出什么好屁，刘师傅瓮声瓮气的打断：“厂里计划明后天开始吃两天忆苦思甜饭呢，所以今天的油稍微多放了点，既要响应学习革命先辈要求，也不能让同志们缺少油水耽误了生产，所以我们跟领导请示了下，今天把明后天的分量都用了。”
李歪嘴干笑：“是这样啊，叶主任倒是没说。”
魏处长一看架子都搭好了，忙说：“每天吃啥这种小事，遇到了跟领导汇报一声就行了，当然同志们吃忆苦思甜饭这个事，是我们上午刚刚形成的意见，还没来得及汇报，我这不是跟厨房忙了一上午嘛，叶主任肯定是不会反对同志们学习革命前辈的精神，所以作为主管领导我就拍板了。”
李歪嘴笑的也挂不住了，直接要求看下厨房的小仓库。
几个人在后厨耽误了有十几分钟，王建国跟小张早都吃完趴门上听动静了，一听要出来，马上装作刚吃完的样子推门进来了，还向每位领导都打了招呼。
刘师傅一看，一看，立马把小仓库钥匙从腰上解下来，安排：“小张，去给仓库门打开，领导要看下同志们的伙食咋样，是不是够吃。”
小张高兴道：“领导来送温暖来啦，我马上开。”
李歪嘴嘴角有点抽抽，显得更歪了。心道送啥温暖，一群不开窍的，我说吃过了连让让都不会，连口水都不给倒。越大的厂越像铁公鸡，机械厂这样，五金厂也这样。
越想越闹心，一仰头就走到了前面，魏处长看看叶主任，对方耸耸肩，示意，我也不知道这个缺德带冒烟的发什么神经。
美名其曰为了避嫌，李歪嘴就指定了小张一个人陪着进仓库，从厨房后门走出去，李歪嘴还特意给后门带上，魏处长直皱眉，轻声道：“他姥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