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厂家属院里厂办的治丧小组又开始忙活了。
俗话说秋后又一伏,虽说是刚过八月十五,可今儿午后这温度也直逼盛夏了,连树上的知了都还坚守最后的岗位。
厂办退休返聘的刘科长带着两个小伙子正在家属院的小广场上布置追悼会的现场,白底黑字的条幅,预备着明天放照片的条桌,成箱的白花,还有给领导准备的桌子椅子,调试发言的话筒。
俩小伙子也是常年坐办公室的主儿,这一通忙活下来,汗珠子顺着鬓角往地下摔八瓣儿,搬好桌椅,俩人站阴凉地儿里喝口水喘喘气。
高个儿的大黄一口下了一瓶矿泉水,长出一口气,抻抻腰问一边小赵:“你知道丧事的主家是谁吗?怎么一直没个家属照头呢?”
小赵也扶着腰晃了两圈,纳闷道:“就是啊,还把这事放到家属院儿里面,难得那些老头老太太没人吱声。”
说来也怪,刘科长带着这俩人去房屋管理处打招呼要桌椅时,俩人还嘀咕觉着老同志想的太省事了,跟老家属院里办追悼会,简直是异想天开,都不怕退完休正迷恋养生的那伙儿老头老太太给场子掀了。
刚到房屋管理处一提追悼会的事儿,跟俩人想的一样一样的,管理处的处长脸拉的活脱脱一个鞋拔子成精,可刘科长一报人名,处长虽说还是脸色不好居然同意了!俩人脑子里当场就一个大写的叹号!
本来还以为是哪位领导的亲属,可看着简陋程度也不像啊,都没个孝子贤孙露脸撑事儿。
刘科长调试好第二天发言用的话筒,看了看阴凉地儿里说话的俩人,喊了句:“今儿就这样了,明天早上早点过来按说好的办。”说完背着手扭头走了,俩小伙子忙不迭的跟着溜号回家了。
一时间还不算小的小广场人都走的没影儿,不对,还剩下个不科学的影子就在树荫底下。
王-不科学-建国还一脸迷茫的飘荡在小广场上,说飘荡是因为两天前的上午9点多钟,享年73周岁的王师傅已经在医院病床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下的情况让生在旧社会长在新中国的王建国同志有点找不着北。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王师傅开始在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家属院里溜达,半下午的大太阳晒到身上一点也没感觉,离老远就看见前面花坛里的月季花有几朵还在怒放,枝繁叶茂,一副营养过剩的模样。王师傅看了看对着的单元门,原来是机械厂工会老主席的楼门口,这也是个喜欢摆弄花花草草的主儿,连门口的榆钱树都比别的单元多长了半尺高。
看着榆钱树,王师傅不禁想起了多年未曾忘记的那碗榆钱饭,隔了快六十年的时光仍未褪色,里面被老邻居的女儿李娟还偷偷滴了滴麻油,吃一口香的呦,哈喇子都出来了,伸手抹了下口水,袖子还是那么短,手指头缝里还嵌着捡煤球的煤灰,旁边还有李娟着急又小声的催促“建国哥,你快吃呀!”
不对,这不是回忆,至少手上的筷子是真的,耳边的催促声一下变大了,像挤破了一层隔膜一样真实而清脆的响了起来。
李娟有点着急,这是趁她后妈出门找她疯玩的弟弟才偷偷过来的,建国哥可能伤心过头了,有点木木呆呆的。熟门熟路的把王建国家的粗瓷碗找出来给榆钱饭倒了进去,把给自家的饭碗藏到前襟里赶紧往家走,刚迈了两步路回头小声又招呼了句:“建国哥,你、你别太伤心了,总得顾忌着自己的身子,屋里还有婶子要你照顾呢。”说完急忙出了院门。
王建国正盯着手里筷子发呆,迟了半晌才哎呦一声,一抬头,这间厨房就剩自己了。
王建国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筷子一扔就往卧室跑,哪怕是个梦,他也想再见一次妈啊。
厨房建在院子里,院子也不大,步转到堂屋,正当中还挂着他爸的黑白大相片呢。王建国念着这会还没去世的妈,撩开帘子钻进了卧室,看着床上躺着还没有白头发的妈,站在原地咬着袖子哭的不能自已,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走到床边半跪着轻轻握着亲妈的手,真好,温温热热的带点薄茧,这还不是后来半头白发,骨瘦如柴,手如砂纸的妈。
王建国这会才一颗心落到了肚子里,看着床上熟睡的亲妈,暗下决心,不管是什么原因让他回到了他爸刚办完追悼会的晚上,一定要好好过完这一辈子,不再让妈和李娟伤心。
建国妈本名刘媛媛,街坊邻居称呼一句“刘婶子”,现在才43岁,正当年的时候,这会丈夫撒手人寰,伤心程度可想而知。
正发着呆,躺在床上的建国妈醒了。一眼就看到了眼睛红红的老儿子。
轻轻唤了两声,王建国回过神来,忙问到:“妈你饿不饿,刚刚李娟过来给送了碗榆钱饭,你要是不想吃我再给你做别的。”
建国妈欠身摸索了下老儿子的脑袋,靠在床头上哑着嗓子说道:“建国啊,别哭了,让你爹走的不自在,你还有妈呢,这日子稠着呢,咱们好好过,你爹也能走的放心。”
不听还没事,一听这话王建国顿时悲从中来,娘俩抱头痛痛快快的哭了一顿。哭完心里像是去了块石头,扶着他妈下床,洗了洗脸,去厨房又做了碗面汤,对着榆钱饭当菜,娘俩儿两三天水米不打牙,这才算吃进去了一顿热乎饭。
吃完饭闲话两句就上了床,王建国不放心,在他妈屋里用长条凳加旧门板拼了张床,给自己小屋里的被褥报过来,打算这几天晚上多陪陪他妈。
二人疲乏多日,一觉到天亮。盯着这间南屋窗棂透过来的光影,王建国一时没起身,自顾自的想着事儿。
眼下是1965年三月初六,王建国还有五个多月才满十八,亲爹王长书刚走了四天,因为是在厂里加班救火出的事,加上还抢救了一堆关键图纸,几方扯皮下给定了个烈士,不但有遗属补贴,还给了个工作岗位,另外还给了200块钱。
上一世这工作被李娟后妈哄着算成了彩礼,钱也被她找各种理由借走了,结果又偷摸把李娟半是嫁半是卖给了别人,等王建国和他妈知道后上门讲理,又被李娟后妈带着娘家的混子兄弟给轰出门去。人走茶凉,事情闹出来的时候王长书老同志也走了两年多年,亲妈的身世被不小心暴露出来加上李娟爸被后妈生的大胖小子晃晕了眼。一对有情人劳燕分飞,李娟嫁的那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怀着孕被生生打掉了两个孩子,人刚过三十就撒手人寰了。
这厢王建国也自顾不暇,刘婶子积劳成疾加伤心过度一直身体不太好,家事又乱糟糟一团,郁结于心终于撑不住病倒了。厂里的老领导可怜这孤儿寡母给王建国安排了个临时工的缺,这可比之前的工作天差地别,工作繁重还有病倒的亲妈,等腾出空来去找李娟的时候,她第一个孩子都怀上了,俩人有时候在胡同里走对脸儿,都是满脸泪。
若只是这样,苦水往肚子里倒,过个年也未尝翻不了身。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为了给自己妈倒腾出医药费,王建国把家里压箱底的金条偷偷拿出去换了钱,一来二去的就有那有心人盯上了,一张大字报引着激进分子来家抄出了几个瓶瓶罐罐,这下就坏事了。刘婶子连病带吓不几日就死在再教育的途中,见出了人命,一群红袖zhang才撒开手。就剩下王建国光身子一个人,再后来拨乱反正也好,解决工作也好,任他日子怎么翻天覆地,王建国是再也没有品出过甜味儿。
建国妈原本祖上是晋商,可他父亲这一支早早的就分了出来到洛城讨生活,家里一向简朴,也是属于肉埋在碗底的主。刘家跑堂的是娘家内侄,洗碗的是媳妇跟娘家嫂子,后厨是刘老爷子自己,因着一直未使用雇工,分家的那点东西也没摆到明面上。所以成分定的是半无产阶ji ,可老爷子看着西墙根下面埋的一箱宝贝心虚啊,建国前夕一见风向不对,早早的看好了根正苗红的王长书同志。
都是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十七八岁水灵灵的大姑娘送碗吃食都羞红了脸,没两次王长书同志就迷瞪过来了,忙不迭的请街道办主任本家大哥去提亲。正好两好搁一好,王长书没了爹妈,就一兄长还远在部队。成亲之后就只当亲爹妈伺候着,等王建国长到十来岁的时候,老两口乐乐呵呵的一起长眠了。
要不是厂里那场火,说不得年底就能跟李娟把事办了,妈也不至于走的那么早,王建国突然想起来个人,在心里来回寻思会定下心来,起床收拾下,就去厨房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