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外。
两辆马车,停在路侧,车子后面是千余人的军马,军士们白衣银甲,盔甲上羽毛如雪,不要说每位成员都是相貌清秀,就连身下的马匹也是高短统一,通体雪白。
两辆马车,一黑一白。
白的极尽奢华,车厢板上镶嵌着华美的银色纹饰,车帘之上银珠流苏,就连车轮和车辕上都包着银白色的金属。
黑色马车则刚好相反,极尽简单之能事,通体黑色,几乎没有半点多余的装饰,绘满花饰的粗重车辕和铁皮车身上的纹路,却暴露出这辆马车的不凡之处。
在一片雪白之中,那辆黑色的马车显得格外地突兀。
这个队伍,正是南唐公主与国师的队伍,那千余白骑,正是闻名天下的南唐公主雪千羽的白羽团。
在这个无比美丽的骑兵方阵不远处,是另外一队骑兵。
与整齐的白羽团完全不同,这队骑兵的装备远没有那样鲜亮,除了主将之外,甚至都没有人能穿上金属甲,普通士兵俱是长袍之外套着乌亮的皮甲,映着腰上装饰着鲜艳宝石的弯刀,尽显着粗旷。
为首一人,二十一二岁的年纪,跨下一匹黑色骏马,一身金棕色大氅上纹饰华美,满头长发编成无数小辫,在脑后用宝石串珠束起。
发丝间,是如刀雕斧凿一样的深邃五官,健康的麦色肌肤带着高原阳光的灿烂。
这一位,正是从葶远西北高原上赶过来的草原王子格列。
官道另一侧,秦浩民一身简洁银色精甲,琚坐于棕色骏马的背上,目光冷竣肃杀,在他身后,大旗之上,黑鹰骑随风烈舞,旗下是同样装备精良,黑衣黑甲的镖骑营军马。
镖骑营的另一侧,则是排列混乱的车队,这些正是此次需要随行的文武大臣,以及一众家眷的车队。
看到御林军的金色龙旗飘摇而近,大臣并家眷们早已经爬下马车来,恭敬地侍立在路侧。
笛声起。
大军缓缓停下,早有太监爬上车辕挑起金龙车帘,龙蔫内,天子秦嘉在皇后的搀扶下钻出马车,站于车辕。
所有人俱是下车落马,向着这位一国天子弯身朝拜,云葶特别注意到南唐公主的马车,是唯一没有动静的一处。
自从出了城门,她最关注的就是这个队伍,对于华而不实的白羽军,她并没有太多兴趣,掠过南唐公主的华丽马车,她的视线很自然地在南唐国师楚惊云的身上停住。
楚惊云三十几岁的年纪,一身素色锦袍,袍袖宽大,尽显着南唐衣饰的精致和华丽,如传说中一般,他的长发银白如雪,没有半根青丝,与年轻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眉目与楚问天有几分相仿,气质却是迥然不同,举手投足间透着清逸飘逸之态。
不知道是感觉到云葶的目光,还是他同样在关注着她,在云葶看向他的时候,楚惊云的视线也自然地向她转过来。
隔着薄纱,云葶仍是感觉到他视线的锐利敌意。
她不躲不闪,隔纱回视。
“朕代表我大楚子民,欢迎诸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希望此次秋猎诸位玩得尽兴!”天子秦嘉略略一顿,“大楚之中,全民好武,为避免给诸位贵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此番秋猎期间,任何人不得向他人提出决斗……”
听闻此句,云葶微有意外。
“怎么样?!”车窗内,秦若雪早已经挑起车帘,“云葶,你是不是应该谢谢我?!”
云葶何等心智,听她话锋已经猜到必然是她向秦嘉求情,这位皇上殿下才特意下此命令,且不论此事是好是坏,都是秦若雪的一番心意,云葶当即向她一抱拳,低声道,“多谢公主!”
秦若雪向前面秦浩羽的马车努努嘴,“不用谢我,意见是我向父王说的,不过想出办法的是七哥,回头,你好好谢谢他就是!”
此时,天子亦已经言语完毕,轻挥手掌,下令开拔。
大军重新踏上前路,云葶就轻轻带马,追到秦浩羽的马车附近。
楚航一身精甲,伴在车侧,看到她,立刻就恭敬地点头行礼,“王爷,云少爷来了!”
言罢,他主动退让到一旁。
云葶带马到车窗侧,秦浩羽亦已经挑起车帘,向她露出灿烂笑意,
“多谢!”云葶向他抱起双拳。
知道她是指关于秦嘉决斗之事的决定,秦浩羽不以为然地轻轻摇头,“父王惜才若渴,就算是我们不提,想来他亦早已经想到这个决定!”
“无论如何,云葶都承王爷和公主一个人情!”云葶笑道。
“你呀,总是这么客气!”秦浩羽无奈一笑,然后就悄悄向她一扬手中酒杯,“来吧,进来陪我喝一杯!”
“好!”云葶点头答应,只要能不去面对秦若雪爱慕的眼神,她宁可去与楚惊云同车,更不要说秦浩羽如此盛情邀请。
点足跳上车辕,云葶将大红马的马缰系在车辕上,挑车帘钻入马车之中。
秦浩羽的马车内,内饰奢华又不失典雅,雪白的柔软兽皮,坐上去当真是舒适无比。
看云葶坐下,秦浩羽立刻就坐直身子,从车厢一侧的暗格里取出一只杯子,放到车厢内的小几上。
小几上包着铁皮,杯下装有磁石,就算是颠簸,也不会洒出酒水。
云葶环视马车内一圈,见上方格子内还有书卷等物,当下摇头感叹,“七王爷,真是会享受的人!”
“我也就是在这上面费些心思,要不然,只怕要闷死!”秦浩羽淡淡一笑,拈起酒壶将她的杯子倒满,又将桌上小铁盒里的点心向她推一推,“来吧,尝尝宫里的小点心!”
他虽是调侃,云葶却听到他语气中的那一抹不甘。
数次交往,云葶对这位七王子多少也是有此了解,知道他的才学心智远在太子之上,又心有仁义,胸有丘壑,不作皇帝,着实可惜。
拈着杯子,轻嗅着酒香,云葶的目光掠过书架上《大陆通史》、《治国之鉴》……目光最后落在秦浩羽的脸上,不禁长叹了口气。
“怎么,酒不合口?!”秦浩羽好奇问道。
云葶轻摇头,“我只是替王爷有些不平!”
“不平?!”秦浩羽挑眉与她对视,片刻又移开目光,“说起不平,我倒有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
“哦?王爷请问!”
“据我所知,那日你入考千秋学院之后,在云家祠堂,是你主动与云家断绝关系,却是为何?!”
云葶一怔,片刻朗笑出声,“王爷错了,我并不是没有野心,我只是想要自己的世界和自由,我只是想要将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这与王爷是不同的!”
“或许吧!”秦浩羽浅浅地啜一口酒,语气中透着几分勉怀,“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和大哥、三哥他们常常一起秋猎,那时候,大哥总喜欢抱着我同骑一匹马,把三哥远远地甩在后面,那个时候,我最向往的就是秋猎时光!”
云葶一笑,“可惜,人总是要长大!”
“是啊!”秦浩羽脸上染上一抹薄愁,“有的时候,我还真是羡慕若雪,如果我和她一样的话,或者我与大哥三哥的关系能够一直融洽下去!”
皇族之中,天下之争。
朝朝代代,总难避免。
秦浩羽这等人才,自然早已经听到一些风声,他不想卷入这些争争斗斗,可是出色如他,却不知不觉地成为大哥和三哥排挤的对象。
“想来,王爷对我弑兄之事,只怕也是不认同的吧?”云葶轻声问道。
“有些事情,总有无奈!”秦浩羽宽容一笑,“我知道,你做事一定有你的理由,好了,不说这些,我看你腰上带着笛子,能否给我吹个曲子?!”
从腰上解下笛袋,云葶轻轻扯开黑绸带子,从里面取出墨竹笛,目光掠过上面的笛孔,不禁想到思晔。
横笛唇边,云葶轻吐气,笛声便飘渺而开。
轻灵起伏的调子,赫然是她前世很喜欢的一首古风曲《青花瓷》的旋律。
那少年,轻灵思晔,依如淡婉如白玉素胎,不染铅华,清新如水洗天青。
笛声幽幽传开,秦浩羽起初还浅浅地啜着杯中酒,渐渐地便忘了喝,耳朵倾听着那动人旋律,目光也自然地放到云葶的脸上。
窗外,艳阳高起,阳光透过薄薄窗纱透进来,刚好裹住云葶侧脸。
那少年微垂着,纤长指尖在笛孔上或起或伏,好不美好!
笛声流转开去,闻者无一不是被那曲调所吸引,就连窗外原本有些躁动的大红马,眸子里也露出恬静之色。
远处,黑色马辆内,楚惊云淡淡从手中笛谱上抬起脸。
“谁在吹笛?!”
赶车的汉子挑起半边车帘,“回国师,声音好像是从七王爷的车上传过来的!”
秦浩羽?!
楚惊云皱起长眉,之前从未听说这位七王爷也通音律,这首曲子,虽曲调静雅,其张扬着一股子让人忍不住生出感伤的乐意,很明显是破意入窃之人才能奏出。
疑惑地挑起窗帘,楚惊云微眯眸子,看向前方的车队,目光触到秦浩羽车边伴行的大红马,眼中目光猛然变得凌厉。
“哼!”轻哼一声,楚惊云眼中目光越发冰冷,双手伸手,娴熟地抹掉面前古琴上的薄绸,他轻轻横琴于膝,“云葶,就让我看看,你的琴意究竟有几许!”
他食指轻勾,琴音便起。
随着他的手指拨动,琴弦之上,渐渐地凝上一层银芒,琴音很快冲出车箱。
低沉的琴音,合着云葶的曲子,突起突伏。
听着远处传来的低沉琴音,云葶脑海之中,不知怎么的就现出思晔的身影。
……
他一身白衣,坐在河边,古琴横于膝上,小鸟鹿儿在他身边,侧耳倾听,那少年嫡美如仙。
他抬眼看她,笑得如春花妖娆,“我可以帮你……”
他抬起手指,轻拈她的颊……
云葶的笛音,越来越黯然,情绪也越来越低落,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一遍曲终,她竟然再次将这曲子从头吹起。
“云葶?!”注意到她脸色不对,秦浩羽轻声唤出她的名字。
云葶充耳不闻,只是继续吹着刚才的曲子,苍白的脸涨出病态的潮红。
“云葶?!”秦浩羽担心地扬高声调。
云葶仍是吹着笛子,浑然不觉他的声音。
她的脑海之中,全部都是思晔,各种各样的思晔,弹琴的他,与她喝酒的他,拥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她的他……
那个少年,永远不会再见她了!
她的心,好疼!
远处,黑色车厢内,楚惊云的唇边露出一抹狞笑。
“什么同修五部,却也不过如此,问天,今天叔叔就帮你报仇!”
抿紧嘴唇,楚惊云凝神聚气,拨琴的力度猛地加重,他的手指之上,渐渐地亦溢出银芒。
弹弦与手指的每一次相触,都会带起一圈银色的音波,音波缓缓散开,穿过时空,与马车内的云葶笛声交织于一处。
笛琴的合奏,笛声为主,琴音为辅。
外行人根本就听不出这琴音之中,暗藏着的杀气,不开窃的人亦感觉到不琴意,只是觉得笛琴合奏,动人心弦。
“哎——”官道边的山岭间,突然伟来高亢的男声,“天上艳阳哎——照山顶哟——”
男声突兀地插进来,一下子就破坏了笛琴合奏的节奏和情绪,原本忧伤地曲子被这一声粗旷的山歌瞬间打乱。
嗡!
楚惊云指下琴弦猛地绷断,弹起的断琴,刺破了他的手背。
“好强的琴意!”转脸,看向山歌传来的地方,楚惊云长眉紧锁,“没想到,此次竟然还有如此强悍的意者同行,文山,马上赶去,看看是什么人!”
“是!”坐在车辕上的赶车汉子立刻就答应一声,展身掠起,转眼消失在官道旁的灌木林中。
秦浩羽的马车内,云葶只觉头上如一盘冷水猛地淋下,全身都控制不住地打个寒颤,无力地垂下手中长笛,看着对面一脸担心看过来的秦浩羽,她轻轻地吁了口气,勉强向他一笑。
抬手,将桌上擦手用的帕子送给她,秦浩羽一脸地担心,“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想起什么事,刚才的曲子,听得人好心疼!”
云葶轻轻摇头,整个人还被那种黯然的情绪包裹着。
用帕子轻拭着额上的汗,她分别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和身体十分不对头,现在的感觉,就如同炼过一次丹药之后耗尽所有的罡气和精神力的虚脱感一般。
刚才的琴曲,她并没有使用琴音,为什么会是这样?!
之前她的情绪,很奇怪,刚才甚至有一种感觉,似乎没有思晔她都要活不下去,那种情绪她从来不曾有过。
“奇怪?!”秦浩羽挑起车帘看向窗外,“刚刚还有人与你合琴,怎么突然就没有声息了?”
云葶挑眉,“你说,有人与我合琴?”
“是啊!”秦浩羽转过脸来,“从琴音起之后,你的曲子就越来越忧伤,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云葶脑中灵光闪过,垂下手中竹笛,她自嘲一笑,“楚惊云的琴意,果然厉害!”
“楚惊云?!”秦浩羽放下手中的酒杯,“难道,刚才……”
“他用琴意攻击我!”云葶道出她的推断,“是我太大意了,还好你唤醒我!”
秦浩羽轻轻摇头,“唤醒你的不是我,我试过叫你的名字,可是你跟本就充耳不闻,我正准备伸手拉你,突然传来山歌的声音……”
山歌的声音?!
云葶挑起车帘,看向官道旁不远处的山岭,只见艳阳之下,层峦叠翠,其间隐约点缀着几抹淡黄,几许深红,不要说是人影,就是村落的痕迹也不曾见到半个。
如果说刚才楚惊云是用琴意控制她的情绪,那么,她突然的清明很有可能就是这山歌的作用,难道说,这山歌也能破掉琴音?!
楚惊云已经是白银境界的意者,对方一曲破他琴意,难道境界比他还要高?!
握紧手中墨竹笛,云葶疲惫地将后背靠到车厢壁上,心中却在思索,帮她的人会是谁。
“要不要,我请御医来?!”秦浩羽仍是有些不放心。
“不用了!”云葶收起竹笛,坐正身子,“我休息片刻就好!”
悄悄运起混沌功法,她迅速调查着自己的身体状态,虽不在玲珑塔中,随着混沌功法的动行,她身体内的虚脱感却亦是渐渐褪去。
除了两位当事人,大部将士并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一场看不见的争斗,只是觉得琴曲戛然而止,有些突兀之外,也就继续行军。
文武百官的车队中,坐在最前面马车内的云九重却是微皱起眉头,挑起车帘,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红马伴行的秦浩羽的马车投过关切目光。
太子殿下的银色马车内,朱砂纤纤手指轻轻地剥开一颗葡萄颗到秦浩之的嘴里,“看来,这位国师还真是位性急的家伙!”
吞下她指间葡萄,顺势将那纤长的手指也含在唇间,轻轻吮舔掉上面的果汁,秦浩之的手掌轻轻在她的衣襟内揉搓着,脸上却是阴冷笑意,“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位楚惊云,不过,但是很愿意看到那小子死在他的手中!”
再向往,三王爷秦浩民高傲地坐于马头,目光则深邃地看向官道旁的层层山岭。
这对短暂的争斗,不过就如同一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泛起太多的涟漪。
大军继续向前,天色近晚的时候,在距离楚阳城二百余里的一处小镇外扎下营寨。
楚阳城距离皇家猎场,有八百里之葶,因为是秋猎,并不用急行军,当然也不用日夜赶路,更何况,随行之中文臣女眷也是不少,自然也走不了多快。
早有先行军扎好营寨,因为云葶的身份特殊,她的帐篷距离皇家大帐也并不太远,士兵送入饭菜,云葶简单地吃了两口,又仔细封好帐门,立刻就从玲珑塔中取出琴瑟给她的曲谱。
这一次,她完全是轻装上阵,除了衣物之外,几位先生给她的东西,她俱是留在玲珑塔内,一来可以随时带上身上,取用方便,二来也不用担心会不慎丢失。
她刚刚坐到桌前翻出琴谱,右手掌心里金光连着闪了两闪,知道是小家伙又闷得慌,云葶心念一动,便将雪也召唤出来。
在她胳膊上蹭蹭,小家伙环视四周一眼,兴奋地跳下床去,绕着帐篷走了两床,这才重新爬回她的膝头。
云葶任它咬着她衣角磨牙,目光却专注地翻阅着手上的曲谱。
之前,除了欧阳海之外,她还不曾与真正的意者对阵,今日在马车之上,可算是与楚惊云的初次交锋。
因为没有经验,她吃了小亏,以她的性格,绝不会允许自己再出现这样的失误。
这一次,虽是吃了亏,也真正地体会到白银镜意者的强大,她心中想要变强的意愿自然是越发强烈起来。
当年,楚惊云就是败于父亲的这一曲《逍遥游》之下,这也正是琴瑟将这个曲谱给她的主要原因之一。
翻开封页,云葶一页页仔细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