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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青末

    三年之后。

    天下升平,国富民安。

    横行多年的鬼宗在紫月门的带领下,余孽终于全部肃清。

    江湖各道门重新洗牌,凌云阁内萧冷情退位,代掌门竟是他的女儿萧玥,听闻她醉心无情道,研习断水剑法,已有执御神兵的天资。

    清崖水阁在丰昊的引领下,培育了十几个少年奇才,成为诸门翘楚典范。

    暗香居门主梓桐隐退,十三山主梓元继门主位,连夜废除十几条门规,弟子可脱门可婚配两条,在江湖上亦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丹木青年老,引领朔方门隐退江湖,幽居关外。

    ……

    不过如今的江湖,也鲜有人计较朝夕的鼎盛长短,紫月门武库广为开放,诸门经常集会研习交流,和乐融融,自然各门修士的修习进益飞速。

    那久未更迭的怀谷阁榜终于再次现世,而这一次一出世,就在江湖里掀起了巨浪。

    似是缅怀,怀谷阁的榜首依然是紫月寒的名字。

    而短短三年,再次继紫月寒之后首破化境的竟是清崖水阁的大弟子,年仅二十岁的纳兰梓叶。执宵衣剑,御六爪白狸,修为已然在师父丰昊之上。

    排在第三位的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名字,叫做淡若风。修榜再往下是景泰门掌门景彦,凌云阁萧凌止,御龙堂朱徽,清崖水阁薄素素、鹤秋蓝,接下来是紫月门易晨飞、司南、言时。

    这份名单,许多人并不认可,因为许多老一辈的名家是自请离榜。但是光看榜上那些年轻名字的修为境界,更多人也不得不叹服,这新一代道门的蒸蒸日上。

    这修行一途好像揭开了一个新篇章,什么素心诀、神兵纪等传说也渐渐被人遗忘。修行资质只是一个基础,只要你够努力,不要妄图走捷径,依然可以傲视群雄。

    而更让人瞠目的是接替紫月门门主的人,易晨飞。

    易晨飞坐在偌大的鎏金椅内,拧着眉头看着手里的怀谷阁榜文,一脸的不快。

    “我就知道,师父是哄我,还说读完师祖的话本子无人能及,那些话本子我都快倒背如流了,看看,这在榜上才排第八!我堂堂紫月门门主!竟然排在薄素素一女子之后,真是羞耻!”

    旁边一小弟子名唤狄曲,鬼机灵似的走上前来,笑道,“门主知足吧,寒尊的紫阳无相只有你能领悟。再说,那薄素素是个武痴,资质绝佳,生的凶悍,一点女子的温柔相都没有……”

    易晨飞抬起手拍了狄曲的头一下,“你是拐弯抹角说我资质平平?女子英气点怎么了?我觉得甚好!我昨日让你送的信,可有回音?”

    狄曲摸着头顶,摇了摇头,一针见血,“门主都写了第八十一封了,我看你,没戏!”

    易晨飞一拍桌子,“我是不是又被我师父骗了?她不是说,她当初就是迷恋师公高高在上的感觉吗?还说追求女子要舍得出面子,我这面子都被踩脚底下八十……八十一回了!”

    狄曲捂着嘴,似笑又不敢笑,“说起来,寒夫人已去西域三月有余,也该回来了。只可怜了小师妹,让你照看……”

    易晨飞听完,却是一拍脑袋,“腾”的站了起来,喊道,“坏了!羽希呢?”

    太明湖畔的一处浅湾,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团子正撅着屁股挖着地上的泥巴,全身上下都被泥巴糊了满身满脸。

    她挖了两个洞,胖乎乎的小手给团成了房屋状。然后她一回头,看着脚边的小小的龟蛇,上去直接生生给分开了。

    一手抓着小绿蛇塞进了其中一个泥巴屋,一手把乌龟放进了另一个浅水湾,两眼一眯,一双笑眼边上的泪痣跟着动了动。

    她操着不甚清晰的口齿说道,“流溯,这是羽希给……你们揍的新家,稀饭吗?”

    流溯被迫摇了摇一双尾巴摆了摆头,以示欢喜。碧游两眼一翻,看着天空,感觉生无可恋。

    突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引起了碧游的注意,它眼睛一动,一弓背,立起了身子看向旁边。

    一个修长的身影背着手走到了羽希的身后,碧游看了来人一眼,竟意外的放下了戒备,又蔫蔫的缩回了“泥房子”。

    想必除了羽青,也无人能解它现在的“困境”了。

    “这是你做的宫殿吗?真漂亮!”来人指着那状似便便的房子,笑眯眯的问道。

    羽希抬起脏兮兮的脸,看着来人。看着他生的那般好看,还十分“欣赏”自己的杰作,便欢喜的点了点头。

    那人蹲了下来,把手里的扇子随意的插进了脖领,一脚踏进了那泥潭中,挽了挽袖子,说道,“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玩?”

    “好呀!”羽希圆溜溜的眼睛里顿时放出了光。

    火红的晚霞映照在一望无际的太明湖上。湖畔之上,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在一个泥潭里忙活着,很快筑成了一座巍峨的“宫殿”。

    那人毫不在意白衣上的脏污,跟羽希玩的不亦乐乎。直到远远的看见紫月门的山门处一个人影匆匆往下跑,他才意犹未尽的说道,

    “小羽希,我要走啦!”

    羽希失望的噘了嘴,一板一眼的说道,“那你以后还来……枣我玩吗?”

    那人一双漂亮的狐狸眼眯了眯,伸出了一个小指,跟羽希拉了拉,说道,“当然!但是,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除了你我,谁也不要告诉,好不好?尤其是你娘……”

    羽希郑重的点了点头,小小的手指点了点那人的大手,歪着头问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易晨飞的身影已经离得越来越近,那人脚下生风,点着水波往远处飞去,空中隐隐飘来一句,“淡若风。”

    易晨飞匆匆忙忙的跑来,看着早上还打扮的跟海棠花儿一般的小姑娘,已经像个泥猴子一样难辨颜色,再看那身处泥湾里被迫分体的玄武神尊,他太阳穴一阵突突。

    他看了看自己洁白的门主服,一脸不情愿的弯腰把那泥猴子抱了起来。

    只是他往回走的时候,看着泥潭里堆得惟妙惟肖的房屋桥梁,总觉得这里好像还有旁人出现过。

    淡若风一路轻功飞到了一处宅子,院子里坐着一个男装打扮的姑娘,看见他进来忙的起身,喊道,“哥,你回来了。你这……”

    淡若风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泥点子,说道,“玩泥巴去了。”

    “……”

    淡若风一转头,瞥见了她要往怀里藏的信,禁不住笑了,

    “怎么,那小子还没放弃呢……我算算,这应该是第八十一封情书了吧……九九八十一难,我看要修成正果了。”

    那姑娘局促的笑了笑,脸上有些微红,“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图个新鲜……”

    “那可未必,当年只见过一面,他能念这么多年,还一封封的表个没完。说起来,他都当上紫月门门主了,如今怀谷阁榜上也有其名,算是良配了。”

    “可我,只是……”

    “怎么,我的妹妹还配不上他?要不要……去见一面?”

    那姑娘低头笑了笑,想了一下,竟意外的点了点头。想来,她终是要先离开,他才能真正自在吧。

    几日之后,门卫来报,寒夫人回来了。

    易晨飞跳起来往外跑,小羽希还抱着一只桃子啃得满脸满襟的红汁水,听见这禀报也撒开腿跟了上去。

    易晨飞来到霄云阶上时,羽青已经气喘吁吁的爬了上来。甫一沾到江南温润的水汽,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易晨飞脸色顿时变了,指挥狄曲道,“去,把霄云阶下禁飞的石碑刨了!”

    狄曲骇了一跳,“那可是离尊立的规矩。”

    易晨飞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刚想说话,羽青打断了他,“你刨了石碑,我也不会飞。”

    易晨飞噎住,上前来搀了羽青一只胳膊。狄曲接过身后郎之涣的药箱,郎之涣却无话,连羽希都未稀罕一下,自顾自往后殿去了。

    “阿——娘——”

    羽希脆生生的声音从后面冒出来,满脸通红的小姑娘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羽青的双腿,撒娇似的来回蹭着。

    羽青喜上眉梢,松了易晨飞,低头去抱那肉乎乎的小团子。

    可是她抱了一下,竟然有些费力。她又用了些力气,才把羽希抱了起来,看着她脏兮兮的样子,禁不住笑了,点了点羽希的额头道,

    “希希是不是又胖了?你看这脸蛋,又圆了……”

    羽希噘了嘴,一脸不快,“我才没有胖!我是想阿娘了……”

    一旁的易晨飞看着羽青微颤的胳膊,忙的伸出手对着羽希张了张,“来师兄这儿,师兄抱!”

    羽希犹豫了一下,呲溜一下跳进了易晨飞的怀里,特别懂事的说道,

    “师兄说过,阿娘最是辛苦,羽希不能总缠着。”

    原本一句童言无忌的话,却好几个人陷入了沉默。

    羽青笑了笑,看着自己衣裙上的污渍,说道,

    “我去换身衣服,晨飞,可给师父准备饭食了?师父要饿死了,你不知道,西域那边的饭食虫虫蚁蚁的,太可怕了……”

    “嗯,都是师父爱吃的!”易晨飞忙不迭的点着头。

    待看着羽青匆忙离去微微弯下的背影,易晨飞才失意的垂下了眼睛。

    看样子这趟西域之行一无所获。

    这三年来,羽青身体衰弱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郎之涣绞尽脑汁研制各种药都无用,头发都熬到雪白了。

    兴许不仅仅是因为失去的隐脉,更因为这一日日无望的等待。

    狄曲凑上前来,叹了口气,“门主,从前听说什么谪仙之力,什么神兽内丹,还有什么扶崖岛、观星塔,诸多神迹,都没有什么能救夫人吗?”

    易晨飞轻声说道,“谪仙只在末世才出,四位同时消失,不论南海无妄山,还是西域神来之莲、北冥观星塔,我都派人寻过,毫无踪迹。郎神医说,一半是心病。”

    “什么是……心饼?”羽希听不懂,歪着头问易晨飞。

    易晨飞无奈的捏了捏她白嫩的脸蛋,“你爹爹是心病。”

    羽希噘了嘴,“阿娘说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怎么还不回来看我?我爹爹好看吗?厉害吗?”

    易晨飞弯了眼睛,“你爹爹最好看,最厉害。”

    “给离尊的信有回复了吗?”易晨飞又问向狄曲。

    “还未,应该快了。”

    易晨飞眼里酸涩,点了点头,“兴许,有那么一个念想,还能多支撑师父一段时间。”

    扶崖岛上,紫月离一个人在空旷的神殿之内翻看着些古卷密宗。

    他已经无数次的走近那个神机棺,又无数次的离开,仿佛已经说尽了这辈子想说的话。

    这里很安静,静的令人发慌。可是紫月离浑然不觉,他做了一个精妙的扩声器,韩子默那微弱的气息通过那里传到了他的耳朵。

    只要听见他的声音,他便觉得两个人一直互相陪伴着。

    清晨,紫月离照例帮韩子默净了面,梳洗了头发,看着那温和平静的脸,他忍不住伸出手蹭了蹭那瘦削的面颊。

    这神机棺虽然可保身体机能,但是他终究已经十几年没有吃过东西了。

    紫月离缓缓说道,“子默,青儿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了。她到底还是为了回报别人,牺牲了自己的修为甚至寿命。这一点,像极了你。”

    “她支撑紫月门,回上原重整了流溯门,研习医术医好了十四的疯症,还为壳儿觅得了良配……可你始终是她心里很难平复的羁绊,她用尽所有偿还了一切,唯独觉得,偿还不了你……”

    紫月离抬手擦掉了眼角一滴泪,神机棺内,似有气流隐隐涌动了一下。

    紫月离抬头看了看这寂寥的神殿,苦笑了一下,“这神机棺只可续一人命,身离自毁。这里有我破解不了的禁制,所以青儿进不来,神机棺亦出不去。晨飞来信,说她想见见你。哪怕只是个影子。”

    “翊儿音信全无,她凭着念想不让自己倒下去。而我能做的,也只有这点了。”

    说着,紫月离站了起来,望了望神机棺内的脸,“师尊说我最有谪仙慧根,可是,我成不了仙,因为我放不下你。余生与你在这扶崖岛上相伴,我知足了。”

    紫月离又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缓缓转身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神机棺内,韩子默平静的脸上突然滑落了一滴泪珠,溅到了透明的棺底。

    那泪滴汇成了一条极细的涓流,仿若一把钥匙,点燃了神机棺温暖如阳的光辉,条条璀璨的光丝骤然聚拢,包裹在了他头顶之上。

    已经沉寂了十年之久的神识突然跃动,发出了点点微光。

    羽青在司南等人的护送下,坐船飘摇了很久,才照着兄长的指引看见了凭空从夜幕中出现的扶崖岛。

    看着岛上的奇观,所有人忍不住惊叹这无上之力幻就的奇景。

    羽青裹着巨大的披风,感受着海风吹过,眼神里满是希冀。

    自从她知道师父还未寂灭的那刻起,这个种子一直埋藏在她心底。那每况愈下的身体,都随着这股子渴望有了些许力气。

    扶崖岛上,鳞次栉比的建筑骤然涌动,仿佛飞跃而起的音符。

    他们的船停在岛外,慢慢的,岛上最中间缓缓裂动,一道光影垂了下来。

    紫月离从里面走了出来,在看见羽青苍白的脸时,他眼里也有了忍不住的难过。

    看着羽青拼命往前望过来的眼神,他用袖子一挥,那些建筑突然停止了跳动,前后挪动拼凑,聚成了一面巨大的光镜。

    镜子之上,慢慢浮现了神机棺的影子。

    羽青剧烈的喘息着,抬眼望去,努力的想透过神机棺看清下面的那张脸。

    她悄然垂泪,嘴唇反复的翕动,

    “师父……”

    “师父……”

    可是她愣愣的望了半晌,什么都没看清。

    她着急的站了起来,瘦削的身体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

    紫月离疑惑的抬起头去,当看清那空无一物已经慢慢暗下去的神机棺时,他感觉到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仓惶的往光影里看去,只见刺眼的光里,慢慢,慢慢的出现了一个影子。

    羽青此时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直到那个影子慢慢变成一张令人朝思暮想日思夜盼的脸。

    那脸上,眉眼如昨,清萧如厮,嘴角带着笑,一个声音仿佛直接穿透了她的灵魂,

    “六儿……”

    羽青瞪着眼,一时无措。

    紫月离亦是表情呆滞,不敢眨眼。

    韩子默走了过来,伸出手去牵起了紫月离的手,温柔的说道,

    “离君,久等了。”

    棠梨轩内,羽青伶仃的坐在案后,豆荷在一旁缓缓的研着墨,神情焦愁的望着羽青迷离的眼睛。

    师父与兄长回了上原,她说要回江南接羽希,可是她自己却很清楚,她快撑不住了。

    她不敢让羽希经常过来,她深怕年仅四岁的女儿突然就懂事了。

    “所以,我还是逃离不了羽家的宿命啊。”羽青叹了口气,徐徐展开白纸。

    月寒:

    见字如面。

    很遗憾,我未等到你回来。

    我们的女儿已经四岁,她很聪明,像你。很听话,像你。很有习武天赋,像你。

    很调皮,像我。很贪嘴,也像我。

    ……

    豆荷在一旁,只看见“月寒”二字,便忍不住捂了嘴。

    尽管没人愿意相信,可是只有羽青,始终等着紫月寒回来。

    房子西南角,有一佛龛,里面摆着一尊观音像,面前徐徐的燃着立香。

    兴许是心无所寄,羽青也会信起了神明。这尊观音像,是出自明垣的赏赐。

    羽青洋洋洒洒,好似写了一封家书,十页有余。终于是熬不住精神,她放下笔,回到冰冷的榻上浅眠。

    午夜三刻,一阵清淡的风透过窗户吹进,掀起了桌上的书笺。

    一页又一页。

    羽青于睡梦中突然惊醒,她凉透了的肩上好似笼罩了一层暖暖的阳光。

    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她怕她一清醒,就还是一场梦。

    一只手从她的腰间环过,越来越紧,似要把她揉进骨血。

    她深吸的一口气始终没敢呼出,颈后终于传来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

    “我回来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