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是座百年古城,日月祭坛始建于两百年前的大巍皇朝,处于襄城西北的伏虎山之上,自山脚起,几千级青石阶梯拾级而上,在山顶处汇聚成一个圆形的太极广场,一半为日,一半为月。
广场后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古塔,塔上飞龙游凤,向天而鸣。塔前竖着一个巨大的铜鼎,几条平坦的石台。广场两侧围绕着四根石柱,柱子上雕是四大守护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诸多门派先在襄城内各自安歇,等日子一到,便浩浩荡荡的往祭坛而去。
御龙堂自发出了江湖令,早已派人前来清扫了祭坛,众门派赶到的时候,台阶两侧已经插满了各门派家族的图腾和徽意旗。
铜鼎之内点了竹立香,香上烟雾缭绕,蜿蜒而上。鼎前石台上摆满了各种祭品,五谷六畜,那样子倒不比皇室逊色多少。
祭坛广场周围分桌列座,摆满了石桌座位,以江湖地位标明了座次顺序。座位前后插着门派旗徽,最中央摆了一副硕大的八仙桌和太师椅,上面插着的旗帜正是御龙堂的白睛虎旗。
这样看似公正,实则除了那几个榜上有名的大门派之外,在名号上锱铢必较的小门派怎会容易妥协。
赫秋涟还未到,已经有几帮人马争吵不已,寸步不让。
自夜楚云接替宫主以来,公然场合他倒是不再戴面具。就见这么个神采斐然的翩翩公子带着十几个侍女和侍卫,一脸淡定的穿过吵闹的人群,堂而皇之的在莫邪宫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夜楚云今日身着云锦紫袍,瑞玉冠,发辫间若隐若现晶亮的南珠。眉眼修然,亦带了些桀骜不驯的痞劲儿,富贵而不靡,全然不似赫秋涟处处贴金的刻意。顿时惹了不少门派女弟子的青眼。
“这……不是说莫邪宫的少宫主生的夜叉相吗?”
“怎生得这般英俊,比较如今的紫月门主也不遑多让啊。”
“可惜,太过风流,你看这跟着这么多的女侍,个个艳丽。”
“哪有,我看离他最近那个就不怎么样……”
夜楚云紧紧挨着羽青,羽青厌烦的掸了掸指甲,自顾自寻了个安静处。
莫邪宫的位置安排的很靠前,右首第二排,前面是凌云阁,作为如今的第一大门,凌云阁座上却空无一人。
对面的景泰门座上也是空空如也,再往后的朔方门和暗香居也无人前来,遥想当年紫月门的英雄盛会,如今看来,赫秋涟的面子也不是人人都给的。
夜楚云感受到许多方向投过来的目光,都浑不在意。莫邪宫一向是独来独往,亦正亦邪,有多少人想拉拢,就有多少人从心底里憎恶。
夜楚云看着眼前某处的闹剧,心里一阵嗤笑。看着面前摆满的浆果,他发现有一盘子西域绿葡萄,便欢喜的拿过来剥了起来。
待他剥完半碟子,递到后面,发现羽青懒洋洋的倚靠在一旁的石墩上,扫视前面的诸多门派。
看着夜楚云递过来的葡萄,她也没客气,接了过去往嘴里塞。
“等下……我还没试毒。”夜楚云忽然想起来,忙的说道。
羽青没理他,随手塞了几个,眼神停留在了逍遥派几个人身上。逍遥派来的人不少,坐着站着的,三十几人。
上原一战后,逍遥派虽然有所死伤,但是当日去流溯门的几个人最是滑腻,静宁公主身死后,也是这里面的几个人最先偷偷溜走的。
最近几年,逍遥派极力巴结御龙堂,成了御龙堂最忠心的捧脚门。
坐在他们中间有个小胡子,正谈笑风生,引起了羽青的注意。
羽青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红光,心里有些涌动的真气,背在身后的纸伞微微颤抖。夜楚云顺着羽青的目光看过去,明白了个大概。
他担心羽青按捺不住,忙的伸手覆到了她的腕子上。
羽青对这个人最近频频的上下其手十分不满,刚要皱眉,便听见台阶旁的一个小童脆生生的喊道,
“紫月门到——”
随即,紫月门那白底紫纱的衣服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羽青听见这一声,身体不由得钉住了,手都忘记了抽回。
广场上的人突然安静了许多,刚才还在进行座位之争的人都停了下来,整齐划一的向紫月门投过来各种目光。有讥讽,有羞愧,也有不怀好意的交换了下眼色。
羽青鼓足了勇气,才用余光扫向那一片白紫纱衣。
走在最前面的是紫白晖,后面跟着的是一众年轻的面孔。羽青的眼神扫了几圈,似乎是确定了里面并没有他,才慌乱了收回了目光。
周围那些人也确定了紫月寒并没有来,略略松了口气。
紫月门的出现也出乎了赫秋涟的意料,他面子上笑着,却侧脸跟雁鸿门掌门关山岳交换了个眼色。
紫月门的座位安排在莫邪宫斜对面,也不知道这种安排是不是刻意。
霍紫嫣坐下的那一刻,眼神一瞥,看见了人群中最为显眼的夜楚云,此时的夜楚云手还握着羽青的手。
霍紫嫣看着莫邪宫的黑白刀旗,迟疑的问司南,
“师兄,对面那黑白刀旗,是何门派?”
司南匆匆一瞥,看了看夜楚云身后十几个毕恭毕敬的黑甲士,说道,
“是莫邪宫,来人应该是新宫主,夜楚云。”
霍紫嫣蹙了蹙眉,在她的印象里,这莫邪宫协助朝廷刺探暗杀,手段残忍,最是邪气。
虽然这新宫主面容甚好,可果真如传说里一样,风流无度,这么大庭广众之下还跟一个其貌不扬的侍女拉拉扯扯。
羽青看到司南面色稍缓,再迎上霍紫嫣直视过来的目光,不自觉地回避了一下。
一低头,她才发现,夜楚云还攥着自己的手,不死心的往她袖子里探寻。
“摸够没有?”羽青垂下眼睛,冷冷的问道。
夜楚云还是没找见那绿色的镯子,感觉到头顶如刀一般的压迫感,忙的把手缩了回去。他讪笑了下,拿起扇子遮了嘴,小声说道,“人多眼杂,别动气。”
羽青知道他说的是逍遥派,翻了他一个白眼,“我有分寸。”
祭坛上的座位很快被坐的七七八八,除了几个没来的门派,其余的座位算是座无虚席。
“御龙堂堂主到——”
“哈哈哈哈——哈哈——”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响亮粗犷的笑声,穿过一众人群,在空旷的祭坛上回荡不绝。众人齐刷刷的看向祭坛中央,赫秋涟大大咧咧的一边拱着手,一边向中间镶金的太师椅走去。
赫秋涟将近五十的年纪,身材粗短,脸大脖粗,满脸横肉,面颊上坑坑洼洼,透着明晃晃的油光,面相很是凶恶。但长白山下终年寒冷,所以他两颊总是顶着两片红霜,倒让他原本凶恶的面相憨厚了不少。
赫秋涟出身草莽,原来只是个落草的贼寇,一身蛮力,修炼的破雪心法,讲究的是十成的力道。
赫秋涟不拘泥于修炼那些假正经的兵刃,用的还是板斧。他算是颇有慧根,日日用功,修为竟也达到了极乐。灵兽是一只极其罕见的东北白睛虎,与他的样貌武力十分登对。
御龙堂多以火药为暗器,威力极大,若论正面冲突,这御龙堂确实不容小觑,加上这几年赫秋涟的雷霆之腕,虽然人数修为尚不及凌云阁,但是凌云阁十分低调不愿出世,这御龙堂大有要取而代之做天下之首的架势。
赫秋涟走到太师椅旁,没着急坐下,而是煞有介事的对着面前的一千多人揖了下手。
可他是个胸无点墨的粗人,很想学到点紫月离当年的气度和修养,但是一开口,已经远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久等了久等了,在座的各位……朋友,肯给赫某一个面子,真是……呃……三辈子的幸运啊……”
座下惯会奉承的小人,连忙应承,诸多寒暄,好像跟赫秋涟多么兄弟情深。
紧接着,赫秋涟在铜鼎前,焚了一炉香,叩拜上天,感恩大地,三句不离天下百姓,又是发誓又是祭拜亡灵,事先备好的说辞,在他那语出不成章的嘴里说的颠三倒四。
夜楚云暗暗的吃着面前的水果点心,时不时的往羽青依云荟姨她们手里塞,脸上对那赫秋涟的鄙视只差在脸上写上“白痴”二字。
赫秋涟总算把没用的东西表演完,才在太师椅上坐下,谈到了这次江湖会的真正意图。
“诸位侠士,最近都应该有所耳闻,江湖最近出了一个‘魔头’,手段狠辣,杀人如麻。由南向北,南华阁、沧海派、拂云山庄、苏南门以及一个沈家庄都在一夜灭门,死法诡异,还有许多无头悬案,涉及百姓,十分恶劣!”
夜楚云幽幽的扭头,那“魔头”此时正撑了伞,无所事事的挥着眼前的蚊蝇。
“你看,这‘魔头’能跟我当年一样臭名昭著了。”
“那也没见给你专门开个盟会。”羽青反唇相讥,夜楚云一噎。
“当年上原一战,我御龙堂本着‘慈悲为怀’的想法并未参加,但是在座的各门派,有多少人折在那里。”
赫秋涟脸上出现一抹哀色,台下许多郁郁不得的门派,都感同身受的呈现了一脸悲壮。
“世人所传,羽华族悬壶济世,悲悯众生,而到头来,却都是一场骗局!从百年前到现在,都是魔功妖法!赫某很是懊悔,当年没能亲去上原,如果有我落渺山庄在,不会有那么多江湖侠士枉死,那妖女也定然不会逃脱!”
“怕是他当年还受门内辖制,没来得及吧。”夜楚云冷嗤。
台下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声问道,
“赫堂主,那妖女真的没死吗?”
赫秋涟捋了捋胡子,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
“我已派人查了那几家灭门的痕迹,那些人都是新死之后被什么玩意儿吸走了残灵,跟干尸差不多。除了鬼宗那种邪魔,只有当年那个妖女。而且有人见过,行凶的是个穿白衣服的女子,不是她还有谁?!
“对,肯定是当年没死透逃了,被伤成那样还能恢复如初,不是邪功是什么?”有人附和道。
“对!我当日亲眼看见那妖女魔化,还有个吸人灵气的魔兽,这种邪魔,人人得而诛之!”
逍遥派中那个小胡子男人突然站了出来,大声说道。这小胡子叫吕志远,当年在上原山上叫嚣很是欢实,十足的跳梁小丑。
羽青的眼神掠过前面的层层阻碍,盯着那吕志远的脸,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小的砭刀。
“晚辈入道晚,听几位长辈言谈,有一事不解,可否相问?”
人群里突然有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众人看过去,是新起门派清涯水阁带头的年轻弟子。
赫秋涟看了那个约莫十七八岁年轻的少年一眼,那少年生的倒是不甚俊秀,圆脸,小眼睛,但是正气凛然,不卑不亢的迎上了赫秋涟的目光。
赫秋涟笑了笑,点点头说道,“原来是清涯水阁的弟子。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少年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开口道,
“听诸位说六年之前的羽家孤女,杀了许多正派中人。诸多门派跑到别人地盘上被杀,还血洗人家一个无名小门,是何道理?”
“你说什么?!听你这话,你不是想为那魔女开脱?”
吕志远听了,有些激动,又看这像是个软弱可欺的后生,大声喊道。
少年眨了眨眼睛,一脸的疑问和无辜,继续问道,
“我不过是陈述事实,前辈何以如此激动,既然是‘灭魔大会’,我等总要清楚谁是魔,何以入魔吧?”
“就是。”“是啊!”人群中不明所以的人小声的附和道。
“这小兄弟说话,我喜欢。”夜楚云小声嘀咕道。
赫秋涟扫了一圈,勉力压下了急躁的脾气,面不改色。
“当年众门派自然是知道了那妖女的存在,前去围剿!本意是劝其改邪归正,不曾想那妖女魔功大成,杀了许多无辜之人。藏匿这种人的门派能是什么正经门派,灭了也不冤!”
“当年诸多门派死了不少人,没想到如今那妖女依然不肯罢休。”
“对啊,我门内不明不白死了那些弟子,白死了吗?”
“邪魔就是邪魔,入魔是迟早的事,我们必须杀了她!”
清涯水阁的少年依然没有坐下,十分礼貌的看着众人群情激昂,等声音稍歇,他才又开口,
“家师出门前跟晚辈说过,那女子身上有一本传世内经,叫素心诀。晚辈斗胆相问,如果抓了那女子,得了这经书,赫前辈如何处置?”
这句话真是一石惊起千层浪,前面的所有不过是开宴的前菜,想问不敢问的,要问还没问的,脸上立刻都挂上了关切的表情。
赫秋涟眼神一凛,站了起来,略有怒意的看着少年,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少年恭敬的弯了弯腰,回答道,“晚辈清崖水阁大弟子,纳兰梓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