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紫青传 > 第52章 我是孤儿

第52章 我是孤儿

    沈青在门口逡巡了很久,最终才仔细的整了整衣衫,走了进去。

    时间尚早,只有两个小茶倌在擦着桌子椅子,看见沈青进来,一个小茶倌赶忙跑了过来。沈青点了一壶香片,一边喝着茶一边打量着柜台里的景象,眼神又怯又期待。

    一个着绿衫的中年男人来到柜里拨着算盘,很快便注意到了这眼神奇怪的姑娘。

    他思忖片刻,整了整衣服,带着笑容走了过来,问道,“姑娘,茶可还合口?”

    沈青抬起头来,那略胖头发花白的掌柜看清她脸的一瞬,笑容蓦然消失,瞳孔一惊。

    那颗缀在她眼角的泪痣,那高挺的鼻梁和薄抿的嘴唇唇形……像,太像了!

    一层朦胧的泪光顷刻涌满了他的眼眶。

    沈青反复打量了他,疑惑的问,“你是……”

    那掌柜激动的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忙的吩咐两个小倌关了店,打发他们出去。

    等茶馆里空无一人,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沈青皱眉,忙的站起了身。

    “小姐,老奴叫长喜,这个茶楼是我主人所开,其实是……一直在等你……”

    沈青的嘴唇因为激动有些哆嗦,可是临危不乱一向是她的长处。她拢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掐住了自己的虎口,让心神镇定下来。

    她再次抬眼望向了堂中的对联:

    广行千里休风尘,笙歌以待期子来。

    沈青心思巧慧,这暗含的隐字和意思一瞬间便明白了。

    “风尘何已休?笙歌却不在。”沈青嘴唇翕动。

    既然曾经弃若敝履,何苦上演这样的昭昭情深?

    阿娘竟然以为,自己会想见他?

    或者年幼无知时,没有父亲陪伴,总有些殷殷的期盼。可是一夜成长,首先冷下来的便是那颗心。

    沈青垂下头,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个答案。哪怕是个叔叔伯伯姨娘,任何一个与阿娘相关的人,都好过见他。

    那叫长喜的掌柜就这么跪着,看着沈青静默了一会,嘴里喃喃自语,失神片刻,竟半哭半笑的打开门往外走去。

    “姑娘……”他似乎意识到了沈青的决绝,慌慌张张的爬起来,往外追去,“等等……”

    长喜心里急,更有些修为傍身,他三步并作两步追到沈青身后,慌乱中伸手往她肩上拽去。

    然而,他的手还不曾近到沈青一尺,空中飞来一道幽蓝的风刃划向他的手腕。长喜惊骇,忙的收手,看着不曾丢掉的手掌心有余悸。

    随即,只见白影一闪,一掌隔空打来,他胸口一郁,整个人往后趔趄了几步,摔在了门框上。

    沈青一抬头,见紫月寒刚才鼓动的袖子已然垂落,他负身而立,走过来对着她点了点头,“要回去吗?”

    原来这几日,他一直跟着。

    沈青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捂着胸口喘息的长喜,把几日来零零碎碎的心情撇了个干净,目光渐冷。随后她点了点头,转过身准备离去。

    长喜猛地咳嗽了几声,他自知敌不过这突然出现的人,可他依然不想放弃,他爬起来双膝跪地,深深稽首,哑着嗓子哀求道,

    “求小姐……见他一面。他已经……时日无多了……”

    沈青的步子禁不住停下了。

    这么多年,她的脑子里只有那幅挂在墙上的画,那个人那个称呼对她而言,空白的就像一张纸。她有多少次看见阿娘看画时的神情,在一日日的凝视中消磨掉了所有的希望。

    那大火肆虐的夜,吞噬掉了她的一切,抹灭了她的全族她的姓氏。这个人对她来说,可有可无,她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血浓于水的无端亲切!

    紫月寒看出了她那一瞬间动摇,略带迟疑的说道,“若有疑虑,我陪你去……”

    “我是个孤儿。”沈青斩钉截铁的说道。

    随后,她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去,那瘦如青竹的身影渐行渐远,伶仃而倔强。

    “姑娘……”长喜跪在原处,叹息垂泣,眼里的光也黯淡了下去,“他最后的愿望……只是想见你一面啊……”

    ……

    竹上生青翠,老干托新枝。寒雨伴孤灯,斑斑似人泪。

    坐在轮椅中的人,清瘦,萧肃。那细纹轻刻的眉间,悲喜不鸣。

    案上燃着一笼檀香,烟散而无痕,却留下了厚重而沉静的气味。他坐于窗前,投下了一个无比空寂的剪影。

    长平与长喜,一站一跪,而听完禀报的人却久久未语。

    窗外的细雨慢慢的止了,广子宣终于抬起头来,飞笔流韵,清淡飘逸,绝尘之容难以言尽,自是丹青墨画般的模样。

    他放下手里的书卷,终于说了句话,“这性子,当真与阿笙一般无二。”

    “主子……”长平的声音带了些哀怜。

    “她是叫……青儿吗?”

    长喜点了点头。

    广子宣嘴角带了些清淡的笑意,“阿笙喜欢竹子,我们讲过,若以后有了孩子,就叫青儿。”

    “她长什么模样?”

    “眉眼与主子有八分相像,极好看。身量嘛,有点瘦有点小……”长喜用袖子抹了抹的泪,抬手比量道。

    广子宣又点了点头,“阿笙的骨相瘦小,这倒是随了她娘……”

    “哦对,她身边还有个人保护,是紫月门的青主……”

    “紫月门?‘武厉’紫月寒……清正磊落……快十八岁了,也该有些儿女情思了……”

    说罢,广子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那些压抑在胸口多年的问题,那缺憾的十八年,岂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尽?他不了解她,尽管那是他的血肉。

    “她不愿见我……”广子宣忽然扭头看向了佛龛里的佛像,自言自语道,“这是……我的罪业,我的因果。”

    长平的眼里有了泪花,再次弯腰恳请,“长喜已经打听到了小姐的住处……不如让老奴去……老奴不信小姐的心那般狠……”

    广子宣低下头摇了摇,“她心里有恨,却无处排遣。心若不坚,她怎么能从魔爪下逃出来存活至今……我倒真希望,她以后都能这般。”

    “罢了……”他慢慢转动轮椅,往佛像旁而去。

    案几上的烛盏徐徐的燃着,广子宣伸出手去轻轻的扭动了底座。顿时,古香古色的墙壁上蓦然开了一个门,里面透出昏昏烛火,竟是个隐秘的暗室。

    长平想跟过去,广子宣却背对着挥了挥手,待他整个人的光影没入,暗室的门徐徐合上了。

    广子宣转头扫视着里面的一切,一床一案,一橱两椅,还有些装点的小物件,皆是还原了他和她的两口之家。耳边似有欢语,鼻子里还有饭香,

    “子宣,来尝尝这个!”

    “午后有雨,记得把院子里的衣服收了。”

    “明日得去田里看看。”

    “你看我戴这钗好不好看?”

    ……

    那白色俏丽的身影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眉眼含嗔,嘴角带笑,与他总有说不完的话。

    广子宣脸上现出些光,视线慢慢挪向中间的墙上。

    上面挂着一幅丹青,画上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白衣素练,笑意盎然,手里捏着一株草药,像是发现了绝世珍宝一样满心欢喜。

    画旁有题字:低山重雨,洛水风凉。回首君望,蓬莱之央。素心妙手,余笙无恙。

    落款:子宣。

    广子宣慢慢“走”过去,伸出手,一遍遍的摩挲着画上人的脸,似乎又看见那行在自己眼前,带他回家的红衣裳。

    广子宣忽觉胸口有些郁痛,止不住的开始咳嗽。他忙的掏出一块绢帕去捂,却依然挡不住从指缝间流出的血。

    这副残躯,终是熬到了油尽灯枯。

    等到咳声渐止,他拭干净了手,来到桌案前,铺开一张崭新的信张,提笔蘸墨。

    青儿,

    见字如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