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盘精致的点心摆到了沈青面前,给她弄得有点手足无措,尴尬之余,她不由自主的看了眼师父以及紫月寒。
“香气都未散,想必是快马送来的,难得……”韩子默的话突然多了起来。
秋霜凑过来,鼻尖微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讨好道,“师姐……尝尝嘛。”
沈青只是听说要百金便觉无福消受,刚想推拒,只听旁边的季雨霏轻笑,“点心而已,能值百金?香雪阁,我竟没有听闻……”
她径自说着,却瞧见紫月寒和韩子默都意味分明的看了她一眼,她嘴里打了个磕巴,把那酸涩之语咽了回去。
沈青素日谨慎,今日偏觉得想出这口气。她伸出指尖,往那流烟罩上一触,薄薄的膜悠然消失,化作一缕青雾,露出下面的景色。
盘子分成两层,底部还有未化的冰晶,从一些细小的孔里飘出些丝丝凉气,旁边衬有梅、桂、瑰、棠、兰、桃等花纹,奇香扑鼻。
里面小小一团花形糕点,晶白若牛乳,中心印着一个“雪”字,里面隐隐透出些瑰丽的夹糕,颤颤抖抖,仿若被呵护的一颗心。
沈青心深眼淡,这极尽巧思的点心,让她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时,听得不远处牡丹居的门一开,沈青往门外看了一眼。
夜楚云长身而立,瞥过来的眼神明亮,唇边缀笑,似有话,似无话,总之看沈青流露出了微笑,满意的带着几个侍女离开了廊间。
百金得一笑,他尚觉得自己赚了大大的便宜。
沈青收回了目光,而回过头的时候,她似乎瞥见紫月寒的眼神从自己这边挪开了。
待她疑惑的看过去时,紫月寒又若无其事的低头饮酒,好像刚才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韩子默从不刻意左右徒弟们的意愿,尤其是极有分寸的沈青。
秋霜和林华各拿了一块,捧在碗心不知如何下口,程江虽不愿,还是与韩子默分食了一块。
韩子默请让紫月寒的时候,紫月寒淡淡的摆了摆手,“紫某不喜甜腻,心领了。”
季雨霏自觉短视,丢了面子,识趣的闭了嘴,但她眼看紫月寒也没动那点心,心里一喜,殷勤的起身给紫月寒倒茶:“青主,酒烈伤身,喝些茶缓缓。”
“多谢。”紫月寒眼皮没抬,淡淡的饮尽了杯里的酒,把酒杯扣在了桌子上,茶倒没喝一口。
沈青看着面前那团小小的点心,想想季雨霏眼高于顶的表情,她忍了一下,夹了一个角咬了小小的一口,嚼了几下,入口清凉,没尝出什么味道。
她抬头瞥了一眼坐立不安无暇他顾的季雨霏,飞速的提心,整块塞进了嘴里。
顿时一股子满满的天然花香充斥于齿间,甜腻绵软,冰冰凉凉,入口即化,清香不散,果然不负百金之名,她惊异的弯了弯眼睛。
寂然无语的紫月寒余光扫过,沈青真实而灵动的模样让他嘴角忍不住轻扬了下。
沈青慢慢嚼尽,回味无穷的咂了下嘴,却听的许久未说话的紫月寒开口问道,
“沈姑娘,身体可大好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沈青瞬间紧绷,她忙的抿了抿嘴,端了酒杯“哗啦”站了起来。
“呃……啊,大好了,多谢……青主多次相救!若非那药草……大恩……沈青定粉身相报!”
沈青言行豪迈,结结巴巴,倒不似从前的镇定。
紫月寒勾了下嘴角,看着她端着的酒杯,指了指,“沈姑娘不堪酒量,心意我领了。”
沈青想起自己醉酒的憨态,脸略有些红,尴尬的笑了笑。
“果然,沈青妹妹也受过青主大恩,青主真是可敬。雨霏再借沈青妹妹的话由,感谢青主的救命之恩。”
一旁的季雨霏接过了话茬,眉间带了些悲愁,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她几次三番的打断,紫月寒心里越来越不喜,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礼貌回敬道,“季姑娘言重了,等护送姑娘到了景泰门,我也算不负老宫主之托。”
紫月寒低垂着眼睛,丝毫没有看向她。
季雨霏明显感觉他待流溯门人不同。在上京耽搁这么久,她还心有希冀,原来,他只是在等这些人。
可她不能这般被打发走……
“噗通”一声脆响,打破了饭后饮茶的氛围,把众人吓了一跳。
季雨霏突然跪倒在紫月寒脚下,紫月寒立时往旁边收了脚。
季雨霏眼里的泪水决堤,抽抽噎噎的说道:“这世上雨霏已无亲人。景泰门的炎瑞师叔……不过是父亲的陈年旧交,于我……更是陌生。雨霏从鬼魑下存活,只希望余生报答青主,或者入得紫月门为奴为婢也好,雨霏……才算不枉此生……”
流溯门几人面面相觑。
沈青面上讪讪的,深觉自己刚才的态度太过浅淡,是否也该这样的声情并茂,涕泗横流。
她打了个激灵,算了,这样她真做不来。
“季姑娘大好韶华,不应虚耗。我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旁人近身,服侍更万不可当。江南生活不见得适合姑娘。景泰门是名门大派,利于姑娘以后修行。”
紫月寒脸色一凛,没有去虚扶季雨霏,站起身,向韩子默躬了躬身。
“韩掌门路途劳累,早些休息,紫某吃多了酒,先行一步。”
“啊,我们也吃好了。”
韩子默可不想帮他收拾烂摊子,忙不迭的跟着起身,催促徒弟们离开。
季雨霏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本以为这么多人在场,青主雅量,不会驳了她的面子,看来是她想错了。
眼见众人皆散,鸢儿把她扶起,怯怯的说道,“怎么办,小姐?”
季雨霏使劲的抹了把脸,恨恨不平的看着离开的流溯门人背影。
房间里,秋霜抱着自己的兔子,一边跟沈青比划着,捏着嗓子说道,
“跟着青主,雨霏才不枉此生……师姐……你说她那么说话不难受吗?她难道看不出紫月青主忍她很久了吗?还有她那个叫鸢儿的小丫鬟,尾巴都要翘上天了,一副看不起我的样子……”
沈青差点笑出声,“你从哪里看出人家瞧不起你?”
“即便她是名门小姐,但是自小师父给我们的东西也是顶好顶好的。对紫月门的霍姑娘我还可以忍让,她凭什么呀?”
“秋霜。”沈青严肃的扫了秋霜一眼。
秋霜觉得失言,忙的抿了抿嘴,“我只是随口一说。反正看紫月青主的表情,还是跟我们比较相熟对不对?”
“跟你熟跟她熟有什么所谓吗?人家是那种厚此薄彼的人吗?何况那季姑娘刚刚经历变故,可能正是凄苦悲肠的时候,紫月青主多有关照些也算正常。你且不可拿这些去说嘴。”
沈青竟不知这丫头什么时候这么爱攀比,凛色说道。
“哦……可我看那季雨霏并没有多大的哀痛,倒是处心积虑想跟着紫月青主……丧亲之痛,这么快就能淡忘吗?”
在镜子前梳着头发的沈青,手上的动作忽而一滞。
“但是,今天夜少主才真是出风头,百金的点心啊,碰到舌尖就化了!师父说那点心运自姑苏,定是准备了很久。夜公子对师姐真是……师姐?你怎么这么早就要睡了?”
沈青已经爬进了床,面向里侧吭叽了一声,“有些累,早点睡吧。”
夜深人静,沈青忽而睁开了眼。她想起季雨霏太过显眼的意图,那应是对前路未卜的一种筹谋吧?若能入紫月门,必然是寻到了后半生无忧的靠山。
沈青胡思乱想的翻了个身,怀里有一点“嗤啦”的小声响。她掏出来,借着一旁微弱的烛光,看清了是从那个卖画人那里买来的画。
画中的人孤冷清傲,一副绝迹风尘的模样,初见惊世,再见乍欢。
沈青用指尖轻轻的描摹了下那画上的眉眼。若得这样一份力量相护,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不,你在想什么呢?那是救命恩人!
高山深海,千难万难,人总归是要靠自己的。
沈青使劲的摇了摇头,轻轻的把两张画一折,覆手一抹,做了个薄薄的灵罩,又揣回了怀里。
夜楚云的房间内,依云一脸凝重的小声禀报。
“主子,已经跟浮华殿内王公公通了气。明日可行。”
“这么多年,我要拿回一切,把他踩在脚下,让他向我娘忏悔……”夜楚云眼眸阴沉,望向窗外西南。
他忽然想起要离开紫月门时,紫月离私邀他,讲过的话。
“时年动荡,百姓凄苦。人为根本,当同心协力,济世天下。”
夜楚云惯听不得这种冠冕堂皇的空泛之语,甚至没有一番深思熟虑便婉拒了。
他觉得,紫月离的温润贤达可表天下,但由眼及心,无处可参,深沉似海,他看不透,所以他不敢。
此时的他,还只相信自己,只想独来独往。
他急于摆脱一个困扰自己多年的囚笼,却不想明日一行,是跌进了一个更大的深渊。
多年之后,当他凝望这深渊时,也不曾害怕。他只是后悔,那一时的狂傲,令他失了所爱,悔及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