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多数时候,当一个人变得更好,人们会觉得这是件好事,当所有人都变得更好,那就应该是件更好的事。
高乐奇知道并非如此。
杨衍变得更像神子,塔克变得更像一个亚里恩,自己越来越像首席执政官,汪其乐也越来越像流民之王。
他正在寝宫里对坐在书桌前的塔克报告昨日的事。
“现在为难流民的只剩下圣山卫队。”巡逻卫队听说因神子的关系不能伤害流民,质疑神子为什么不阻止圣山卫队,单单要巡逻卫队听命?或许是因为圣山卫队是古尔萨司的麾下,也可能是神子有亲疏之分,或许有其他可能,但总之……
“巡逻卫队很不满。”高乐奇下了结论。
“这消息应该很快就会被虫声知道。”塔克问。
“虫声会知道,但现在虫声是娜蒂亚掌控,她还很年轻,没经验,未必有把这当成危险的警觉,除非她能向孟德主祭求教。不过娜蒂亚戒心很重,这是她作为火苗子生存的必备能力,优点时常因为环境跟处境的改变而成为缺点,她不相信祭司院,尤其是孟德主祭,她没蠢到认为自己可以掌控他。”
“我应该对神子和古尔萨司更加卑躬屈膝吗?”塔克问,“像父王和以前的我那样?”
“不用,做您自己就好。古尔萨司非常睿智,他知道您已经改变,伪装反而会引起怀疑,您表示不满但无能为力就是最好的伪装。”
塔克陷入沉思,他并不聪明,但现在的他比以前更有智慧。他接受自己的愚蠢,作为亚里恩,有自知之明就已经胜过许多前任,然后他把一切交托给高乐奇,并且愿意承担所有举措的后果。
“我们去见你说的那个人吧。”塔克说道,“希望他不会是另一个背叛我的人。”
穿过廊道,走向通往楼下大殿的阶梯,下方廊道尽头是以前神子住在亚里恩宫时的房间。跟神子决裂后那几日,塔克每回经过都会忍不住转头望向那条廊道,后来他经过时不会转头,却会不自禁地加快脚步,现在仍是这样。
在权力争夺的路上动感情很糟糕,如果还是三年前的塔克,即便害怕,也是无忧无虑地过日子。高乐奇知道古尔萨司不会伤害塔克,换了希利德格就未必了。
杨衍带给塔克希望,塔克鼓起这辈子前所未有的勇气横挡在祭司院大门前,宁愿出逃也要保下娜蒂亚,神子却背叛了他,逼他亲手处决亲人,让奈布巴都外多了一大堆王族亲眷。他们不是碍于面子而流亡去更远的地方,就是加入了汪其乐的队伍,敦尔與奥末兩位贝勒此刻正穿着皮衣,拿着粗糙的铁器,脸上刺着耻辱的印记,骑着劣马在其乐山巡逻。
被处决的人中有跟塔克感情最好的苏尔亲王跟最无辜的约福。苏尔善良却无能,连家里的妻子都管不住,他对塔克够忠诚,但毫无用处,被放在名单最后,塔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划掉他的名字。他萬萬料想不到無辜的自己竟然會被處死,跪在亞里恩宮門口哭了一個上午,然后用整個下午詛咒痛罵塔克。
而约福……约福是个傻子,在贫困家庭里会被扔进河里那种,他分不清楚冬夏,六岁还想喝母亲的奶,行刑那天甚至不用镣铐,傻傻地跟着队伍走,在血流成河的广场上吃吃傻笑,塔克告诉他很快就能见到母亲,于是约福催促着快点行刑……
高乐奇建议塔克别去刑场,塔克还是去了,约福滾動的頭顱上还挂着笑。塔克回到亚里恩宫,在寝室里哭了一晚上,因为他被自己信任的人出卖,才会有这种结果。
如果塔克不是真把神子当成朋友,就不会这么失望痛苦。
对抗祭司院或许是件蠢事,但也是神子给了塔克勇气,现在要对抗祭司院更难了,但并非没有机会。亚里恩宫权力集中,而希利德格死了,目前没有新任继承者,死灰复燃的孟德离开权力中心太久,不再掌握虫声,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祭司院没有能确实完整掌握权力的继任人,高乐奇猜测古尔萨司正忙于应付五大巴都,同时还要教导杨衍誓火神卷。
如果古尔萨司在这时死了,会有混乱,神子与祭司院的权力也可能发生冲突,继任人会真心祀奉神子吗?
这会发生吗?不知道,但可能发生。古尔萨司很老了,老到即便明日一早祭司院響起喪鐘都不意外,机会只会给予准备好的人,若机会不降临,就要创造机会,牢不可破的祭司院竟然出现了一条裂缝,这已是细微的指望。
当塔克决定下注,自己就只能跟着走下去。
大厅就要到了,那个人会像神子一样出卖塔克吗?高乐奇在王座前的阶梯下看见了李景风。
这是李景风第一次见到塔克。塔克穿着蓝色镶金线绣云纹长袍,与关内喜欢鸟兽鱼纹不同,关外的贵族更喜欢云、光、火、星之类的自然纹路。他被披上鳞云纹绣金线的白色长袍,金线代表太阳,云则是伴随太阳的侍卫,他们随时在天空中为太阳巡视。他被带到亚里恩宫大殿,宽敞得容得下两三百人,王座旁耸立着两根巨大圆柱,从阶梯下仰望,令人生畏。
“李景风以萨神之名起誓,除萨神不允与不义之事,愿以性命守护塔克亚里恩。”李景风跪在王座前的阶梯上。
“我的性命就交给你了。”塔克用力抱住这位新晋侍卫,看起来亲切热情,在餐桌上就像想灌醉李景风似的不住劝酒,自己却喝得不多。
“我听说你救了流民。”塔克道,“你真是仁慈正直的人。”
“我只是保护妇孺。”李景风反问,“亚里恩如果觉得流民无辜,为什么不根绝这规矩?我听说亚里恩宫刚流放了一群贵族。”
“那是祭司院的旨意,是神子的命令。”塔克夹了一块软嫩的牛肉给李景风。今天中午的餐桌上只有李景风、高乐奇、麦尔三人陪同。
“是古尔萨司的命令?”李景风问,“我听说奈布巴都处罚了垄断食物的亲王。”
“是神子的命令。”塔克笑道,“神子给了我一块布,所有名字没写在上面的王族都要被杀。我一晚上失去了……不如说我剩下的亲戚吧,只能说为数不多,这里头真正有罪的不到三成,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
李景风一惊:“是古尔萨司胁迫神子?”
“是神子自己的想法,他让我亲手处置自己的亲眷,相当公平。你可以试着想想,如果有人威胁你留下三个名字,其他亲友都要死,你是什么感受?”
李景风不相信杨衍会干这种事,压抑住当场反驳的冲动回答:“我不会写,我会反抗,我不会定夺他们的生死,只会跟我的亲人一起死。”
塔克一愣,望向李景风:“即便你知道这是一场必败必死的战争?”
“是的。”李景风坚决道,“就算反抗会死,也必须反抗,如果活下来却要一辈子陷入愧疚,那会活得很辛苦。”
“如果是别人说这番话,我不会信,不过你是个愿意为了保护流民而孤身对上整支王宫卫队的人。”塔克哈哈一笑,接着眉头紧锁,“我应该拒绝,告诉神子我宁愿死也不会交出名单,请他另找一个亚里恩,可高乐奇却说多的是愿意写这份名单的亲王,而我自己不保证能在这名单上。”
“恕我直言,亚里恩最后还是写下了名字,因为您做下了决定,所以注定要背负着内疚,不能找借口。”
塔克脸色一变,刀叉在盘子上撞击出清脆的响声。
“我明白汪其乐为什么会生气了。”塔克说道,“但你说的是实话,在你眼中,我大概就是个为了自保而罔顾亲友的小人。”
“我不会这样说。”李景风想到大哥、二哥和诸葛然,说道,“这是因为您选择承担责任。您应该内疚,背负着痛苦,因为您是亚里恩,而我只是个流浪的普通人。”
同席的麦尔跟高乐奇同时露出古怪的表情。
“枯榙!”塔克扭过头,起身道,“我吃饱了!”
塔克离开餐桌,李景风忙跟着站起身。
“你用不着跟着。”高乐奇道,“现在亚里恩很安全。”
“我说错话了?”李景风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今天才第一天见到亚里恩,说话太直了。
“不会。”高乐奇用餐巾擦拭嘴边肉末,“你得花点时间熟悉亚里恩宫。你可以离开,需要钱吗?我想你会需要买点杂货。”他从腰间取出钱袋,数了十枚银币放在桌上,“这是你十天的俸酬。”
“我也该去刑狱司了。”麦尔跟着起身,“如果没有提早告知,黄昏前请务必回到亚里恩宫。”
李景风本想继续探问关于杨衍的消息,但他猜测亚里恩宫跟祭司院关系并不好,但他清楚知道权力会如何压得人喘不过气,在没得到信任前不宜交浅言深。
高乐奇跟麦尔离开后,李景风拿起银币,每一枚接近五钱,这就有了五两银子。月俸十五两,真是一笔巨款……他不知该怎么花销。要打听的事很多,无论如何,羊粪堆都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李景风回到房间,将初衷挂在墙上,明不详应该已经抵达巴都,这把重剑会提醒明不详自己到了。
走出华贵的宫殿大门,穿过苍郁的庭园、广场前的水池跟杨衍神像,守卫大门的侍卫队长认得他是麦尔带回的新任队长,热情地打了招呼。
“李队长,您要出去吗?”
李景风这才想起忘记跟高乐奇要手谕,于是道:“我忘记跟首席拿手谕了。”
“不用,执政官大人交代您今天可以随意进出。”
这执政官很细心,李景风望向门外整齐的街道:“我需要买些东西,能告诉我去哪儿吗?”
“当然。”侍卫队长指着东边道路,那里行人较少,十几辆马车停在店家前,“这条路通往祭司院,卖的都是好货,我们都叫它瓷儿街。”
“瓷儿街?”
“就是说街上卖的东西都跟瓷器一样,贵,而且一碰就坏。”队长笑道,“只有祭司院、王族或富商才会在那条街上走动,偶尔会有几个想开眼界的穷鬼或装阔的骗子。如果您穿的衣服料子不好,那儿的店家是不会理会您的,他们卖的都是一般人玩赏不起的工艺品或黄金珠宝,有小羊皮的口袋或缝着金线的钱囊,还会绣上店家的名字,连肉铺卖的都是精养的嫩牛羊,巴都里顶尖的餐馆都会在那条街采买,那里还卖瓷器餐具跟银盘。”
“我喜欢用木盘或铁盘。”李景风笑道,“经得起敲打,跟王宫卫队一样。”
队长被夸奖,高兴道:“您才是经得起敲打的人。”接着道,“大清洗后,瓷儿街少了很多人。”说着又指向北边街道,“那边通往居民区,有市场,南边也是,附近住的是小祭、一些官员和大队长。您如果要采买,得往西边走,那儿离市场最近,杂货街也在那。”
“羊粪堆也往那儿走吗?”
“您去羊粪堆做什么?那里都是骗子跟假货。”
“问问而已。”
“整个巴都外围都是羊粪堆,搭帐篷的地方都算羊粪堆。”那队长道,“您想去羊粪堆?”
探问消息自然要去最热闹的地方,李景风道:“有赌场吗?”
那队长一听赌博,立即眉飞色舞:“如果队长手痒,有别的好地方,那里都是战士跟小祭,不会惹麻烦。”
“了解一个地方要从最糟糕的所在看起,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李景风随便说了个借口。
“李队长讲话真有学问,您需要马匹吗?”
李景风被夸得不好意思,道:“不用,我想散散步。”
“虽然您大概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要提醒您,西边大道今天有管制,您遇上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管制?”李景风眼神一亮,“神子要巡视吗?”
“您不知道吗?瓦尔特巴都的察刺萨司今日要来谒见神子。”
“哦?”李景风望向西侧道路。
诚如那位队长所言,为了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萨司,通往祭司院的大路被洒扫得干干净净,围观群众早已伏满街道两旁,负责把守的卫祭军维持着街道净空。李景风混在人群中打望,三百余名卫祭军护卫着要四匹马拉动的銮轿,在号角、胡笳、琵琶和锣鼓声中浩浩荡荡前往祭司院。虽然来自不同巴都,仍有许多人给予这位萨司敬意,拜伏于地不断诵念经文。
李景风只看了片刻便离开。
※
迎接察刺萨司的卫祭军在祭司院前百丈处就已铺好红毯,杨衍站在窗边望去,能看见有人前往迎接,看不清长相,应是孟德主祭。
“神子该准备了。”波图与娜蒂亚站在杨衍身后。
“要由我跟察刺谈吗?”
“察刺萨司会谒见您,您必须展现威严,之后的事古尔萨司会处置。”
“意思是我什么都不用说?”
“神子有权力说任何话。”波图回答,“如果要让事情简单,只需赐福之后责备察刺萨司为何不好好规劝葛塔塔巴都即可。”
杨衍嗯了一声:“你退下吧。”波图打开房门,狄昂就在门外。
娜蒂亚不安道:“你到时别乱说话,把一切交给古尔萨司处理就好。”
杨衍摸了摸桌上那本红皮古格立镜史,笑道:“你不用担心。”
娜蒂亚看着他手上那本书,疑惑道:“奇怪,以前要你背个经文就嫌烦,现在反而认真念书了。”
杨衍笑道:“当故事书看还挺有趣的。”他靠在娜蒂亚耳边低语,免得门外的狄昂听到,“经文东一句西一句的很难记,这好读多了。”
娜蒂亚狐疑道:“瞧你就不像爱念书的。”
杨衍哈了一声:“我要更衣了,你要服侍我吗?”娜蒂亚横了他一眼,离开房间。
杨衍拍了拍那本红皮书,换上神子袍,戴上滑稽的高帽,收起笑容。走出房门时,他神情肃穆,示意狄昂跟上。
两位萨司早已在圣司殿并立等候,杨衍坐上神子座,狄昂站在身边,两位萨司同时单膝下跪,左手抚心。
“瓦尔特巴都察刺兀儿参见神子,愿萨神之光遍照寰宇,无所遗漏。”
照理而言,此时杨衍要让两位萨司起身上前为他们赐福,但杨衍没开口,只是看着察刺兀儿,连古尔萨萨司都觉得古怪。
“古尔萨司。”杨衍竟先叫了古尔萨司的名字,古尔萨司微微低头示意自己听见了神子召唤。
“为什么其他巴都还有萨司?我的意思是,一个萨司不够治理吗?”
“就像牧羊,牧羊人再厉害,羊群多了,牧羊的人也要跟着增多。”
“如果需要这么多牧羊人,神兄就不用在草原上征伐。每个牧羊人都有自己的意志,就不会听从主人的话语,他们会偷窃主人的羊,自以为是羊的主人。”
察刺兀儿趴低着头,汗流涔涔。
“察刺……”杨衍一下子叫不出察刺兀儿这么拗口的名字,索性只叫了前半,“抬起头来。”
察刺兀儿抬起头,辩解道:“神子在上,我是萨神忠实的牧羊人。”
杨衍直视着他的眼睛:“那你为什么坐视葛塔塔的无礼?”
“那是另一个牧羊人的地方。”
“邻居犯错,你应当劝诫,而不是坐视。”杨衍冷声道,“葛塔塔正在偷窃父神的羊。努尔丁将我的样貌藏在祭司院,不让世人看见我,如果每个牧羊人都这样做,还有哪只羊会认得主人的儿子?”
“是……”察刺兀儿低头。
“你不是个好牧羊人。”杨衍道,“我正犹豫是否要赐福于你。”
“神子,请原谅察刺萨司的失误。”古尔萨司恭敬说道,“察刺萨司是您忠诚的牧羊人。”
“我希望你能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杨衍道,“现在,上前来。”察刺兀儿上前,低头,杨衍伸手在他头上轻抚:“父神赐你勇气与辨别是非之心。”察刺兀儿退开两步,恭敬道:“感谢神子赐福。”
杨衍又在古尔萨司头上轻抚:“仅以吾父之名赐你权杖与利斧,剿灭偷盗羊群的贼。”
“那么,察刺萨司……”杨衍到现在才称呼察刺兀儿为萨司,他说道,“午餐前,请你与古尔萨司好好谈谈如何惩戒葛塔塔的无礼。”
“是。”
杨衍起身离去。午时,他在祭司院的大餐桌旁与两位萨司用餐,小憩后,他再次来到祭司院。
“神子今日的表现超出我意料。”古尔萨司道,“察刺兀儿很惊慌。”
杨衍心下得意,这次的压迫足以让察刺兀儿胆寒,他问道:“察刺萨司怎么说?”
“他们明日一早就会离开奈布巴都,他会劝告葛塔塔巴都。”
“只有劝告?”杨衍说道,“古尔萨司应该不会这么轻易答应吧?”
“劝告之后是威吓。”古尔萨司道,“他们会陈兵表达决心,甚至不惜出兵讨伐葛塔塔,当然,若走到这一步,奈布巴都会给予支援,但我想努尔丁不敢冒险,我建议他请努尔丁来奈布巴都谢罪。”
“很好。”
“但我必须提醒神子,他并非真正敬畏你。”
杨衍道:“我知道他敬畏的是奈布巴都的势力,并非打从心底里认为我是神子,只有誓火神卷是不可辩驳的父神旨意。”
“我跟他提过神子的进展,我希望能和平一统五大巴都,接下来……”
“解放圣山,对吗?”杨衍知道这是古尔萨司心心念念的事。他在祭司院里听说过,古尔萨司一直想上圣山谒见衍那婆多,不只古尔萨司,几乎所有萨教信徒都视攀上圣山为无上的礼拜,这远比少林寺佛诞时展出的佛骨更能感动信众。
“神子应当在圣山加冕,一统五大巴都。”古尔萨司道,“将萨神的光照进九大家。”
杨衍心头激动,点头道:“我会将父神的光照进九大家。”
“神子的誓火神卷已经跨过二重一关。”古尔萨司接着道,“接下来的修炼会愈发艰难,请神子务必保持专注。”
※
李景风回到亚里恩宫。神子的神迹是奈布巴都这半年来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听到至少三种不同的说法,但大抵上相差不多。
用完晚餐,李景风回房间练了一会功就睡觉了。子时,他被敲门声惊醒,门外是提着油灯的麦尔。
“有事?”李景风问。麦尔走进屋里,找了张椅子随意坐下。
“你宣誓效忠塔克。”麦尔问,“是诚心的?”
“当然。”
“我能相信你?”
李景风点点头:“你们给我三十枚银币,很多人会愿意为这酬劳而死。”
“但你不是这种人。”麦尔沉思片刻,道,“换上夜行服。”
李景风没有多问,换上夜行服,麦尔领着他来到亚里恩宫后院。高墙下伫立着一人,不仅穿着夜行装,还用围巾将脸蒙住,李景风认出这是塔克。
塔克见着李景风非常高兴,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低声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效忠亚里恩。”李景风道,“但您为什么要作这种打扮?”
“先出去。”麦尔将油灯递给李景风,当先越上高墙,伸手捉住跃起的塔克手臂将他拉过墙,对李景风招招手。李景风跃起,一手按住墙缘,轻易翻身而过。
“该死,我应该好好学轻功。”塔克赞叹。
麦尔提着油灯前行。
“我们要去哪儿?”李景风问。
“离开奈布巴都。”麦尔回答。
“需要避开巡逻卫队吗?”
“是的,我知道他们的巡逻路线。”
“那么最好把油灯熄灭,他们说不定会发现光亮。”
“塔克会看不见路。”麦尔道,“我们走巷子,你替我注意后方。”
李景风接过麦尔手上的油灯,道:“扶着我肩膀,我带路。”麦尔露出狐疑的表情,塔克问道:“你知道路?”
李景风道:“告诉我要去哪里。”
“西侧出口的羊粪堆。”麦尔道。
“我不需要灯火也能看见路,亚里恩,麦尔,请你们扶着我肩膀跟着我步伐走,只要靠着月光注意地面就够了。”
塔克将信将疑,麦尔道:“听他的。”
两人一左一右搭着李景风肩膀在黑夜里前行,李景风走在大路正中间,前方远处几点灯火摇曳而过,塔克担忧道:“我们会被发现。”
“不会。”李景风肯定道,“这个距离,没有灯火,他们不会注意到我们。”又道,“待会躲进巷子里,会有一支队伍从我们正面过来。”
他讲完,麦尔才发现灯火,三人转入巷中。走了许久,三人离开奈布巴都时已是丑时。
“这里不会有巡逻卫队。”麦尔点起油灯,“比预想得快多了。”
“太了不起了,你有一双猫头鹰的眼睛!”塔克惊喜说道。
三人来到羊粪堆外围,李景风很远就发现一盏油灯在黑暗中招摇,那里有个人牵着三匹马。
“你们等在这里,景风兄弟,保护好亚里恩。”
麦尔上前与对方打招呼,给了那人一个钱袋,牵着三匹马回来。“虫声相当扰人。”麦尔道,“我们不能留下蛛丝马迹。”
三人翻身上马,麦尔道:“往北走,其乐山的方向,景风,你点油灯带路。”
李景风点头,问道,“要走多远?”
“走到天亮。”麦尔道,“不用着急,慢慢走。”
李景风照着吩咐带着两人往北走。
“景风。”塔克问道,“你为什么离开苏玛巴都?”
“那里没有勇士。”
“你不像好勇斗狠的人,也不像会因不受重用而心怀怨恨的人。”塔克追问,“你的理由是什么?”
李景风随口说道:“我在那里被人排挤,他们不喜欢我。”
“我还以为亚历萨司会有足够的识人之明。”
“亚历萨司不认识我,我只是个普通的卫祭军。”
“他们丢失了宝物,却让我捡到了。”塔克哈哈一笑,“你有什么愿望?”
“亚里恩给的俸禄已经足够。”
“我说的是钱以外的东西,钱买不到的才叫愿望,否则只是缺钱。”
李景风“哈”了一声,认真思索起来,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既与沈未辰定情,又有知己好友,初衷也是好兵器,食宿不缺,衣服足以御寒,逍遥自在,心中所求无一不足,笑道:“我希望世上每个人都能过平稳的日子,干坏事的人都被绳之以法。”
“我说的是我能办到的愿望。”塔克道,“但你的想法跟我很接近,我也希望百姓能过平稳的日子。”
“您是亚里恩,能决定百姓安不安稳。”李景风道。
“不,我不能,你一定知道古尔萨司希望联合五大巴都。”
“嗯。”这都算不上秘密,所有人都知道古尔萨司想联合五大巴都,解放圣山。
“然后他们要把萨神的光照到红霞关另一边。”
李景风倏然一惊,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传播教义未必要用武器,衍那婆多只靠经书就打开了我们的眼睛。”
“亚里恩……”麦尔忽地开口,“我们要专注赶路。”李景风听出他在阻止塔克说更多。
“你还没回答我,你有什么愿望是我能做到的?”
“我想进祭司院见神子。”李景风问,“可以吗?”
“苏玛不是不信奉神子?”
“好奇,我想看看他凭什么敢自称神子。我还听说神子以前住在羊粪堆,被女人供养。”李景风心想,只要见到杨衍,就能轻易混入祭司院,杨衍就算被胁迫也是神子。他想过告诉塔克自己认识神子,但隐隐察觉亚里恩宫与祭司院的对立似乎比自己想得更严峻,这说法非常可能把自己和杨衍暴露在危险中。
“这太容易了。”马匹持续前进,要走上一夜,这可是漫长的行程,塔克说道,“有没有更难一点的?”
“您能赦免所有流民吗?”李景风道,“让流民过正常日子。”
“赦免流民是萨司的权力。”塔克顿了顿,道,“但我能做到两件事,一是绝不伤害境内流民,二是不在奈布巴都制造更多流民,但这必须掌握权力才行。”
“亚里恩。”麦尔再次出声制止。
塔克陷入尴尬,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接话,李景风道:“塔克亚里恩,我服侍您的时间还不够长,有些话可以等您足够信任我了再说。我们可以聊神子的事,我听说神子也住过亚里恩宫,神子是从哪来的,怎么会从亚里恩宫去了祭司院?”
说起神子,塔克的脸色就变了,黯然道:“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你可以去问高乐奇。”李景风不再追问,时间很多,他不急。
他们一直走到天空泛起鱼肚白,麦尔指着不远处一座小山:“我们上那去。”抵达山顶一座凉亭后,麦尔又指着远方一棵大树:“李兄弟,你去那边树下休息,中午过后换我休息,马上有食物跟水。”李景风点了点头,寻了个阴凉处休息。
午后,李景风起身来到凉亭外陪着塔克,塔克刚睡醒,一脸惺忪,李景风取出麦尔准备好的肉干与水与塔克分食。
虽不知来这做什么,但李景风甚有耐心,塔克找话与他攀谈,两人东拉西扯打发时间。塔克问苏玛的风土人情,李景风答得小心翼翼,尽量回避,心念一动,问道:“亚里恩知道火苗子吗?”
“火苗子?你是说派进九大家的奸细?”塔克咬牙切齿,“我还认识一个呢,就是娜蒂亚,是她把神子带回奈布巴都的。”
李景风心中一动,问道:“能当火苗子的都不简单,是亚里恩宫挑选的人吗?”
塔克摇头:“火苗子是祭司院派出的,都是古尔萨司亲自挑选,绝对忠诚。”
“是吗?”李景风追问,“亚里恩知不知道有哪些火苗子被派入关内了?”
“我管不着这些事。”塔克想了想,说道,“我收回刚才的话,据说曾经有过火苗子背叛,但那是前任亚里恩时期的事了。”
“哦?”李景风隐约觉得与自己父亲有关,追问道,“是怎样的事?”
“我不清楚。”塔克摇头,“火苗子的事只有祭司院知道,而且得是古尔萨司身边亲近的人才知道。”
看来必须进入祭司院才能查到老眼身份,李景风想着,塔克非常不喜欢人家跟他提起神子,从这里探问是不会有线索的。
一直等到入夜,麦尔说道:“景风兄弟,我们该走了。”李景风很是讶异,他们走了一夜,又等了一天,什么事都没做就要走了?若是就这样,有必要深夜鬼鬼祟祟出门吗?
李景风起身,却见塔克仍坐在凉亭中,麦尔道:“跟我来。”转过一个弯,看不到凉亭后,麦尔才道:“你在这里守着,不要离开。”
李景风点点头,麦尔走后又等了许久,将近子时仍无动静,他正觉无聊,忽见山下有几盏灯火一闪而过。
有人来了?
只见那灯火往山上而来,李景风正要出声提醒,忽地想通塔克是约人在这见面,且对方身份非常特殊,不能约在巴都,也不能让人知道他们会面。
凉亭方向被树木遮掩,夜晚加上这样的距离,常人无法看清。李景风探头往凉亭方向望去,不久后,凉亭里亮起灯火。
来的人不少,只见麦尔正往自己的方向望来,李景风相信隔着夜幕麦尔无法看见自己鬼鬼祟祟的模样,但也不能更靠近了,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
幸好凉亭里灯火明亮,李景风极目张望,隐约间见着三名护卫保护着一名穿着明黄色祭袍的人进入凉亭……
※
“我把那个察刺萨司吓坏了。”杨衍坐在明不详面前,得意道,“今天一早他就赶回家要替我应付葛塔塔巴都。等葛塔塔认输,再让达珂臣服,五大巴都几乎兵不刃血地被统一,然后就能解放圣山。”
他把几本书放在地上:“这几本是我从无声塔借来的,也是关于萨族的历史。”
明不详拿起书,每本都稍微翻了几页,摇头道:“虽然有用,但不是我想看的书。”
“明兄弟想看什么书?”
“关于萨尔哈金的书,还有……”明不详沉思着,“关于怒王与尤长帛的书。”
“关于怒王和尤长帛的书怎会在这?”杨衍疑惑,“他们是关内人。”
“九大家从没说清楚怒王是谁,连尤长帛都没有完整生平记载。”明不详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因为那时兵荒马乱吧。”杨衍沉思。若是以前,他大概会说怒王就是怒王,叫什么名字不重要,现在却会想怒王没有名字或许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就像自己成为神子的故事让知情人与外人看来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故事。这么说来,萨尔哈金又是因着怎样的际遇才成为哈金的?
“所以我猜萨教会有更详细的记载,你能找到相关记载吗?”
“有点麻烦,我以前从不借书,借太频繁怕引起注意。”
为了不引人注目,杨衍每天都散步,却不是每天都来见明不详。他们每次见面都会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有时日,有时甚至七天才会见上一面,且都不久待。
“过一阵子我打听清楚要借什么书,再帮你借。”
“如果可以,我更希望能进无声塔。”明不详道。
“进无声塔?”杨衍惊道,“你有办法?祭司院比武当守卫严密太多了。”
“我需要你帮忙。”明不详说道,“我对里头的布置不清楚。”
“里头戒备森严,我担心你。”
“因为狄昂,跟你单独见面不容易,如果只是潜藏躲避,或许可以。”明不详想了想,道,“除非像赣州守备那样,几千人只保护一个人或一小块地方,不然总有地方能潜入躲藏。”
“明兄弟去过赣州?”
“景风刺杀彭千麒,要我帮他。”
“你们怎么能干这么危险的事?”杨衍惊道,“后来呢?臭狼死了吗?”
“没有。”明不详摇头,“但斩下了他一条手臂。”
“幸好你们平安。”杨衍咬牙道,“徐狗贼侥幸死得早,徐家跟臭狼全家还得死在我手上!”
“你打算怎么报仇?”明不详忽问。杨衍一愣,不由得迟疑起来。明兄弟善良慈悲,如果知道自己要带着五大巴都入关,是否会因此不忍或者劝诫自己?他道:“我带你去无声塔,咱们先探探路。”
说罢,杨衍起身提着油灯来到密道尽头,引明不详进入祭司院。无声塔不远,但要穿过庭园與廊道,那里有许多守卫。
“晚上我眼睛不好使。”杨衍低声道,“我被撞見没关系,明兄弟务必小心。”明不详跟杨衍身后轻轻嗯了一声,又问:“你想带萨教入关吗?”
杨衍默然不语,指着眼前高耸的建筑物道:“那儿就是无声塔,藏书阁在楼上,但入夜后大门上锁,有守卫,我们要爬窗进去。”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杨衍当然知道,但那又如何?若是有人为九大家而战,他们就是九大家的帮凶。他已经明白,权力之所以难以抗衡就是因为有无数人在保护压迫他们的权贵,他们把无辜死去的人称为遗憾或错误,为权贵辩驳,奋勇作战。因为华山弟子保护着严非锡,严非锡才能为所欲为,因为丐帮弟子保护着徐放歌,徐家才能作恶多端,因为彭家弟子保护臭狼,臭狼才会肆无忌惮,希利德格可以制造饥荒,贵族敢克扣粮食,是因为卫祭军跟王宫卫队通通都是帮凶。
这些人一点也不无辜,公道不会凭空降下,世上不会有这么多景风兄弟跟明兄弟为无辜者讨回公道。
公道只能靠自己拿回!
他压抑许久的怒火随着思绪越发炽盛,浑身燥热,胸口像有一团火在扩散。
“明……兄弟……”
怎么回事,这种感觉……明明已经很久没发作了……
“嗯?”
“快……躲起来……”杨衍强忍着痛苦吐出最后两个字,蜷缩在地,全身如遭火焚,忍不住大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