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的孩子满七岁就要在脸上刺青,成为流民,流民需要人口壮大队伍,这几乎是他们带着女人跟孩子迁徙的唯一原因。可哪个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流民?不止母亲,有些父亲也会想将孩子送走,因此流民不喜欢一夫一妻,让战士为孩子背叛不是好事,企图送走孩子的父母下场都很悲惨。
李景风沉思片刻,道:“如果我带走孩子,你会被惩罚。”
“我只要我的孩子好。”茉儿啜泣着哀求,“我会说孩子被抢走了。勇士,请您救我孩子,我会向萨神日夜祈祷您的强壮长寿。”
“你的孩子多大?”看这母亲的年纪,孩子应该很小。
“他生在去年冬天,还不满周岁。您把他带到奈布巴都,扔到羊粪堆都行,甚至可以送他去奴房,只要别让他成为流民。”
宁愿做奴隶也不愿成为流民……李景风不知道奴隶多苦,但流民确实非常艰辛,不止贫困,被迫不停迁徙,还要时刻担心被围猎。但事情没这么容易,这个母亲不知道自己已成为通缉犯,需要那名叫麦尔的人帮忙才能进入奈布巴都,而麦尔显然跟汪其乐是一伙的,这事没法瞒过汪其乐。
但他无法拒绝这个母亲的请求。
“我会帮你。”李景风说道,“给我一点时间。”
“真的?”茉儿大喜,又忧虑道,“您不是安慰我吧?”
“不相信我,为什么来找我?”李景风道,“我不要任何回报,你先回去,让我慢慢想办法。”
茉儿垂泪离去,除了苦恼,什么也没留在帐篷里。
李景风望着帐篷顶沉思。
如果流民是悲惨的,为什么要让下一代跟着悲惨?明明可以不在孩子身上刺青……李景风知道原因,这是规矩,若不是为了增加人手,流民不会把辛苦得来的粮食浪费在孩子身上。
他不能以俯瞰的姿态指导别人怎么活下去,尤其是有着这样处境的流民,但他也不会让这些人认命,告诉他们如果规矩要你贫困痛苦,那便是天生注定。
天亮前,李景风在杂踏的脚步声中醒来,用完早饭的狩猎队伍已经出发,团练的孩子正在广场前聚集,战士磨刀整甲,妇女们开始往后山移动,她们要垦荒。年纪幼小的女孩则开始揉制皮革或作针线。
汪其乐真打算在这里建立一座城池?
李景风来到汪其乐的营帐。
“你考虑好了,愿意答应条件?”汪其乐问。
“我觉得你们有图谋。”李景风道,“感觉你们很需要高手。”
“他们需要人才,我告诉他你就是人才。你想在奈布巴都定居?听麦尔说,那儿的房子贵得不像话,十只羊才能换到亚里恩宫附近一座帐篷大小的地。不过我可以帮忙,帐后有座银山,你可以随意取用。”
“你要跟我说的只有这些?”
“你这么怕事,为什么不去葛塔塔巴都?他们的萨司跟草原一样摇摆不定,永远跟危险保持距离。”
“小心驶得万年船。”李景风把目光放在外边团练的孩子身上,“汪其乐,未来这座山上会有多少人?”
“问这个干嘛?”汪其乐疑惑,“想当流民?”
“你喜欢当流民?”
“当流民有什么不好?”汪其乐哈哈大笑,“只要够强,流民不用向萨神以外的人跪拜。”
“但他们要向你跪拜。”
“因为我保护了他们。”汪其乐道,“我要建立流民的故乡,让他们不再流浪。”
“我听说了。”李景风问,“你是因为想当王而建立,还是想要保护流民而建立?”
汪其乐一脸无所谓:“我听不出有什么不同?”
“如果要保护他们,现成就有很好的办法,甚至不用害怕战争跟圣山卫队。”
“什么办法?”汪其乐上身前仰,颇为好奇。
“让孩子们不再当流民。”李景风道,“只要别为孩子们刺上刺青,他们就没有流民之印,让他们自由谋生。”
“傻子,哪有这么容易。”汪其乐道,“没有部落会收留来历不明的人,他们只能远离部落。”
“至少不用担心被围猎,没法证明他们的身份,巡逻卫队也不会轻易杀害他们。走出这一步,剩下的以后再看,他们最后会想到办法的。”
“流民为什么要照顾不是流民的人?”汪其乐道,“他们脸上没有印记,不能成为我们的战士、女人,我们为什么要养他们?”
“因为他们是你们的孩子。”
“真是个娘们!我还以为你是苏玛唯一的男人,只有女人才会时时刻刻管顾自己的孩子,那是她们的天性。”
“这座山太小了,这里已经有几千人,未来可能还会有更多人,不这样做,这座山能养多少流民,一万,两万?当山被伐尽,没有木头,没有走兽跟鱼时……”
“闭嘴!”汪其乐暴喝一声,“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治理流民!”
“如果你觉得这样也算治理……”李景风想到一个诸葛然会说的调侃,但他终究摁下了心里那句“蚂蚁跟蜜蜂也算是治国了”。
“你不是流民,不要用巴都的想法揣测我,我会解决所有流民的问题!”汪其乐道,“流民拥有的不会只有一座山!”
李景风摇头:“我没办法改变流民的生活,也不打算代替你做什么,但你至少可以让孩子决定他们是否愿意成为流民。”
汪其乐愠道:“因为你救过流民,你是勇士,善良正直,所以值得我尊重,但你可以闭嘴了!等下次麦尔来,我就让他带你走!”
李景风知道说服不了汪其乐,正自苦思如何帮助茉儿,一声号角声远远传来,悠悠扬扬。汪其乐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又是巡逻卫队?”提起斩马刀大踏步走出,李景风跟了出去。
校场上,孩童们仍在练武,妇女脸上都露出惊惧,李景风看到不少流民战士眉头紧皱,知道他们厌倦流亡,更害怕安稳被破坏。
“你要跟我来吗?”汪其乐问。
李景风点头。
“给他一匹马,快的。”
一行十余骑奔往山下,李景风远远瞧见一支队伍,骑士们头戴银白铁盔,披着白色斗蓬,斗蓬下着皮甲、黑色皮裤与皮靴,马上挂两袋胡簏硬弓,长枪杆子擦得油亮,像昨日的巡逻卫队,但装束更为整齐精良,虽然与瓦尔特巴都不同,但李景风能猜出这些是什么人。
“圣山卫队!”有人惊呼。来的至少有上百人,流民战士陆续在山坡上勒住马匹,山上是神子下令的禁区,圣山卫队也不能轻犯。
“汪其乐,停下,我们人数太少了!”有人呼喊着。离开其乐山就不受神子命令护佑。
汪其乐径自奔下,李景风策马追上,喊道:“汪其乐,你的手下没跟上!”汪其乐下了山坡,勒马骤停,双方只离着十余丈,李景风环顾左右,跟着汪其乐的只剩下自己。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汪其乐怒喝。
领头的队长踏着轻快的马步从队伍中走出,来到三丈开外,盯视着汪其乐,眼神中满是嘲笑:“只有你们两个敢下山?”
“要是怕人多,我还能让你一个!”汪其乐哈哈大笑,忽地怒吼一声,“说!你们来这干嘛?”
“我们在巡逻。”队长冷笑,“这里不是石林山,你脚下的也不是石林山的土地。”
李景风见这人朝自己看来,目光冷冽。只听队长问道:“你就是那个帮助流民的疯子?”
“我是保护妇孺,不过我不在乎你怎么想。”
反正昨日已经得罪了巡逻卫队被记下了,不差一个圣山卫队。
“很有勇气,但没脑子。”讥嘲完李景风,那队长又看向汪其乐,“你想袭击圣山卫队?”
这是圣山卫队的挑衅,他们守住山门口,想投靠汪其乐的流民都会被截杀,李景风看出来了,汪其乐又怎会不知道?
“我不喜欢家门口有狗挡着!”汪其乐提起斩马刀。
山上马蹄声响,大量流民战士自山坡上冲下,在汪其乐身后七八丈处停住,黑压压一片,怕不有三百来骑,且人数还在增加。那队长脸色一变,身后的圣山卫队也有惧意。
“你们是来挑衅的!”汪其乐举斩马刀指着那队长,“巡逻卫队有没有跟你们说过,我会把你们的皮也剥下来!”
那队长胆气也壮,提起长枪:“你们这群找不到爹的杂种,离开石林山!圣子的光辉就照耀不到你们!想动手?来啊!”
李景风虽然跟汪其乐相处不久,但也看出这人绝对不可激怒,他拔出初衷策马而出,猛地一剑劈下。那队长长枪在手,见他冲来,举枪迎击却格了个空,身子一歪,李景风长剑圈转,挑下他头盔,那队长大惊失色。
这一手迅如惊雷,两边人马见李景风动手,只道一场好杀,纷纷拔出兵器,哪知李景风旋即策马而回,长剑挑着头盔不住转动,发出“锵铛、锵铛”的声响,似在示威。
李景风高声喝道:“两边都不要动!”
那队长脸色青白,知道敌人若是有心,方才一剑已把自己挑下,又羞又恼,喝道:“把头盔还我!”
李景风道:“井水不犯河水,这里不是石林山的土地,圣山也不在这里,我们各安本分!”说罢来到队长面前,用初衷挑着头盔递出,“你们可以走了!”
那队长接过头盔,冷声道:“好本事!”说罢策马掉头,领着队伍走了。
李景风回到汪其乐身边,汪其乐脸色一沉:“谁让你放走他们的?”
李景风劝道:“在这里杀了他们只会引来更多圣山卫队,对弟兄们没好处。”
汪其乐道:“你在替我发号施令?”
李景风摇头:“是为想上山的弟兄们着想。”
汪其乐冷笑一声:“你以为赶走他们事情就结束了?你不懂这些人在想什么!”他掉转马头,率领队伍回到山上,李景风跟在后头。流民见李景风本事如此高强,不时回头看他,颇为好奇。
“拿酒来!”汪其乐一回帐篷便大声喝叫。李景风跟着进入帐篷,汪其乐在椅子上坐定,回过头道:“虽然你这人娘气,但胆色功夫都是顶尖的,只有你敢跟着我下山。我知道你替流民着想,如果不是这样,你早死好几次了。”
李景风道:“没必要伤折兄弟。”
汪其乐道:“你以为他们会这样就算了?今天人多,又看见你有本事,他们不敢动,之后呢?他们会调集高手聚集人马回到这里,到时死伤更多。你应该让他们知道汪其乐的队伍绝不妥协,他们才会害怕,我们要准备作战,流民随时都在准备打仗。”
“就这样一直打下去?子子孙孙?”
“没错,如果他们继续为难流民,我会偷袭他们,滋扰他们,将他们的尸体吊在其乐山,让他们害怕!”汪其乐哈哈大笑,“萨神在上,那个杨衍给了我们庇护,我们随时能从其乐山发动攻击,遇到埋伏也能退回这座山,流民要趁此团结壮大!”
“他们总有一天会围剿你们。”
“如果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们就不敢。”汪其乐道,“你懂了吗?唯有武力能阻止暴力。假如我有两万强悍的流民战士,奈布巴都就不敢随意围剿我们,因为要付出的代价太庞大!”
“酒呢?为什么还没来?”汪其乐对着营帐后方大喊。
一条瘦弱的身影从帐篷后走入,是茉儿。“我们的孩子正在哭。”茉儿拿着酒瓶走入,没有杯子。
茉儿的孩子竞然是汪其乐的孩子?
“怎么只有一瓶?替客人拿杯子。”汪其乐道,“他像个娘们,但是个勇士,我唯一听说过能把女人跟勇士合而为一的就只有达珂了,不过达珂砍人可比他利落多了。”
茉儿看了李景风一眼,转身默默离去。
李景风心底明白,自己没办法说服汪其乐让还孩子们自由。
离开帐篷时,广场上的孩子已经不见了,他们避开中午的烈阳,在短暂的休息后重新回到校场,还要拾检木柴,去后山帮垦荒的女人搬运碎石。
李景风没事做,他在这里可以随意行动,等汪其乐离开帐篷出去巡视,他来到汪其乐帐篷后方,那里有几顶小帐篷,是汪其乐的“后宫”。
汪其乐有不止一个女人,强者能拥有更多女人,这也是流民的规矩。
他问到茉儿的帐篷所在,在外头喊道:“茉儿姑娘在吗?”
“进来。”是茉儿的声音。
李景风掀开帐篷,见茉儿正在喂奶,连忙退了出去。茉儿不解:“您怎么了?”
“我等你哺乳完再进去。”李景风说道。
他在门口等了片刻,茉儿道:“进来吧。”
帐篷很矮小,却有柔软的兽皮,毕竟是汪其乐的后宫,但这样的待遇不会长久,汪其乐会把他的女人赏赐给有功的部下,这也是流民的规矩。
规矩让人免于沦为野兽,却也分出身份高低。
“汪其乐不听劝。”李景风不得不坐下以免得撞倒帐篷,“我会想办法,保证不会让你的孩子成为流民。”
“您不能把他偷偷带到奈布巴都吗?”茉儿摇晃着怀中婴儿,慈爱的眼中满是悲伤。
“您的孩子还小,距离七岁还很远,您不用这么着急。”
“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一个平民愿意像你这样帮助流民。”茉儿哀求,“你知道机会不会等待。孩子越大,逃走的机率就越低。”
李景风只能说出实话:“我现在没办法,我需要汪其乐帮忙才能进入奈布巴都。”
“您能不能抱抱这个孩子?”
李景风接过茉儿手中的婴孩,小小的眼睛,柔嫩的四肢,他轻轻摇晃孩子。
“如果去不了奈布巴都,就带他到随便一个小部落去。”茉儿跪地,用拜伏萨神的姿势拜伏着李景风。
除了哀求,她拿不出别的东西了。
“我不能这样做。”李景风狠下心回答,他不能冒着无法潜入奈布巴都的风险答应这个可怜母亲的要求,“但你的孩子还有时间,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你的孩子免于成为流民,我以萨神的名义发誓。”
茉儿接过孩子,看着李景风,摇头道:“不,您只是敷衍我。您没办法办到,不是不愿,就是不能。”
李景风扭过头不去看她绝望的眼睛,起身道:“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一定会帮你办到。”
※
在奈布,初春的太阳直到戌时才会落下,绝大多数部落这之后便只有小祭屋前的长明火是唯一的光亮,但在巴都或者大都市里,灯火会从高高低低栉比鳞次的小屋门窗里透出,在街道上连成两排昏黄色的微光。即便街道中央的暗处视线并不受阻,行人仍会不自觉地沿着两边的光走。
酒店开在杂货街巷底,帆布搭起的屋檐下亮着两盏小小油灯,像蜷伏在长街尽头的黑猫张开一双亮眼安静地窥看长街。
从窗户望出去,恰恰能见着一截长街,看见行人往来走动,而巷中渺无行人,直到麦尔在拐角处出现。他戴着皮帽,穿着土黄色长袍跟黑色坎肩,他走进店里,摘下皮帽夹在腋下,酒店老板对他点头示意。
他来到蒙杜克桌前坐下。
蒙杜克第一次来这酒店就是麦尔带来的。他们一起去查粮食队伍,被希利德格伏击后,蒙杜克受了重伤,杨衍又从汪其乐手中把人救回。或许是因为那次的生死历险,又或许是因为都是丈夫与父亲的身份,他们成为了朋友。
麦尔带他来这酒店,那时巴都的粮食越来越紧张,酒更是贵族才有的奢侈品,但看到麦尔进来,老板还是从地板暗格中翻出一瓶麦酒。麦酒很烈,蒙杜克只喝一杯就得缓上半天劲,他这辈子都是奴隶,酒仅限于偶尔的赏赐。
麦尔告诉他麦酒最适合冬饮,放上一块冰在酒杯中轻轻摇晃,先用鼻子品香,感受冷冽与刺喉的辣,再小口啜饮,将酒液含在舌尖打转,然后大口吸进喉咙,身体就会暖起来。
今年冬天,蒙杜克才喝着这样一杯麦酒。
粮荒最严重的那段时间,酒店不得不关门,但很快的,神迹之日不久,这家店又亮起了那双猫眼。
他们时常在这里见面,即便是在神子与亚里恩宫决裂后。没有约定,但来的次数多了,总会相遇,无论谁先到,另一个人都会自然而然来到对方面前坐下。他们会闲聊,讲起家人,讲起故事,不涉及神子,也不涉及亚里恩,麦尔甚至邀请蒙杜克跟米拉前往他家作客,让蒙杜克看看自己刚满十一岁的女儿。
店主为他们端来果酱面包跟烤牛肋骨,没加孜然。蒙杜克提过以前他在古尔萨司底下当奴隶,古尔善待奴隶,食物饱足,但种类不多,调味单调,麦尔为蒙杜克推荐这家店的烤牛肉条跟果酱面包,还有煎鸡肝、羊肉饼等几道下酒菜。
蒙杜克为麦尔倒了杯麦酒,雪已经溶了,没有冰块。
“你为什么喜欢这家店?”蒙杜克用刀子切开牛肋,随口开启话题,将一块牛肉叉到麦尔盘中。
“这里很安静。”麦尔回答。他望向窗外,入夜后的巴都依旧有行人来往,但几乎没人走入这条小巷。他切开肋条:“而且他们有好酒,下酒菜也好。”
“你知道我以前在奴房,几乎没进过巴都。”蒙杜克也切开一块肋肉,“那条街,就是外面那条,很长,很宽,到了晚上,两侧亮起灯火,把道路两旁照亮,但照得不够远,街道中间仍是暗的,就像有条灰色的线。我发现一件事,不知道为什么,这条长街上的路人都喜欢靠着两边走,他们会无意间避开暗线,有一回我不知道在想什么,偏偏就走到了中间那条暗线上。”
“我不会走道路中间。”麦尔道,“所有人都走在两边靠近灯火的地方,中间虽然暗,但特别显眼。”
麦尔不喜欢显眼。
“那你一定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像被施了魔法,不知不觉间就沿着那条暗线走,彷佛两边的光亮是个禁区。”
蒙杜克嚼了几口牛肉咽下,接着道:“然后你知道怎么了吗?我看见迎面走来一个人,跟我一样走在暗线上,跟我一样小心翼翼地让脚步稳稳踏在暗线上,显然,他也因为某种不知名的理由不想离开那条暗线。我们同时发现了彼此,越靠越近,得有个人让道。”
麦尔被这奇怪的困局吸引住,抬头询问:“然后呢,你让开了?”
“不。”蒙杜克笑了出来:“要撞上前,我们同时微微侧身。”他侧过胸膛示意, “就好像这条暗线两侧存在着两堵看不见的墙,我们得贴着胸膛错过去,还回头朝对方点头致意。”
蒙杜克哈哈笑道:“错身之后我们才想起来,这路宽得很,我们干嘛非得挤在中间?”
“很有意思的故事。”麦尔莞尔,叉起一块肉送入口中,“蒙杜克,我女儿在生我气。”
“哦?怎么回事?”
“昨天,我带奥丽和沙娜去市集,就是靠近羊粪堆那里,你去过吗?”
奥丽是麦尔的妻子,沙娜是他女儿。
蒙杜克点头:“去过一次,跟你一样有老婆女儿陪着,不过是娜蒂亚带我们去的。”
“沙娜想吃糖梨,就是那种梨子外裹着一层糖的甜品,用木签串着。”麦尔怕蒙杜克不知道是哪种甜食,特地比划着解释,“小的一颗二十文,大的四十文,约莫是小的两倍重,沙娜想要两串小的。”
“你买得起,但你觉得小姑娘不应该吃那么多甜食?”
“我跟沙娜说,她可以吃完一个再吃一个,也可以买一串大的,但不能买两串小的。”
“为什么?”蒙杜克不解,“不是说大的四十文,是小的两倍重,那跟两串小的有什么不同?”
“沙娜想一手拿着一串,可以咬左手的一口,再咬右手的一口,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什么?”
“这是贪心。”麦尔道,“如果只是想吃两个,她可以吃大的,分量相同,但拿着两个糖梨是炫耀她很富足。如果没有分给别人一个的准备,就不该拿两个,这会养成虚荣跟贪心。”
“太有学问了,我就不懂这么多。”蒙杜克拍着脑袋,“娜蒂亚自己就够聪明了,我还要女儿教我。”
蒙杜克斟了杯酒喝下,酒气顿时冲上脑门,他吁了口气,道:“后来我回头想想,虽然走的道不同,但那堵墙不存在,往旁边跨一步还是能回到中间去。你说,我当时怎么就没想着呢?”
“你不是说像被施了魔法?”
蒙杜克又喝了杯酒,过了会,道:“麦尔,你很有本事,干练,精明,神子很赏识你……”
砰!蒙杜克眼前一黑,头向后仰,剧痛从鼻子直窜脑门,他捂着脸惨叫:“该死!噢!……萨神在上,啊!……”他感觉手上湿湿热热,知道是流鼻血了,忙仰起头来,“你做什么,麦尔!噢……你打碎我鼻梁骨了!”
酒店老板闻声抬头望来,然后低头继续擦桌子。
“放心吧,你的鼻骨好好的。”麦尔一手将牛肉送入口中,另一只手递了手巾给蒙杜克。
“我有手巾!”蒙杜克发了脾气,“我的天……你为什么打我?!”
麦尔继续吃着牛肉:“蒙杜克,我跟妻子都很喜欢你和米拉,我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所以必须让你牢记。”他加重语气,“不要再让我听到类似的话,不要用我不会用来对待你的方式对待我,好吗?”
“你是个很糟糕的朋友!”蒙杜克表达愤怒。
“侧个身,我们都能走过去。”麦尔举起杯子。
“我不能喝了!你没看见我说这话前喝了几杯壮胆?”蒙杜克挥挥手。
麦尔一饮而下,蒙杜克用手巾塞住鼻孔,继续吃牛肉,奴隶生涯让他不想浪费食物,即便满脸是血也得把食物吃完。
“上次你要我教你怎么管教侍卫队,现在习惯当个侍卫队长了吗?”
“我要叫侍卫队揍你!萨神保佑……我不能呼吸了!”蒙杜克从怀里取出一包纸封,“这是米拉送给奥丽的礼物,答谢她的烤肉食谱,是奥丽喜欢的香料,我好不容易让人弄来的。”
蒙杜克回到祭司院,如果没有这一拳,今天的晚餐可说完美。他鼻子肿大,来到杨衍寝房,杨衍看到蒙杜克的鼻子就知道答案,理所当然地,失望之余又很是生气。
“他怎么可以打你!”
“没关系。”蒙杜克道,“这是他展现忠心的方式。神子,麦尔不会背弃塔克。”
杨衍摇摇头:“我去散步。蒙杜克,要帮你叫御医吗?”
“没事,没事,神子,我会跟娜蒂亚说我是摔倒撞到床柱,您别跟她多说。”
“我知道。”
杨衍跟着蒙杜克走出房门,狄昂守在门口。
“狄昂,我去散步,你不用跟着。”
杨衍当然不是散步,他来到密道入口,确认附近无人,进入密道,将盖顶封起。他提着油灯,刚走过一个转角就见着端坐在黑暗中的明不详。
想不动声色闯进祭司院或许能办到,想躲避狄昂的视线却几乎不可能,相较之下,每晚从祭司院外的小祭家中进入密道对明不详而言简直轻而易举,杨衍也不用冒着被巡逻卫队发现的危险离开祭司院。
“招募麦尔失败了。”杨衍坐下,将油灯放在明不详与自己中间,“还有更糟糕的事。”
“什么事?”
“流民攻击了巡逻卫队,不仅杀了几十个人,还把俘虏剥光,让他们光着身子回奈布巴都,巡逻卫队视之为奇耻大辱。娜蒂亚说巡逻卫队打算伏击所有下山跟路过的流民,这肯定会让汪其乐更生气。”
“冲突会加大,而且巡逻卫队会开始怨恨神子。”明不详说道,“因为是神子赐予石林山保护,让他们不能上山报复。”
“汪其乐叫石林山为其乐山,天啊,这人到底有多自大!”杨衍摇摇头,“而且巡逻卫队还跟圣山卫队合作。你大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圣山卫队是卫祭军,卫祭军直属祭司院,巡逻卫队严格说来是奈布巴都的守卫军,属于亚里恩宫,卫祭军一向看不起巡逻卫队,但他们都讨厌流民,为了报复,巡逻卫队竟然对圣山卫队低声下气。”
“你没办法阻止巡逻卫队伏击流民?”
“我问过波图大祭,教义上,萨神会照看他的子民,流民不受萨神护庇,像是鬼魂不存在于世上,因此萨神赐予的律法不能作用在他们身上,死活都不受律法保护。猎杀流民就像猎杀牛羊,不对,奈布巴都每只牛羊都要报税才能屠宰,但杀流民不用。”
杨衍想了想,接着道:“例如石林山,其实我的命令是不许侵扰石林山,而不是不许伤害石林山上的流民。作用在流民身上的律法都是违背教义的,尤其是《腾格斯经》,《腾格斯经》中,盲猡根本不算人。”
“上策是让流民聚集起来,最好是让五大巴都的流民都到这里来。石林山无法容纳这么多流民,到时只需堵住山口就能困住流民,他们会内乱。”明不详道。
“我没有杀害流民的意思。”杨衍连忙解释。
“我知道,但你能用神子的身份下令。”
“下什么令?”
“你能在山下设置一道洗罪之门,声称只要走过这道门,神子就赦免其流民身份,让他们成为神子的神守军,这样就会有大批流民自愿下山,汪其乐也拦不住。”
“我直接赦免他们就好了,为什么要设一道洗罪之门?”
“走过这道门才能表示对神子的忠心,可以立刻收编。”
“但我答应过汪其乐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对待他,再说了,这很容易让他们发生内斗,一不小心,汪其乐跟他的流民就会在山上内讧致死。”
“你比以前更加深思熟虑了。”
杨衍苦苦一笑:“这种事看多就懂。”他叹了口气,“虽然我很早就想拥有一支自己的队伍。”
“在拥有一支自己的队伍前,你要先有钱跟粮食,才能维持队伍,这不急,而巡逻卫队与流民的矛盾就在眼前。”
保护流民就会引来巡逻卫队不满,不保护流民,圣山卫队与巡逻卫队跟汪其乐的冲突就会越来越大,真是两难。
“明兄弟有没有其他办法?”杨衍问,“圣山卫队跟巡逻卫队肯定铁了心要找流民麻烦,得先解决眼下的问题,至少阻止圣山卫队攻击来投靠汪其乐的流民,免得冲突加剧。”
明不详摇头:“你不进逼,就无法将死他。”
杨衍默然,这事确实麻烦。
※
李景风站在山顶瞭望,四队……五队……汪其乐说得没错,阻止争端没有意义,至少有五队圣山卫队或巡逻卫队守住了其乐山附近道路,且会越来越多。
明明可以相安无事,为什么要有这么大的恶意?李景风暗自叹息。汪其乐不发动攻击,他们就会截击流民,汪其乐发动攻击,仇恨就会聚集更庞大的队伍,无论如何都势必走向一场激烈的战争。
或许汪其乐是对的,如果有两万流民战士,卫队就不敢造次,但……莫说这座山能不能养活两万战士跟他们的家眷,李景风相信巴都也不可能坐视两万流民战士聚集。
他想起诸葛然说过的话,这场仗早晚要打,不是巴都在汪其乐坐大前发起攻击,就是汪其乐在这座山枯竭前开始掠夺,问题只是谁先开打和怎么打而已。
“圣山卫队在入山口处三里外扎营,约莫有五百人。”回到大帐,李景风告诉汪其乐,“北边有一支流民队伍,大概五十来人,西边离着十里左右有一支巡逻卫队,你派人从小路下去接应,不用打仗。”
“你真是做斥侯的好料。”汪其乐道,“除了娘气外没任何缺点,我真想为你刺上刺青,让你成为流民的一员。”他站起身来,“五百人,就守在山门外三里,他们是不是打算修起工事,堵住我们大门?”
“那个叫麦尔的人还能来吗?”李景风问,“我已经等好几天了。”
“你为什么不去奈布巴都问他?”汪其乐道,“或许就这几天吧,不用担心,他想进入其乐山有的是办法,圣山卫队拦不住。”
回到帐篷,李景风想着茉儿的事,那天后,茉儿似乎死了心,再没来见他。
会有办法的,李景风心想,茉儿的孩子还小。
午夜,营帐中响起号角声。敌袭?难道是圣山卫队夜袭?李景风翻身而起抢出帐外,只见广场前亮起数百支火把,马鸣人嘶,他担心夜惊,忙赶往汪其乐帐篷,汪其乐已着好甲衣。
“怎么回事?”李景风问。
“不知道。”汪其乐道,“牵马!一起出去看看。”
忽又响起两声短号,汪其乐一愣,接着又是两声短号,一共三次。“枯榙!没事!”汪其乐脱下外衣扔在地上,“守卫战士在搞什么鬼!”
一名战士掀开门帘,禀告道:“守卫发现人影,以为有敌人潜入,原来是有人要逃走。”
“什么人想逃?”汪其乐问,“流民为什么要离开庇护他们的山?”
李景风心底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果然,不一会,两名流民战士压进来一个姑娘,她紧紧抱着怀中大声啼哭的婴孩。
果然是茉儿……
汪其乐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抓向茉儿领口,李景风同时踏步抢上,在汪其乐揪住茉儿衣服前,抓住汪其乐手臂。
汪其乐转头瞪向李景风,愠道:“你这是干嘛?”
李景风沉声道:“这女人,我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