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从长廊侧边照入,这唯一的光并无法让牢房里的人分辨时辰。
李景风运了十几回洗髓经心法才将体内那股寒气驱逐干净,忽地问道:“副掌,您心不安?”
“眼力长进,能穿墙了?”隔壁牢房传来诸葛然的声音。
“我听见副掌的脚步声。”李景风道,“到现在还没停下。”
拐杖发出的“咚咚”声乍停,隔着墙,李景风彷佛都能看见诸葛然用眼角睨着自己的模样。
“副掌,关于朱爷的事……”
“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从屁眼就能望到脑子,把个人说明白这么容易?”
隔壁牢房静默片刻,诸葛然说道:“有些门派留有暗手好制服欺师灭祖的叛徒,彭家就有伏虎七式,不过多半是门下只有几门绝技或者世袭门派才留这一手。像少林,七十二绝技自己就有生克,世上没一门能破七十二绝技的武功。退一步说,这也是旧江湖时节还讲究个单打独斗时才能派上用场,现而今这天下没有一群人围上还杀不死的高手,门派够大就用不着这种功夫。”
“我就是想不通才问,副掌聪明。”
“说点我不知道的事。”诸葛然问,“你自己怎么想?”
受擒之后,李景风在牢中想的都是这件事。若朱爷是针对三爷练这武功,就有许多讲不通之处,不说别的,以昨日阵仗,若不是自己意外来到,无须朱爷出手便能擒下三爷。再说了,如果不是二爷在昆仑宫意外身亡,朱爷也当不上掌门,他练这武功唯一的用处就是没人帮忙的时候,有机会一对一制服三爷。
朱爷向来高深莫测,李景风在崆峒时跟他打过几次照面,作为崆峒一文一武两大支柱之一,三龙关当然有许多关于朱爷的传闻,多半说他聪明有才能,处理政事有调不紊,实际事迹却说得少,武学修为方面更是在齐家兄弟威名之下相形失色。这回与他交手才知朱爷武功之高超乎自己意料,虽然不如三爷,但胜过铁镇子,有这武功,再来个出奇不意,能不能制服三爷,李景风无法判断。
“朱爷练的都是崆峒武功吗?”李景风问。
“未必,拜师拿侠名状只是要个出身,也能带艺投师,他的功夫你得问大猩猩才知道。”诸葛然道,“朱爷是河州出身,朱家不是门派,兴许有家传武学。昆仑共议后门派兼并,有些小门派为了避仇,从此销声匿迹。”
诸葛然静默片刻,接着又传来熟悉的手杖顿地声:“多的我还没琢磨过来,但至少朱爷应该不想让三爷死。”
一名弟子进入牢房,道:“诸葛先生,朱爷请您去议堂。”李景风心下一惊,知道议堂有了结论。
“我去了。”隔壁传来诸葛然的声音,“是死是活就看这回了。”
诸葛然离去不久,又有脚步声来到,有人唤道:“景风兄弟。”李景风觉得声音熟悉,一时想不起来,抬头看去,却是甘铁池。
“甘老伯怎么来了?”再见故人,李景风很是惊喜,他知道甘铁池疯病痊愈后便再没离开过房间。
“我找了金爷说项。”甘铁池隔着牢笼席地而坐,“我跟金爷说,只要崆峒不追究三爷跟小房的事,我愿意帮崆峒铸造兵器。”
朱指瑕与金不错一直希望甘铁池能为崆峒铸造兵器,承诺以此抵他杀人之罪,但甘铁池一心礼佛,宁愿自囚也不愿兵器再造杀孽。
李景风问:“金爷答应了吗?”
“金爷说议堂正在讨论三爷的事,多了这条件或许会有人支持。”甘铁池笑道,“三爷那脚踢得重,金爷现在一动就疼,还很生气。他说你被抓来,我就来看你了。”
甘铁池从怀中取出一个箭筒,是李景风被抓后从身上搜出的去无悔。想来是金爷交给他。
“去无悔好使吗?”
李景风点头:“好几次救了我性命。”
“有没有用了后悔过?”
李景风笑了笑:“没有。”
“你若记得,能跟我说说你都用在哪里吗?”
李景风笑道:“每一回我都终身难忘……”
议堂十六席已坐得满当,连杜渐离与吕丘保都带伤出席,诸葛然连张能拉的椅子都没有,这里头有一半人他不认识。
“议堂决定,只要三爷自首,拔武部总辖职位,降为掌旗,使戴罪立功,条件是李景风为死间,取得关内奸细名单,还有甘铁池要为崆峒铸造兵器,传授铸术。”
掌旗……那是把齐子概逐出议堂了,还有这个甘铁池是哪冒出来的?诸葛然问道:“那齐子概还留在三龙关吗?”
“昆仑宫。”朱指瑕道,“那里与蛮族交界,是最重要的关隘之一。”
重要个屁,就是流放边疆,诸葛然心想。昆仑宫背靠深山峭壁,地形险峻,蛮族想从那入关,单是越过天险至少就得死一半,更别说无法补给。蛮族之所以能在昆仑共议上偷袭成功,除了密道,就是因为此地难以深入,防备松懈,要不还挖个屁的密道?
也不是用得着说破的事。“那我呢?”诸葛然问,“交给点苍?”
“崆峒不能收留点苍通缉犯,但也用不着为点苍捉拿犯人。诸葛兄留在崆峒,崆峒弟子不会为难。”
算不上收留,不得罪人,诸葛然接着道:“话还没说完。”
“齐小房是蛮族,不能留。”
“朱爷,合着你找我就为说半天闲话?”诸葛然两手一摊,“要么我先回牢里?”
“我会找一个女死囚染上金发,替小房姑娘死,首级会挂在崆峒城上,此后世上就没有齐小房。”
诸葛然瞥了眼洪万里,见他面无表情,笑了笑,道:“这行。”他捶了捶瘸腿,“我让景风去通知三爷。”
“李景风?”
“朱爷,我是落魄,可不是傻了。你不把公文昭告天下,等臭猩猩回来再杀出去一次?前日里议堂伤了一半,还要再伤另一半?”诸葛然道,“李景风没蠢到连接人这点事都办不好,我留在这看着你发命令,晚些再去接人,大家都方便。”
朱指瑕点点头:“就照诸葛兄所言,公文稍后便发,诸葛兄可以看着。”
诸葛然回到牢房,甘铁池已经离开。李景风起身问道:“怎样了?”诸葛然把议堂讨论的结果说了,又勾勾手指,李景风弯下腰来,诸葛然在他耳边低语,李景风不由得皱起眉头。
“三爷就躲在那,你去把人接回来。”诸葛然道,“他们会把兵器还你,派人跟你去。”
李景风点头,问道:“副掌,妥当吗?”
“等你比我聪明了再来问这问题。”诸葛然摆摆手,“去吧。”
※
积雪将树枝压弯,北风细微的呜咽声穿梭在林间,飞鸟已南去避冬,离不开的野兔在冰上蹦跳,找寻稀疏的野草。
一把短匕贴着地面掠过,明晃晃的刀锋为白茫茫的大地带来星点胭红,野兔慌张扑跳,无奈匕首对娇小的身躯负担太沉重,只跳了两下便即不动。
王歌拾起野兔,仰头环顾周围。山下远处,一队披着银肩的骑手经过,他趴低身子,握紧腰间响刀。
副掌暴露行踪可能会引来昔日弟兄,会有更多搜查。望着骑手走远,王歌起身,弯腰隐匿身形,快步往山上走去。
这座土堡是王歌一个兄弟废置的旧居。当上铁剑银卫前,王歌一家都是猎户,耕着几亩薄田,靠着离三龙关近,打着猎物还能卖几个钱,饶是如此,遇上不好年月,为了挣口饭还是险些当上马匪。
苦日子没个尽头,王歌这才加入铁剑银卫,仗着猎户出身的好体魄,武艺进展快,又娴熟弓马。猎人熟悉弓箭,尤其善保养,升上伍长后他便进了兵器部,几年后调任厚土堂,守卫崆峒城。
他能被三爷重用是巧合。三年前,三爷找着密道,带回小房姑娘,之后李景风带着个老头子来到三龙关,他认出是巧匠甘铁池,插嘴说了几句,因此被三爷注意。三爷想磨练李景风,不让人知道是自己照看的弟子,让王歌当李景风名义上的师父,也让王歌照顾小房姑娘跟甘铁匠。
就这样,无缘无故的,他成了三爷的亲信。王歌在铁剑银卫里有了地位,虽然只是个小队长,但周围人渐渐开始对他礼貌。他想起前年中元弟兄们跟三爷一起喝酒,酒席散后,三爷特地把他叫来,敬了他一杯,送了他一块腊肉。
“经过武当时买的。你照顾甘铁池跟小房很是尽心,俸录是考察出来的,我干涉不了,只能送你块腊肉。”三爷哈哈大笑,“你要是会料理,咱俩一块吃了。”
自己有什么资格跟三爷称“咱俩”?王歌胸口一热,豪气顿生,此情此景让他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三爷是个英雄,谁也不该怀疑这件事,王歌为自己能成为三爷的心腹而自豪。英雄麾下不会有小人,自己一定有被三爷看得起的地方。
他回到土堡,三爷还躺在床上,齐小房拧着汗巾替三爷擦拭。王歌把兔子洗剥干净,见三爷睡着了,轻声道:“小房姑娘,麻烦你去山上捡些枯枝,我要生火。”
齐小房“嗯”了一声,跛着脚往山上走去。
这姑娘虽然比刚来时懂事,但依然像个孩子,王歌想,或许自己是最早发现她对三爷的感情有古怪的。因为李景风离开后,就是自己负责照顾小房,发现只有看到三爷时她才会笑,三爷不在三龙关时,那怕只有一两天,小房姑娘连笑都不会。
但即便自己也不知道三爷照顾的姑娘竟是个蛮族。
王歌放下兔子,跟往齐小房离去的方向。
齐小房蹲在地上拾捡掉落的枯枝,数量不多,大部分枯枝被埋在雪地里。她伸手去折矮树上的树枝,掰了好几下,断折的树枝仍靠着仅存的树皮顽强抵抗,更令她丧气。她又扭又拉,才将树枝折断。
她往树林深处走去。
小房姑娘带着伤来告知发生了什么事后,王歌就打定主意要帮三爷。这是个送命的决定,他不过是三爷身边的跟班,没人会注意他,他相信诸葛然也不会把保住他的性命当作要事,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帮着三爷逃走。
因为三爷信任他,三爷让他照看诸葛然这个头顶着几千两银子的点苍逃犯,三爷把朋友交给他照看,就凭这,王歌就觉得值得了。
所以他愿意为三爷当个小人。
他回过头,土堡已离得很远,三爷睡得很沉。
“小房姑娘……”
齐小房吓了一跳,没料到王歌跟在身后,天真道:“小房还没捡够。”
“三爷……”王歌喉头苦涩,有些结巴,“三爷很危险。”
齐小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往后一缩,靠在一株枯树上不住发抖。
“小房姑娘,你喜欢三爷,对吧?”
齐小房点点头。
王歌知道跟齐小房说话要直截了当:“你不死三爷就得死,三爷待你这么好,你肯不肯为三爷死?”
齐小房脸色霎时惨白。
王歌握紧手上响刀走上前去,齐小房双眼紧闭,不住发抖。
她害怕,但为什么她没有喊叫,没有逃跑,只是手指紧紧掐着身后枯树,几乎要把手指掐断?
王歌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软,才刚走近两步,忽听马蹄声响,五骑自山坡下奔来,是铁剑银卫。王歌大吃一惊,那五骑已发现他,策马赶来,王歌拉着齐小房便跑:“快逃,别让他们找着三爷!”
齐小房脚上伤势还未痊愈,哪里跑得快?那五骑已发现两人,从后追上,一声不吭,当先一骑挥刀劈来。王歌回头挥刀抵挡,手臂一震,幸好是山坡,要不马的冲力加上这刀劲头,他连刀都握不住。
几乎同时,另一骑冲向齐小房,挥刀砍下,齐小房惊叫一声,躲到树后,脚上伤口一疼,摔倒在地,恰恰避开将枯树斩折的一刀。那人也不留情,策马踩踏,齐小房踉跄要逃,小腿上一阵剧痛传来,忍不住长声惨叫,原来她已被马蹄踩着。
这声惨叫唤醒王歌,让他想起这两年照顾小房的日子……这姑娘就只是个孩子。王歌热血上涌,挥刀逼退攻向他的伍长,回身去斩袭击小房那人马匹,那人勒马挥刀格架。王歌抢上一步护着齐小房,他心知以一敌五毫无胜算,一轮刀光护在身前,暂时逼退敌人。
那伍长勒住马,把一双利眼瞅着他瞧,冷声道:“王歌,我们都知道三爷躲在这。我们带你跟这蛮族婊子人头回去,就说三爷跑了,把这事先摁住,三爷待你不薄,你这辈子也值了。”
他们说着跟自己一样的话,王歌高声喊道:“小房姑娘快逃!”随即挺刀护住中路。伍长见他不从,策马冲来,王歌挥刀反击,一人一骑斗在一起,余下四骑绕路要追。
王歌矮身避开攻击,飞扑而起,一刀斩在当先的马臀上,马匹吃痛人立,扰了其他三骑。忽地背上一凉,已吃了一刀,王歌一眼瞥见着齐小房趴在前方不远处。她双腿俱伤,趴在地上,脸上满是雪水与泥巴,忍着疼痛跟眼泪,用一双细瘦的胳膊使尽全力向前爬着。
这一瞬间,王歌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三年过去,小房姑娘总是学得这么慢,这当中或许有三爷教导不善的理由,但更多的是小房姑娘拒绝学会这世间的道理。
因为不想知道这世道有多痛恨自己,才能让自己觉得活下去不是件错事。
王歌虎吼一声,守在齐小房身前,不要命地狂挥乱舞,保护这个片刻前还想杀害的姑娘。他气势慑人,马匹一时竟不敢靠近。铁剑银卫跳下马来,挥刀上前交战,他没有齐子概的功夫,以一敌五,很快背上就挨了一刀,几招过后,小腿上又中一记,小房姑娘甚至还没爬出三丈。他知道自己守不住,大吼一声,响刀掷向伍长,飞身扑向齐小房。
他感觉到后腰上一阵冰凉,一股剧痛传来,力气正在流失。他拼着一口气将齐小房护在身下,着地滚开,听到齐小房的尖叫和铁剑银卫的喝骂声。他滚到山坡旁,用力一翻,顺着山坡滚下。
他把齐小房紧紧抱在怀里,左手护着她脑袋,右手护着腰,用最大的力气把她藏在怀里。石块撞上背脊,碎木与枯枝插进肉里,“砰”的一声响,身体重重落在地面上,后脑不知撞上什么,一阵晕眩。
她听到小房姑娘的尖叫,但已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只有齐小房能看见王歌头上红白的脑浆,还有从被剖开的肚子里流出的肠子。想到王歌照顾她许久,一股悲伤不由得涌上,但马啼声带来更大的恐惧,她两条腿都受伤,只能仓皇爬行,细嫩的小手被碎石扎得满是伤痕。她全身是伤,才爬出四五丈就气喘吁吁,只觉得好累好累。
睡了吧,她想就这么睡着了。她想起漂浮在冰川上的母亲,随着河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漂远。
睡了就好了,不用害怕,不用难过,睡着了就不怕冷了。
马蹄声已逼至身边,齐小房终于昏了过去。马嘶长鸣,五名铁剑银卫勒住马匹,一同翻身下马。
“三爷!”为首的伍长恭敬地喊了一声。
齐子概脸色苍白,过往雄健的脚步变得迟缓蹒跚,但高大的身躯依旧昂然。他走到王歌尸体旁,弯下腰看了许久,深深叹了口气。
“你们会厚葬他吗?”齐子概问道,“还是让我把尸体带走?”
“我们会厚葬他。”为首的伍长道,“我以性命发誓。”
齐子概点点头,仰天一啸,小白快步奔来。他抱起遍体鳞伤的齐小房,察觉她小腿上都是血,撕下裤管,见到断折的骨头穿破皮肉刺出。
彷佛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即便有几年舒服日子,终究享不了福。
不公平,可那又能怎么办?
齐子概把齐小房扶上小白,翻身上马,让齐小房靠在自己怀中。
“三爷,您是崆峒的脊梁,您不能走。”伍长喊住齐子概,“您回去跟朱爷认个错,看在二爷跟夫人面子上,不会有事。”
“她是我女儿。”齐子概问道,“你们要拦我?”
伍长摇头:“我等不敢。”
即便知道三爷身受重伤,步履蹒跚,但昨日见过他神威的铁剑银卫又怎敢轻易冒犯?更何况,他们根本不想抓三爷,只想着齐小房若死,木已成舟,三爷自会回崆峒。
“跟朱爷说,别为难小猴儿跟景风,等我把事情办完,自会回崆峒请罪。”齐子概轻踢马腹,小白迈开四蹄踏雪而去。
要找个安全地方躲着养伤,齐子概想。不知道小猴儿跟景风现在怎样了?小猴儿是点苍要人,即便被通缉,朱爷也不会杀他,至于景风,朱爷如果还记得当初的谋划,暂时也不会动他。
一个对九大家发仇名状,闹得这般惊天动地的人,即便景风用本名去到关外也不会被怀疑,他是最好的死间。
唯一的难题是怎么安置小房……或许把她送去青城最好,沈家兄妹跟小房有一面之缘,又跟景风关系好,以静姐的性子势必会周护小房,只是要办得神不知鬼不觉就麻烦了,该亲自走一趟青城吗?
齐子概正思索着,胸腹间燥郁涌上,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大爷,您受伤了?”一个声音传来。齐子概转头望去,一名披着皮氅戴着斗笠的青年正看向他,斗笠压得很低,从马上望下去,看不出年纪样貌,似乎是个路客。
齐子概擦去血迹,问道:“怎么?”
“姑娘也受伤了,在下略通医术,能让在下看看吗”
齐子概深觉此人古怪,正想拒绝,转念又想,若这人真尴尬,未必容易打发,当下便道:“你会医术?那看看我女儿。”
那人指着一侧树林:“那儿积雪浅,方便些。”
齐子概点头,策马来到林外,翻身下马。雪地冰冷,齐子概脱下皮氅铺在雪地上,这才将齐小房放下。
那人拉开齐小房裤管,道:“骨折了。”
“能医吗?”
“这里没工具,运气不好可能会落下残疾。”斗笠客道,“我可以试试。”
“劳烦了。”
斗笠客从怀中取出一罐药瓶,把药膏抹在伤口上,不一会,齐小房呼吸渐趋平缓。他又取出一把古怪短匕,齐子概一直在旁戒备,看他取出短匕,更是注意。
他划开齐小房小腿皮肉,顿时鲜血淋漓。“有酒吗?”他问。齐子概摇头。
“希望小姑娘有运气。”斗笠客将手伸入创口,将断折的骨头复位,连齐子概都看得皱起眉头,这斗笠客却稳健异常,匕首划过小腿也没伤着经脉。
这人会武功,而且是高手。
“我去找树枝跟树皮。”齐子概见他手法熟练,走至一旁树林,折下两根树枝,虎爪扣上树皮使力一抓,树木不动,他吸了口气,奋力扯下块树皮。过往他随手一抓都能扯下四五寸木头,现在连扯块树皮都有些吃力。
“你给她用了什么药,为什么她没醒?”
“不会疼的药。”斗笠客接过齐子概递来的树皮与树枝,用针线缝合伤口,取出一罐红色粉末倒在伤口上,以树皮包裹,用树枝固定住伤口,再以布条固定,“她需要一个地方好好休息,不能移动。这只是救急,还得找大夫。”
斗笠客处理停当,站起身来,道:“我瞧见她有金发。”
“有金发就不是人了?”
“她应该出关,那里比较安全。”
“要有人照顾她,至少得让她能自己照顾自己。”齐子概想了想,望着斗笠客笑道,“我忘记你叫啥名字了,明……明什么?”
斗笠客摘下斗笠:“三爷认得我?”
“甘铁匠提过,景风提过,还有小房,我本来以为是景风救了她,还怪景风怎么放她回来,后来一问,才知道是你救了小房。”齐子概起身挡在齐小房身前,“小房说你给她用过一种不会疼的药,还有你那把古怪匕首,我就想应该是你。说吧,你想干嘛?”
“王歌本来想杀她。”明不详望向地上的齐小房。
齐子概皱眉,他怎么连王歌的名字都知道?
“但是铁剑银卫发现他们后,王歌反而舍命救了小房姑娘。”明不详沉思着,“他这一念是怎么转的?”
齐子概沉默。
“你们都是景风的朋友,我希望你们能平安。”明不详语气甚是诚恳,“三爷打算回崆峒?”
“小猴儿跟景风还被关着。”齐子概道,“总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我也认为你会回去。”明不详收起行李,“之后小房姑娘会发烧,很可能落下残疾。我要走了,三爷,保重。”
齐子概自认现在没能力留下明不详,而且明不详确实救了小房,即便满腹疑问也没理由留难,于是小心翼翼将小房放回马上,拉着小白离去。
走不多久,忽听有人大喊:“三爷!”是景风的声音?齐子概转头望去,远方十余骑奔来,其中一人便是李景风,他于是勒住小白,停在原地。
不一会,十余人奔至。李景风身后跟着三队一共十五人,另有一人背着大弓,正是马青巾,三龙关议堂里只有他没受伤。
齐子概见李景风背着剑,身上没有镣铐,问道:“你没事了?”
李景风翻身下马,道:“副掌说没事,朱爷跟议堂答应了条件,只要您回崆峒,一切好说。”
齐子概摸摸下巴,笑道:“有这等好事?”
马青巾也翻身下马,道:“小房姑娘还是要死。”
齐子概皱起眉头,李景风忙解释:“会找个死囚代替。”
“斩白鸡?”齐子概道,“咱们家几时搞过这个?”
马青巾道:“小房姑娘也得改名换姓,不能被人知道身份。”
齐子概笑道:“小猴儿就这么把事摆平了?我可不信。”
李景风笑道:“副掌也不信呢。”
他说完,一弯腰,右手一个挂肘向后撞向马青巾小腹。他出手如电,又是偷袭,马青巾吃了一惊,猛地弯腰后撤,竟在电光石火间避开偷袭。
还未还手,“唰”的一声龙吟,李景风初衷出鞘,回身扫向马青巾脖子,马青巾忙矮身避开。他避得惊险,却正合李景风算计,李景风一连两下就是逼马青巾弯腰,马青巾一弯腰,背上大弓就暴露。李景风剑锋一挑割断弓弦,屈膝顶向马青巾,马青巾交叉双臂格挡,被震得手臂发麻。
李景风见一时取他不下,转身冲向铁剑银卫,只见他初衷扫荡,或刺或敲,打的都是腰背腿脚,十五名铁剑银卫还茫然着,已被打倒四五人,其他人方才取兵器要抵挡。李景风冲向人群,身子滑溜,于兵器间隙中穿过,三招两式便打倒一人。
若论一对一,李景风不如齐子概这等绝顶高手,若是一对多,靠着过人眼力与闪躲身法,如今的李景风不虚天下任一人。
马青巾待要取弓,才发现弓弦已断,咬牙切齿,此时李景风已打倒七八人,他拔出佩刀加入战局。李景风见他杀来,大喝一声,初衷直劈,这一剑威力万钧,马青巾只觉剑风凛凛扑面而来,忙使尽全力一格。
刀剑相交,空荡荡的没有力气,李景风已变招,马青巾大惊失色。若说是虚招,威力断不能如此惊人,若是实招,怎么竟能瞬间收招?未及深思,李景风初衷已向他下盘扫来,他这一格格空,重心已失,向后一跃,李景风趁势追上,左掌拍出。马青巾见这掌轻飘飘,疑是虚招,以右臂相格,猛然间一股巨力撞上,右臂剧痛。
马青巾大骇,都说高手举重若轻,实则举轻若重才是化境,他不明洗髓经力随心发的特点,只想这轻飘飘一掌竟有如此威力,这小子才二十来岁,听说几年前还在三龙关当学徒,怎就跻身三爷、觉空这等高手行列了?
不等他缓过气来,李景风又一掌拍来,马青巾右臂酸软,无力举刀,举左掌相迎,“砰”的一声,气血翻腾。忽地脚下一痛,身子腾空,原来李景风趁他下盘虚浮,初衷将他扫倒在地。
即便强如铁镇子,初次见着洗髓经也得吃这忽轻忽重的亏,马青巾虽是崆峒议堂成员之一,武功不如铁镇子甚多,又被李景风偷袭,失了先机,几招后竟败下阵来。
他正想起身,齐子概慢悠悠走来,一脚踩在他身上,道:“马爷,省点力吧。”
齐子概虽不知李景风搞什么古怪,但料想必有原因。不一会,李景风将十五名铁剑银卫打倒在地,一个个不是抱腿抚胸,就是哀嚎喘气。
李景风对马青巾道:“马爷,得罪了。副掌跟我商议过,决定让三爷先去昆仑宫赴任。你们慢慢走回去,跟朱爷说咱们在昆仑宫等消息,消息一来,我即刻出关。这段时间,副掌受点委屈,权当人质。”
马青巾怒道:“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李景风摇头:“一样,只是先后问题。副掌会给朱爷一个交代,您回禀便是。在下对朱爷承诺过,定会带回蛮族在关内的名册。”说罢转头对齐子概道,“三爷,这就让他们走吗?”
齐子概笑道:“给每人腿上来一脚。”
李景风一愣,随即醒悟,照着马青巾小腿上踩了一脚,马青巾唉了一声,忍痛不语,只是抱着小腿,虽未骨折也疼得够呛,至少得跛上几天。
李景风给每个被打倒的铁剑银卫一人一脚,都踩在小腿上,驱赶剩余马匹,只留下一匹作为脚力,满脸歉然道:“几位慢慢走回去吧。”
马青巾领着十五名铁剑银卫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离去。
李景风见他们走远,才焦急道:“三爷你没事吧?小房怎样了?”
齐子概摇摇头:“小房昏倒了。”
李景风上前看齐小房伤势,见她满脸污泥,全身多处破皮,尤其两脚俱伤,血流不止,又是怜惜,又是难过,道:“我这有朱大夫给的药,外服内伤都有,很有效。”
齐子概道:“我方才见到明不详了。”
李景风吃了一惊:“他还在崆峒?”他之前便听甘铁池说过是明不详救了齐小房,转念一想,这事明不详既然参与其中,以他习惯,通常会留下看个结果。
齐子概拉过小白,道:“咱们边走边说。”
※
马青巾跛着脚,议堂里十六双眼睛都看着诸葛然。
“我没骗人。”诸葛然道,“只是让三爷先去赴任。”
洪万里起身怒喝:“你……”
“洪老,坐下!”朱指瑕沉声道。
洪万里忿忿坐下。
“洪老,您别气,还得多亏您告密。”诸葛然特意火上添油。
“胡说什么!”洪万里怒斥。
“谁不知道您脾气刚烈,说到放过小房姑娘时,您老不惊不怒不吱声,我可不瞎不聋,您这不明摆着告诉我就等三爷带小房回来,一把抓来砍了,耍个米已成炊,三爷翻脸也没用,重伤在身只能忍了。送他去昆仑宫住几年,劝他几年,等他想通,这事就揭过,保住了三爷,保住崆峒的名声,还能让三爷继续留在崆峒。”
“你们还真他娘的想差了,是我帮了崆峒。”诸葛然把拐杖在地上敲了几下,“崆峒真杀了齐小房,臭猩猩在崆峒可呆不住,跟我一样,得远走其他门派。你们就没摸清楚这臭猩猩在乎的是什么,就是个良心上过不去。”
宋展白道:“崆峒是他师门,他为个蛮族人叛出崆峒,良心过得去?”
“住在三龙关的谁不知道他那闺女是个傻子?连刺客都说了,她就是个鸡巴套子。要是你们真觉得她是奸细,这三龙关别守了,我大侄子都打得下。”
宋展白道:“这是规矩。”
“我这不就在规矩里办事?”诸葛然嘻嘻笑道,“朱爷已经发了公文作下处置,三龙关百姓都知道三爷往昆仑宫赴任去了,之后景风当死间,那个谁愿意帮崆峒造兵器,等小房姑娘被处斩,天下太平,你们说,不好吗?”
诸葛然要抢的就是时间,只要齐子概有养伤的时间,伤愈后有李景风相助,天底下谁也抓不住这两人。崆峒想要米已成炊,他也打个米已成炊,等齐子概到了昆仑宫就难管束,只要好处到手,很快他们就会明白为了一桩已经解决的案子再去杀齐小房绝对不划算。齐小房会死,在某个夜里,一个女囚会用齐小房的名字死去,出了议堂没人会知道这件事。
现在齐子概已经走远,身边又有李景风保护,时间已经抢到了。
“诸葛兄就没想过自己的处境?”朱指瑕问。
“我挺好的,本来就是通缉犯。不过你们要是杀了我,三爷肯定会不开心。”诸葛然扭了扭拐杖,“崆峒没必要帮点苍抓犯人,是吧?”
朱指瑕淡然一笑:“都说诸葛兄智计过人,果然一点都不能疏忽。”
“说些我不知道的事。”诸葛然问,“今晚我睡牢房还是客房?”
“牢房非待客之地,无奈客房已满。”朱指瑕道,“只能在茅房屈就诸葛兄几晚了。”
诸葛然一愣。
朱指瑕没开玩笑,议堂解散后,诸葛然被带到茅房歇息。洪万里据理力争,但大多数人已被诸葛然说服,只要齐小房死,保住崆峒跟三爷的名声,他们不介意斩白鸡。
两天后,齐小房被处斩,人头被挂上城墙,血肉模糊不可辨认,三龙关居民纷纷叹息。三爷离开了三龙关,远赴昆仑宫戴罪立功,他们都相信三爷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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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收养的女儿是蛮族,三爷遭贬,女儿被枭首的消息很快传出。
“小房,义父下剪了。”
齐小房“嗯”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
落下满地金黑交错,剪去长发后,齐子概拿剃刀刮去齐小房头上残余发根。
“副掌说,以后小房改叫诸葛妍,这名字一个字都改不得。”李景风道,“他说女儿他救的,归他了。”
“都这么急了,还跟你嘱咐这些鸡零狗碎,小猴儿忒爱计较。”
“明天就能到昆仑宫。”李景风道,“等确认副掌平安,我就从昆仑宫出关。”他着实担心明不详的事。
“好了。”齐子概收起剃刀,“以后你叫诸葛妍,我叫你妍儿。”
诸葛妍看着镜中的自己,光秃秃的没半点头发,像是尼姑,点点头。
“早点歇息,明日还要赶路。”齐子概拍拍她肩膀,诸葛妍拿拐杖吃力支撑着身体。
“慢点,我扶着你。”在李景风搀扶下,诸葛妍慢慢往炕上移动。齐子概见她脸色苍白,双脚不良于行,还有手上脸上的伤痕,不由得有些心疼这闺女,摸着她的头道:“妍儿吃了不少苦,会没事的。”
“不苦。”诸葛妍笑逐颜开,“只要能跟义父在一起,妍儿就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