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三十三年 秋 九月
晨雾未散的树林阴沉沉的,散落的余焰还冒着浓烟,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尸体堆叠,大部分是僧服外罩着皮甲的和尚,少部分蓝衣皮甲,是嵩山弟子。
尸堆里传来轻微的呻吟声,一只无力的手缓缓抬起,蜷缩的手指颤抖着。正寻找活口的觉证忙上前将伤者从一具尸体下拖出。这是今晚的第十二人,是个和尚,创口在手臂、腰间、胸口,伤口很深,不知道有没有救。
“放心,没事了。”觉证没有把握,但他还是温言安慰着,吃力地将伤者拖到十余丈外的火堆旁。他只披着件单薄僧衣,浑身已被汗水浸透,那儿还有其他伤者,火堆能弥补失血过多造成的体寒。
“忍着点。”觉证安慰道。手上已没了桑皮线,连金创药都没,幸好死者多,最不缺的就是布料。他用热水冲开伤口上的血迹,用沸水煮过的棉线为伤者缝合,伤者发出虚弱的呻吟声。
细碎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觉证心一紧,加快缝合速度,等把棉线打上结,才站起身来。
“操,竟然还有活着的和尚!”有人喊。
二十来匹马围着觉证打转,几乎快把他眼给转花。这群人都穿着蓝衣皮甲,身上满是脏污与风干的血渍,为首的壮汉留着浓密的胡子,左眼下缘有道新痂,他身后的嵩山弟子抽出刀,壮汉挥手制止了他们。
“在救你师兄弟?”为首的壮汉问,似乎对觉证的冷静感到好奇。
觉证摇头:“贫僧是大夫,大夫救人不管在哪,也不分少林嵩山,众生平等。”
为首的壮汉哦了一声,举马鞭遥指着火堆旁的伤者:“数数!”又问觉证:“你叫什么名字?”
“贫僧法号觉证,是少林寺药僧。”觉证如实回答。
“绝症?”壮汉忍俊不住,“什么臭法号!”周围传来一片讪笑声。
“七个和尚,五个自己人,都快死了!”数数的嵩山弟子高声回报。壮汉下马走向火堆,觉证吃了一惊,想要拦阻,却被两名嵩山弟子挥刀挡住。
“施主!”觉证喉头发干。救治了一夜伤患,他实在太疲倦,他的武功也应付不了这么多人。
壮汉抽出佩刀,弯下腰割断两名重伤僧人的喉咙。“现在这样才叫公平。”壮汉提高音量,翻身上马,对着手下喊道,“留些伤药给这大夫!”
一个包裹扔在觉证面前,嵩山弟子扬长而去。觉证拾起包裹,一股悲伤涌上心头,对着尸体恭敬合十:“阿弥陀佛。”
※
太阳很大,热气蒸腾,景物扭曲模糊。闹市里人们团团围作圈,有人往前挤,有人踮着脚尖朝里头张望,虽是看热闹,却很安静,只有窸窸窣窣的耳语声。
人群中央,十余名劲装男子各持兵器,围出十余丈空地,地上两具尸体,一男一女,伤口还在汩汩淌着鲜血。三个孩子面对面跪着,头伏得很低,几乎贴着地面,从身形判断,最大的男孩才十三四岁,最小的女孩只有十岁左右,衣服沾满尘土,红肿的脸上应该挨了不少巴掌,鼻涕眼泪糊得肩膀衣袖又湿又黏。
一名细瘦汉子绕着三个孩子不停走动:“这事挺棘手,我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一把匕首落在三个孩子中间,年纪最大的孩子耸起背,像受惊的猫。
“我这人心软,舍不得杀孩子,你们自个儿决定吧。”细瘦汉子板着脸,像在说件严肃认真的事,“自杀也好,杀了另两个也行,留一个灭门种,走人。”
周围群众露出不忍神色,有人掩面,有人离开。三个孩子抬起头,相互看了一眼,最小的妹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大声喊娘,想跑向母亲的尸体寻求庇护,却被细瘦汉子一脚踢回原地。
“别浪费时间。”细瘦汉子不耐烦,用脚尖踢着年纪最大的孩子,“你是大哥,你拿主意。”
那孩子望着哭泣的妹妹和无助的弟弟,又看了看匕首,终于将匕首捡起。
弟弟吃了一惊:“哥!……”
大哥举起匕首,先是对着自己胸口,又颤着手对着脖子。他的手抖得厉害,始终下不了手,旁人皆掩面不忍看。最后大哥将目光投向弟弟,弟弟眼神惊恐,身子不由得一缩,摔倒在地,慌张喊道:“哥!”
大哥勉强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向弟弟,脚步迟缓,双腿不停发抖,随时要摔倒似的。
人群外突闻一声暴喝:“这里在干什么呢!”细瘦汉子转头望去,见一名年约三十,身材健壮,着深蓝色缎面短打的英气青年领着七八人排开人群走来。他猜测是当地门派的人,当下也不着慌,从怀中取出张朱印公文,昂声道:“衡山辖下青龙门段秀,奉仇名状仇杀赵平一家三代,无关者退让!”
一名壮汉在蓝衣青年耳旁低声交代:“这是私仇,就算在咱们辖内,咱们也管不着。”
蓝衣青年皱眉环顾四周,没人敢上前,又看那三个小孩,老大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
段秀见无人说话,将仇名状收起,催促那孩子:“快!”
大孩子几乎崩溃,颤着手,举起的刀子像是风一吹就会掉,谁都瞧得出这一刀下去就算捅着了也捅不死人,弟弟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哥哥。
这得遭多少罪才会死?有人叹息。
“夺”的一声,不知发生什么,短匕已钉入一旁小屋墙面,刀柄微微晃动。大哥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匕首不翼而飞,另两个孩子则呆望着站在大哥身边的蓝衣青年。
段秀感觉脸上微热,伸手在脸颊上一摸,摸到了血。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蓝衣青年的手下讶异喊道:“掌门!”
“在下杨景耀,义助赵平一家!”
话音一落,他的手下纷纷拔出刀剑,与段秀人马对峙。
※
一双双垂挂着的裸足间隔有序,迎风摇曳着。二十里长的驰道,沿途每棵树上都挂着一名僧人,夕阳下显得诡异恐怖。
十二名衣着整齐干净的骑兵,前六后六,护拥一辆华贵的双驾马车在驰道上行进,车顶飘扬着绿竹与剑交叉的旌旗。沈怀忧望着道旁吊尸,既觉残忍,又觉可怜,叹了口气,正打算掩上车窗,忽听有人高声大喊:“慢!慢!”
一名老头从道旁一跃而出,高举双手大喊:“顺路,顺路!送一程!”
领头的护卫队长许义举起马鞭,指着老人高声喝骂:“找死!没瞧见青城旗号?”
沈怀忧探头望去,只见那老人下门牙已缺,发色灰白,赤足,身上只着件素衣短裤,只是衣服干净,既不像逃难,也不像遭了盗匪,颇有些可疑。怜他年事已高,此处距离城镇又远,沈怀忧仍是道:“让老丈上车吧。”那老头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嘴里不知嘀咕些什么,等马车停下,也不扭捏,大摇大摆上了车。
车厢里只有一箱行李,颇为宽敞,那老头像是松口气又像是抱怨:“这世道,行路难哦。”说着从后背衣下抽出柄连鞘刀来。沈怀忧不由得侧目警觉,那老头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他面前,把刀搁在身旁,道:“之前提着刀,见着的都以为我是土匪,得藏着才好拦车。幸好遇着你。”
难为他藏着这么把刀在背后,动作大些都局促。
沈怀忧也不慌张,问道:“老丈要去哪?”
那老头气结:“什么老丈,老哥我今年才三十五!”说着拱手道,“在下彭镇浩,别号彭老丐。老是说长相,不是说年纪!”
沈怀忧吃惊道:“八年前勇救孤女的彭大侠?丐帮抚州分舵主?彭老……丐?”说着憋不住笑意,掩嘴道,“果然名不虚传。”
彭老丐没好气地还了个白眼。
沈怀忧好奇问道:“分舵主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操,嵩山跟少林打仗,沿途都是灾民,我打抚州往封县去,本来有车有马有钱有粮还有衣服,路上见着一家人背着断腿的老爹,就送了马车,又遇着一对夫妻要卖女儿,就给了钱,见着个饿死鬼,把粮也给了。你说这什么世道?偏巧又撞着个没穿衣服的……操!这条路再走下去,早晚连棒槌也得当在铺子里!”
彭老丐一口气骂完,眯着双山贼似的眼打量起沈怀忧:“瞧你这身蜀锦华服,没个十几两银子怕是置办不起,这派头不是寻常人家。有没有多的马车干粮银两衣服?匀些给我这苦命人吧。”
沈怀忧哈哈大笑,拱手道:“彭大哥真是个妙人。在下沈怀忧,恰巧也要去封县,彭大哥若不介意,可与沈某同行。”
彭老丐吃了一惊。单是打着青城旗号,还有这人装扮,他也能猜到这书生身份不凡,但九大家世子还是出乎他意料:“青城世子?来这险恶之地做啥?”
“家父关心战事,让在下前来查看。”
沈怀忧望向窗外,吊着僧人尸体的大树一排接着一排,他忧心道:“听说嵩山背后有华山支持,少林被困,看来要一败涂地……”
彭老丐摇头:“难说。少林还有个厉害人物,可惜是个俗家弟子。”
沈怀忧知道彭老丐说的是谁,大名鼎鼎的铁笔画潮张秋池。
※
剃刀一寸一寸刮去头发。张秋池并不在佛前剃度,看着他落去青丝的不是佛祖,而是张家祠堂里的列祖列宗,还有身旁含着眼泪忍着心疼安慰妻子的娘。
最后一缕头发落下时,张秋池感到头上前所未有的清爽,彷佛思路也清晰了许多,那些难题再也不是难题。他没在佛前看到路,他从不信佛,只信自己。佛解决不了任何事,佛在天上,天上管不着人间,就像武当管不了少林那样理所当然。
走过廊道时,张秋池察觉侍女与奴仆惊愕的眼光,这些人忙用行礼问安掩饰失态。抵达大厅时,师父智悟大师与智度、智醒两位师叔还在争论不休。
智醒师叔着急地述说战况惨烈,方丈中伏,死伤惨重之类的话,智度则不住嘀咕河北弟子被嵩山拖住,再不出发,少林寺就要没了。这三天他们已把同样的话说了好几遍,但没有半点对策,只会车轱辘,语气惶急的阿弥陀佛脱口都比往常快。
“还是招秋池来商议吧。”这是师父的声音。
“秋池是俗家弟子,不得参议寺务……”
“这当口还管什么规矩!”
“少林祖训,非僧不得入堂,不得参与寺务。”
“若是少林沦陷了呢?”
“那也是少林的劫难。”
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是智醒师叔,应该是吧,张秋池不太想分辨。剃了头,穿着一样的僧服,每个和尚都长得差不多,起码张秋池是这样认为的。如果体型差不多,只看过几眼的和尚,他懒得分辨谁是谁。
他推开大厅的门时,争执中的三位僧人同时抬头望向他,都露出诧异神色。他走到不可置信的师父面前,智悟哽咽着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
原来光头被摸跟有头发的触感真的不同。
智悟红着眼眶:“秋池……难为你了。”
张秋池双手合十:“弟子张秋池愿剃度为僧,恳请师父赐我法号。”
智悟忙道:“为师赐你法号子秋。今日,不,此刻起,你就是贫僧的参事僧人。”
智悟忙不迭拉着子秋的手来到书桌前,指着他早看过许多遍的地图,急问:“快,快想个办法!你向来足智多谋,有没有办法救少林?”
“封县,先守住封县。”子秋回答。
智醒师叔有些怒气:“要你解少林之围,你守封县做什么?”
子秋回答:“解少林之围不可急。泰山派是嵩山后援,封县是胜负要地,嵩山必取,守住封县就能切断泰山嵩山的联系,之后统筹各地弟子,再行反攻。”
子秋收起地图,不容师叔质疑:“马上出发,慢了就来不及了!”
智醒忙道:“且慢,粮草还没周全!”
子秋道:“沿路抢民粮,走到哪,抢到哪!”
三位老僧的神情比看到他剃度时还要惊慌,智醒喝道:“怎么能抢!少林是保民,不是扰民,更不可伤民!”
子秋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才压抑住心头怒火:“智醒师叔还需要多久筹备粮草?”
智醒沉吟道:“让贫僧想想……”
趁着智醒转头看地图,子秋顺手抄起桌上镇纸就往师叔头上砸下,智醒摇摇晃晃,吱都没吱一声便倒地不起。子秋俯身将镇纸用力砸向师叔的脑袋,血沫脑浆喷溅在他花了十五两买来的绣袍上。
智醒死得不明不白,跟他活着时一模一样。
智悟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惊呼:“子秋,你做什么!”
子秋扔下镇纸,取出手巾擦手,看了眼不敢再说话的智度,对智悟道:“师父,召集弟子,徒儿换件衣服就出发。”说罢大踏步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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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怀忧并非无故来这兵凶战危的险地。少嵩之争开始后,其他八家皆作壁上观,在盟主古松道长介入前,青城想探查战局,这当然可以派手下来,就像彭老丐那样。他相信彭老丐也不是无故来到封县,定然是受了丐帮托付而来,但这并不妨碍他与彭老丐往来,他早就想结识这位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大侠,这人除了年纪,没什么可疑之处。
爹派自己来这多少有磨练的意思,沈怀忧想着。三十年太平,已是一代人过去,少嵩之争会是掀起天下大乱的波涛,抑或是无关紧要的涟漪?
青城车队停在穆家庄外,这是豫地富商穆清所建的小城。封县旧城早在三十余年前的大战中颓毁,昆仑共议后,民穷兵疲,九大家都在收拾残局,现在的少林诸僧可不似昆仑共议前那般苛征重税,封县城墙至今仍未修复。
他相信少林会派人驻守穆家庄,利用这座小城池切断泰山驰援嵩山的道路,也便于探查战场上的消息。
沈怀忧推开车门,马车外并没比车内明亮多少。乌云压得很低,阴沉沉的不太舒服,他甚至感觉得到身上有黏腻的湿气。
城墙上站着十余名护院,守住城门的有六人,人数意外的少。为首护院从许义手里接过沈怀忧的文书与令牌,得知是青城世子前来借宿,大为震惊,忙让人去请庄主穆清。
闷了一路的彭老丐跳下马车透气,抬起袖子看着自己这身系着腰刀不伦不类的书生装扮,啼笑皆非道:“这衣服合身,就是不合适,活似泼猴儿穿戏袍,扮什么大圣。”
沈怀忧笑道:“等进了穆家庄,让在下为分舵主置办几件称心的衣服。”
彭老丐拱手哈腰,笑道:“谢过好心的大爷。”
两人正说话间,一名壮汉拉着台板车行来。壮汉穿着件深蓝色袍子,肌肉精实,长相斯文,眼神炯炯,眉宇间颇见英气。板车两侧各有一个孩子帮着推车,一大一小,大的约十三四岁,小的约十一二岁,车后还跟着个和尚,臂弯里抱着个约莫十岁的女童。
这不古怪,古怪的是那辆板车,车上躺着五名伤者——三名和尚跟两名嵩山弟子。嵩山弟子跟少林僧人同卧一台板车?沈怀忧与彭老丐面面相觑,都觉稀奇。
护院拦住壮汉,壮汉拱手道:“在下杨景耀,武当辖下仙霞派掌门,这是敝派令牌。这位是少林寺药僧觉证大师。这三个孩子有亲人在庄里干活,还请通融。”杨景耀说着拿出块金牌递给守卫。
仙霞派是小门派,守卫只看了一眼,也不伸手接过,直接回绝:“嵩山作乱,穆家庄不收外客。”
杨景耀道:“这三个孩子的亲人在穆家庄,我帮他们认了亲就出城,绝不耽搁。要不,你们帮忙通知一声?”
那护卫道:“穆家庄里干活的有几百上千人,这时节谁有空让你访亲?”
另一人上前看了眼,脸色一变:“有两个嵩山弟子!”说罢抡起长枪就要刺去。觉证忙挡在车前:“他们被同伴抛弃在战场上。施主,勿可轻犯波罗夷。”
那守卫看来是出身少林的俗家弟子,怒道:“我少林弟子就该死吗?”
觉证却道:“嵩山本属少林麾下,嵩山弟子也是少林弟子。”
那守卫怒道:“屁话!跟死去的同袍们说!”说罢推开觉证,一枪往板车上的嵩山弟子搠去,杨景耀出手疾探,捉住枪柄,守卫弟子纷纷举兵器吆喝,两个孩子吓得缩在觉证身后。
彭老丐忙喊道:“慢!慢!别急着打杀,这还有孩子呢!”沈怀忧默默踏前一步,虽只一步,却恰恰护在觉证身侧,正要开口,穆清领着一群守卫赶来,见手下拿着兵器,以为是对青城世子不敬,连忙喝叱:“做什么!快把兵器放下!”
沈怀忧快步上前,拱手道:“在下沈怀忧。”
穆清忙恭敬道:“在下穆家庄庄主穆清。沈公子何事驾临?”
沈怀忧道:“只是路过,过夜即走。”
对方是青城世子,穆清不过一地富商,性格又持重,不敢对沈怀忧来意刨根究底,只道:“少林境内不太平,怕有牵连。沈公子,请恕穆家庄招待不起。”
沈怀忧道:“在下尚且不惧,穆庄主不必担忧,若真有意外,不牵连穆家庄。”
穆清正犹豫间,彭老丐走上前来揽住他肩膀,将他拉到一旁低语:“穆庄主,都知道外头兵荒马乱,要是青城世子野宿出了事,让人知道是穆家庄不收留,这不是送走大佛引来祸?”
穆清觉得有理,对沈怀忧作揖:“沈公子愿意屈就,穆家庄只好恭迎大佛,沈公子请。”
杨景耀喊道:“庄主且慢,我们也想进庄!”
穆清不认得他,望向左右,守卫回答:“说是武当底下一个没听过的门派掌门,车上还有两个嵩山弟子,怕是奸细。”
穆清摇头:“穆家庄暂不接待外人。”
杨景耀压不住怒气:“凭什么他们能进,我们不行?”
觉证道:“这几个孩子家眷在穆家庄干活。庄主,与人为善,必有福报,您只放他们三人进庄寻亲也好。”
穆清仍是摇头。沈怀忧肩膀一紧,知道是彭老丐推他,顺势上前,道:“穆庄主,这位杨壮士是武当辖下仙霞派掌门,有令牌文书,不会是奸细。再说伤者中也有少林弟子,且看在下薄面,让几个孩子入城寻亲吧。”
穆清沉吟半晌:“沈公子是贵客,贵客开口,穆某不敢不从,只是这嵩山弟子……”
沈怀忧道:“伤成这样作不了恶,找间牢房关了就是。”
穆清不想得罪青城世子,于是道:“那就照沈公子吩咐。请公子入庄,今晚让在下为沈公子接风洗尘,还望沈公子不吝出席。”
杨景耀听说能进城,抬起板车便要走,没向沈怀忧致谢,甚至看都没看他。沈怀忧正要招呼彭老丐上车,只见彭老丐矮身绕过板车,喊道:“让个位。”挤开杨景耀,握定把手,道:“一起呗。”说着两人一齐拉动板车,往城里走去。
杨景耀问道:“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彭老丐没好气道:“什么前辈!在下彭镇浩,今年才三十五!”
杨景耀惊讶道:“八年前湘地道上孤身力敌二十骑勇救孤女的彭老丐?”说着打量彭老丐长相,不敢置信。
彭老丐不满道:“别提那破事!”
杨景耀起疑:“可您这年纪……”
彭老丐提高音量:“我就是长得急了些,不满意跟我娘说去!”
杨景耀忍俊不住,忙道:“不敢,不敢。”
彭老丐问:“你说你叫什么?”
“在下杨景耀,景仰彭大侠已久。”
“别,要拍马屁也该拍车上那人的……”彭老丐对着身后沈怀忧车队使了个眼色。
杨景耀摇头:“谁帮我拉车,我拍谁马屁。”
彭老丐问:“你认得车上那人?”
“认得。”杨景耀回头望着青城的旗帜,“吃人的虎崽子。”
彭老丐挑了挑眉,也不替沈怀忧辩解。
马车跟了上来,沈怀忧探出头问:“分舵主,杨掌门,觉证大师,穆庄主要替在下接风洗尘,不若同往?”
彭老丐道:“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人家招待你不招呼我。穆家庄这么大,我找个地方吃饭便是。”
沈怀忧笑道:“分舵主搭我马车,穿我衣服,拿我银两,晚些还得送匹马接济您回抚州,您自称小的,让在下这大的如何自处?”
彭老丐笑道:“不好说,向来是有的周济没的,没拿好处,谁家还欠祖宗不成?”
沈怀忧道:“朋友有通财之义,您收了我的钱,叫声兄弟,便见交情。”
彭老丐大笑:“不当祖宗要当兄弟,您以后是青城掌门,我攀您这亲戚,怕担待不起。行呗,沈兄弟,稍晚回抚州还得仰仗您周济,这顿饭咱兄弟找间客栈吃了,你晚些来会钞便是。”
沈怀忧答道:“就这么说定了,可别客气。”
“兄弟我对穷人才客气,您掂着荷包,别被我吃穷了。”彭老丐正说着,忽地脸上一湿,叫道,“下雨啦,杨兄弟,赶紧的!”
杨景耀转头喊跟在后边的孩子:“都上车,快!”
三个孩子忙爬上车,两兄妹见大哥上了车,身子一缩。大哥坐在车头,弟妹俩宁愿坐在车尾也不上前,显然有些怕这大哥,彭老丐看在眼里,只觉古怪,又喊觉证:“和尚,你也上车!”
“贫僧?”觉证一愣。
“快点!”彭老丐催促。
杨景耀喊道:“您老力气够吗?”
彭老丐吆喝一声:“年轻力壮!”
这板车连大带小载了九个人,至少得有千斤重,也不知杨景耀打哪儿弄来这么坚固的板车。两人齐声吆喝,迎着雨水跑了起来,还赶在沈怀忧马车前头,沈怀忧见他们精神十足,忍不住莞尔。
雨一下就不可收拾,转眼便成瓢泼大雨,雨水泼进车厢,沈怀忧正要掩上车窗,忽见十余护院躲在屋檐下,当中不见一名僧兵。
沈怀忧心中起疑,细看之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穆家庄只有护院,没有僧兵,也没驻守弟子,这里真就只是一个富商庄园,一座私人城池。
大雨里,马车来到穆家大院外,穆清延请沈怀忧入大厅奉茶,道:“我即刻命下人备席,沈公子可先用些点心。”他正要唤妻儿来见,沈怀忧连忙阻止,问道:“敢问穆庄主,少林在封县可还有驻守弟子,穆家庄可有僧兵留守?”
穆清听他问起军务,愕然道:“沈公子何故问这个?”
沈怀忧本以为少林会以穆家庄为据点拒守嵩泰联军,岂知进城路上只见到守卫护院巡逻,并无一个少林僧兵,此时见穆清神色,更是笃定,于是道:“穆庄主,嵩山围困少室山靠的是地利之便,嵩山派只在少林左近,打智泉方丈一个措手不及,又靠着少林与华山孤坟地的争议阻断冀地道路。嵩山强援是泰山派,封县是必经要地,这里有险可据,两派势必来抢,难道少林没派人驻守?”
穆清道:“少室山被围,所有门派弟子都去救少林寺,连本地的灵妙寺智清方丈都带兵去驰援少林了,穆家庄又不是治所,怎会派僧兵驻防?”
沈怀忧料不到当地僧人竟然弃守封县,随即又明白,少林被围后,各地僧众群龙无首,各行其事,穆清有收留之恩,他不忍穆清引祸上身,忙解释道:“封县旧城墙在大战时颓倾,至今尚未完全修复,现今两边战事骤起,穆家庄扼住要道,又有城墙,是必争之地,我料泰山派不久便要来取。”
穆清闻言一惊,又强自镇定,道:“穆家庄不是门派,也无兵马,往年也跟嵩山派有往来交情,泰山派要过路,何必为难我们?”
沈怀忧道:“这座小城足可依险屯兵,就是惹祸。”
穆清惊讶道:“那该怎么办?”
沈怀忧劝道:“尽速拆毁城墙。没了城墙,穆家庄不过寻常富户之地,泰山派顶多强取钱粮,此外再无价值。”
穆清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穆家庄是穆家历三代二十余年之功好不容易在自己手上建成,现在却要拆毁?
沈怀忧见他犹豫,也知自己这话太过唐突,道:“事一缓,祸必至,请庄主好生盘算。在下过路叨扰,穆庄主礼貌已至,莫再为沈某费心,就算舍不得城墙,也请尽速让族人避祸。”
穆清忙道:“我这就吩咐下去。”
※
“天灾人祸苦难当,喜开城门迎怒王。”
“怒王来,地有粮,怒王来,有肉汤。”
雨声几乎掩盖了戏台上的唱声,杨景耀怔怔看着戏台。沈怀忧是青城世子,不缺钱,彭老丐也不客气,一进客栈就选了最大的桌子,点的都是大鱼大肉,觉证将伤者送往医馆,那三个孩子饿死鬼投胎似的不住扒饭。
“怒王前朝不一样,一人上金堂,户户有余粮。”饰演马文涛与李疏凉的武生自两侧走上台。
“怒王~”
“有请~”
穆家庄虽是个私城,除了穆家族人六百余口,还住着三百余名保镖护院和八百余名奴仆,连同家眷佃户,俨然是个两三千人的村庄,不止有茶肆酒店,还有店铺卖些日常用度所需。客栈就在城门口不远处,往常招待的都是穆家族人或往来商贾,虽然小,但不仅有戏台,还有戏班子常驻,现在唱的正是讲怒王进京后与蛮族、长城铁骑决战的“三龙关”。
“怒王前朝不一样,一人上金堂,户户有余粮?”杨景耀冷笑一声,“嘿,怒王进京时,可想过如今是这世道光景?”
彭老丐一边扒饭一边问:“杨兄弟,我瞧你看沈公子不顺眼,怎地,青城与你有仇?”
杨景耀冷笑:“九大家的世子,谁敢?”
彭老丐翻了个白眼:“说话少他娘的阴阳怪气。这也不是怒王的世道,得过一日是一日。”
三个孩子中的大哥夹了根鸡腿给对面的小弟,小弟抱着碗筷一缩,似是极为害怕,大哥也不敢说话,就傻看着,筷子伸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些尴尬。彭老丐察觉异状,伸筷子将鸡腿夹去,传给弟弟,那小弟这才捧着碗低声细语道:“谢谢爷爷。”
彭老丐甩个眼色,与杨景耀起身到客栈门口,低声问道:“这三兄妹怎么回事?”
杨景耀道:“他们家被发了仇名状,父母死在我仙霞派辖区闹市,仇家照规矩要留个灭门种,扔了把刀让三兄妹自相残杀。”他说到这,停顿片刻才接着道,“大哥怕死,拿刀对着弟妹,要杀又不敢,我看不惯,出手救下,自那以后,这弟妹俩就怕哥哥。”
彭老丐勃然大怒,暴喝一声:“操娘的,别拦着我!”声音惊动四座,把三兄妹吓了一跳。
只见彭老丐怒气冲冲走来,一把将哥哥从桌上揪下,怒斥道:“连弟弟都想杀,没种的孬货!”随即将哥哥甩出,撞倒桌椅,噼里啪啦好大一番大动静。客栈里人不多,个个注目,连戏班子都停下唱曲来看,彭老丐把那大哥摁倒在地,扇了几巴掌,几拳打得他鼻血长流。
哥哥脑袋磕着桌角,满脸是血,哭着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我怕,对不起!”弟弟妹妹见哥哥被打,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彭老丐抽出刀来,喝道:“没天良的畜生,留着也是废了,我收了你!”说罢举刀要劈。弟弟大叫一声,抢上前抱住彭老丐大腿,哀求道:“不要杀我哥哥!”妹妹则奔向杨景耀:“杨叔叔,救大哥,快救大哥!”
彭老丐将弟弟推开,一刀挥下,杨景耀抓住彭老丐手腕,沉声道:“兄弟,他只是个孩子!”
大哥嚎啕大哭,跪倒在地,不住叩头:“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弟,哥哥真的很害怕……”
妹妹上前拉着哥哥衣角,兄妹三人抱头痛哭,哥哥不停道歉:“哥哥真的很怕……对不起……对不起……哥不想害你们……”
彭老丐收刀入鞘,回到座位上坐定,杨景耀这才明白他的用意,看着三兄妹抱成一团也觉感伤,上前摸摸三兄妹的头,安慰道:“你们以后要相依为命了,得互相照顾。”
彭老丐喊道:“再哭会,哭够了就上桌吃饭!”
“阿弥陀佛,治病还得往心里去,施主治了这三兄妹的心病,功德无量。”觉证在一旁说道。
觉证安置好伤患,来客栈与杨景耀会合,恰见这景况。彭老丐用筷子指着桌角:“大师别说话,先吃饭。帮您准备了素斋,就在那。”
屋外大雨继续下着,客栈里的人见没了热闹,继续吃饭,戏台上的戏子接着唱戏,尤长帛挥舞着长枪与蛮王缠斗。
“萨神安,佑本汗,踏破红霞关!血已干,回天难,百年一好汉,尤大将军~受降吧!”
“挽狂澜,步蹒跚,伫剑朝天喊!君可殉,民可亡,国祚不能断!”
戏台上的尤长帛身亡,怒王再登台,引得台下一片欢呼,怒王大战蛮王可是压轴大戏。
“萨神护我永无缺,又来莽夫空跳梁!”
“任你掀翻千层浪,今朝叫你梦黄梁!”
三个孩子趴在桌上睡着了,杨景耀倚在窗口,觉证吃着素斋,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彭老丐酒足饭饱,剔着牙走到杨景耀身边,他身上没银两,只等沈怀忧来结帐。
杨景耀忽问;“你说……要是怒王知道他死后,武林群豪各大门派为了抢当皇帝打了整整三十几年,他怎么想?”
彭老丐伸个懒腰:“能怎么想,怪自己死得早?怪这些家伙太没用,打来打去除了打出个民不聊生满地死人,也没打出个屁输赢,谁也没能当皇帝?”
杨景耀道:“要我说,现在不是没皇帝,是有九个皇帝。瞧,这封县就有个青城太子爷。”
彭老丐笑道:“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想造反,借你支笔,你在墙上提个反诗吧。”
杨景耀哼了一声:“我书读得不多,不会写诗。”
“你跟这和尚又是怎么认识的?”
“路过,见大师一人推着五个伤患吃力,顺手帮他一把。”
彭老丐笑道:“你真爱多管闲事,就不怕结仇惹麻烦?这几个孩子的仇家来头大不大?”
杨景耀望着那三个孩子:“小门派,来我仙霞派地头,担得起。”
沈怀忧的马车在大雨中驶来。“呦,会钞的来了。”彭老丐堆起笑脸上前招呼。许义下马为沈怀忧撑伞,杨景耀喊醒三个孩子,招他们来到身边,低下头道:“我带你们去找舅舅。”
三个孩子点点头,杨景耀取了把伞交给大哥,正要冒雨出发,沈怀忧见他们四人只有一把伞,微笑着把伞递给杨景耀,杨景耀伸手接过,也没说谢,径自递给了最小的妹妹。
彭老丐喊道:“我那把也拿去。”
觉证忙起身拿了自己雨伞:“贫僧这也有一把。”
杨景耀带着三个小孩,一人一把伞,在大雨中携手离去。沈怀忧望着四人背影,对彭老丐苦笑:“杨掌门好像不喜欢在下?”
彭老丐道:“是不喜欢,不过跟你没关系。”
沈怀忧不解:“那跟谁有关?”
彭老丐道:“怒王。”
沈怀忧疑惑:“怒王?”
彭老丐笑道:“怪他死得早呗。”
沈怀忧更是不解,狐疑地瞧着彭老丐,彭老丐只是笑,却不答话。沈怀忧唤店家沏壶茶,叫了点心,请彭老丐与觉证闲聊,一问之下才知觉证是个云游药僧,在少林学医,之后云游四海施医放药,听闻少嵩发生战事,赶来战场救死扶伤。天知道现在一个和尚在战场出没多危险,沈怀忧和彭老丐都佩服他的大胆仁心。
三人闲聊几句,眼看大雨渐歇,忽地马蹄劲急,溅起水花,自客栈外急速奔过。
彭老丐眉头一皱:“出大事啦?”
一名护院沿途呼喊:“泰山派来啦!泰山派来啦!”
这正是沈怀忧担心之事,暗道一声不好。觉证脸现悲悯,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彭老丐调侃道:“别急着找佛祖,少林寺那儿不够他忙的。”
沈怀忧道:“彭大哥,咱们去看看?”
彭老丐点头:“这个才对。”
两人乘马车奔向城墙,却被护院弟子拦住,说是没庄主命令不能上城。不一会,穆清搭着马车赶来,与沈怀忧彭老丐一同撑伞上城墙。
只见城墙下约莫三百多人的队伍打着泰山旗号,掌旗弟子身边站着一人,见穆清等三人上城,高声大喊:“是穆庄主吗?”语气颇为倨傲。
这话借着内力远远送出,直达城墙之上,众人在大雨中犹能听得清清楚楚,显见领队之人功力深厚。莫说寻常护院,穆清一张脸也早已吓得惨白,他不会武功,正要大喊回话,彭老丐拉了拉他衣袖,问道:“穆庄主想说什么?”
穆清一愣,沈怀忧对他道:“让彭大哥替你回话吧。”
穆清颤着声音道:“问他们来干什么。”
彭老丐提起内力高声道:“我是穆庄主侍卫,穆家庄住的都是百姓,你们来干嘛?”
他声音浑厚,不仅中气十足,语音也无半点发颤,显得有恃无恐,穆清听他开口,心神稍定。
泰山派门人本以为穆家庄里都是寻常护院,没放在眼里,听彭老丐内力深厚,纷纷讶异于穆家庄竟有此等高手。那领队高声道:“咱们大批人马要借住穆家庄几天,还请开城门!”
借住是好听的,谁不知道泰山派是嵩山奥援,这是要占据城池。穆清心下难决,放泰山队伍入城固然不妥,可要拒绝,小小穆家庄怎禁得起这批凶神恶煞蹂躏?
沈怀忧道:“彭大哥,耍个空城计?”
彭老丐心领神会,道:“穆家庄里住满啦,挤不下!”
这话果然引起疑心,泰山派那领头的沉思片刻,高声道:“这般天色,说不得也得入城避个雨!”
穆清左右为难,问沈怀忧:“沈公子是青城世子,能不能出个面,就说你人在穆家庄作客,让他们退兵?”
沈怀忧摇头:“他们不会伤我,却也不会理我,事急,穆庄主须快做决定。”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沈怀忧忙拉开穆清。彭老丐大喊:“他们要攻城!”
又一支利箭射穿穆清身旁一名守卫胸口,把穆清吓得面如土色。只听城下杀声震天,沈怀忧探头望去,泰山派弟子已攻至墙边,以箭雨掩护,唰唰唰一连三支钩爪甩上城墙。
眼看箭如雨下,穆清吓得大叫,沈怀忧忙将他拉离墙头。穆清腿脚发软,一拉就倒,沈怀忧才将他拖开两步,又一波箭雨来袭,彭老丐抢上前,刀光一闪,将来箭全数拨了开去。
护卫队长许义上前护住沈怀忧,喊道:“世子快走!”
又是一连几声惨叫,不少护院中箭,剩下的都退离墙头,这就给了泰山弟子爬上城墙的余裕。穆家庄的保镖护院不过是寻常守卫,虽然平时有操练守城,但莫说武功比不上正规弟子,也从未见过如此阵仗,都慌了手脚。穆家庄团练教头古俊杰不住吆喝指挥抗敌,但毕竟只一人,顾此失彼。眼看泰山弟子已爬上墙头,古俊杰抢上前去,一刀将之劈死。沈怀忧见箭雨来到,高声大喊:“躲开!”
这提醒还是太慢,古俊杰正弯腰杀敌,一支利箭射中他左腰,穆家庄团练教头往前一倒,摔落城墙,被城下泰山弟子给乱刀分尸。
穆清眼眶通红,抓着沈怀忧手臂哀求:“沈公子救我!”
许义见泰山弟子攻上城墙,这群乌合之众显然无法拒敌,忙道:“请世子速避!”
沈怀忧知道以自己身份,嵩泰联军最多扣留人质,不敢伤自己性命得罪青城,他见穆清眼眶含泪,又听周围杀声震天,穆家庄那群护院无人指挥应战,泰山派弟子已攀上墙头。
“张亮、张明去北面指挥协防!”沈怀忧对贴身的十二护卫下令,“马景、蔡光去南面!许义跟剩下的人保护我和穆庄主!”
许义惊讶道:“公子,少嵩之争与青城无关,就算城破了,嵩山也不敢伤害公子!”
沈怀忧道:“君子知恩必报,穆庄主收留我们,我们得帮他!快去,莫要耽搁!”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沈怀忧见彭老丐缩在城垛边,挤上前去,彭老丐怪道:“你留下干嘛?你是青城世子,躲远些,打完仗他们也不敢碰你。”
沈怀忧反问:“彭大哥又在干嘛?”
彭老丐道:“帮忙啊!这群泰山弟子进城,能有好事?”
沈怀忧道:“都说了是兄弟,我也得帮你。”
彭老丐哈哈大笑:“行!小心,来了!”
彭老丐站起身来横刀一斩,将两名泰山弟子劈落城下。沈怀忧坐镇城墙,指挥护卫泼油点火,穆家庄缺乏守城器具,只能借助城墙阻挡敌军,护院抵敌不住,节节败退。不久后城墙上已站了三十余名泰山弟子,穆家庄护院纷纷溃逃,有人杀向沈怀忧,许义等人上前御敌,许义喊道:“公子,还是退往城下吧!”
沈怀忧见南边还有泰山弟子爬上城墙,喊道:“彭大哥,南边薄弱!”
彭老丐应了一声,沿城墙奔去。他武功当真高强,砍倒一人,一个旋踢将一名刚攀上城墙的泰山弟子踢下城楼,随即一矮身,左劈右斩,一路杀将过去。可攀上城墙的泰山弟子越来越多,十余名泰山弟子围着他转,剩余的穆家护院斗志不足,早四散逃逸,彭老丐身陷重围,左右支绌,沈怀忧见状虽然焦急,但他此刻也被泰山弟子包围,救援不得。
一团刀光卷入,将泰山弟子杀退,彭老丐定睛一看,喊道:“杨兄弟,你也来了!”
杨景耀道:“大师在下面呢!”说罢挥刀砍向泰山弟子。
两人背对而立,联手抗敌,刀光如电,虽然相识不过一个多时辰,这两名血性汉子却敢将自己后背交给对方守护。两人如虎入羊群,城墙南端的泰山弟子纷纷倒下,清出一块空地来。
“城北吃紧!”杨景耀大喊一声,当先杀出,彭老丐追了上去,还快了他几步,两人所经之处又是一片刀光血雨。
守不住,虽然战局展开不到半个时辰,沈怀忧便已明白守不住。穆家庄这群乌合之众完全不是正规弟子对手,且士气涣散,只靠彭老丐、杨景耀两人,还有自己带来的十二骑,根本对付不了数百名泰山弟子。
沈怀忧对穆清道:“穆庄主,穆家庄守不住,只能投降。”
穆清脸色大变,谁都知道这群泰山弟子进城后会发生什么,难道还当真能借住几天就走?穆家庄至少得被洗劫一空。自己养的这群护院在正规弟子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庄里有六百多口亲眷,还有自己的妻子跟儿子穆劼……
“我来跟他们谈。”沈怀忧想着或许能靠自己身份地位保住穆家族人性命。
穆清难掩悲痛,叹了口气,正要下令开城投降,一名护院忙不迭奔上城墙,报道:“庄主,西面来了一群和尚,想入城!”
沈怀忧大喜过望:“有救了!”
穆清明白,进城的即便是少林,穆家庄也不会平安无恙,但比起已经得罪的嵩泰联军,至少这群和尚还有慈悲,会留有余地。
“开西门!”穆清下令,“放少林弟子入城!”
大批少林弟子从西门涌入……
暮色四合,城墙上只余哀鸣声,泰山弟子已经撤退,少林弟子欢声雷动。彭老丐和杨景耀浑身血污,背靠背不住喘气,累得不想动弹了。
“操!”彭老丐大叫一声。
沈怀忧扭头看去,只听杨景耀也高声大喊:“饿了!”
彭老丐大声道:“老子要吃饭!”
杨景耀也大喊道:“很多很多饭!牛肉,要大块的!”
两人齐声大笑。
穆清抓着沈怀忧手臂,泪眼婆娑:“沈公子,我们守住穆家庄了!”
沈怀忧摇头叹道:“我们没守住。他们只是撤退,穆家庄是要地,他们明日必定会再来取。”
穆清愣住:“你说……他们明天还会来?”
沈怀忧点点头,来援的少林弟子比想像的更少,只有两百余人,若敌军众多,穆家庄仍是守不住。
穆清茫然若失,怅然离开城墙。
※
篝火在城墙下燃起,来自少林的僧兵与俗家弟子们吃力地剥下尸体上的皮甲,搜刮值钱财物。
少林队伍的领头法号子晓,暂时接管穆家庄所有事务,穆清正交代族人收拾行李离开穆家庄,包括他的妻儿,而他自己却要留下。
彭老丐跟杨景耀没吃着想吃的牛肉,连饭也没有。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安居一方的小城,现在却已乱成一团,沈怀忧跟他们坐在城墙一角歇息,杨景耀啃着随身带的馒头。
许义双手各提着个三层食盒走来。“公子!”他将食盒打开,取出盘碗一一放在地上,里头有烤得酥焦的鸡肉,还有鱼片、烩三鲜跟彭老丐最想吃的牛肉。
“子晓大师说事乱无法招待,请公子海涵,稍后再向公子致谢。”
沈怀忧问道:“弟兄们还好吗?”
许义道:“只受了轻伤,都在休息。”
彭老丐立刻凑上前来,无视许义不满的眼神,也不用筷子,伸手捏块鸡肉塞入嘴里,赞道:“当青城世子的兄弟就有这好处!”
沈怀忧让许义退下,对杨景耀道:“杨兄弟一起吃吧。”
杨景耀道:“我吃馒头就好。”
沈怀忧道:“看杨兄弟吃得这么香,我都好奇这馒头什么味道了,能否分给在下半个?”
杨景耀道:“一人一种命,我是吃馒头的命,你是吃鸡腿的命,就算今天突然想吃馒头,能吃几天,吃多久?”
沈怀忧笑道:“总要尝过才知道滋味。”
杨景耀答道:“没多的了。”
沈怀忧也不恼他无礼,问道:“觉证大师呢?”
彭老丐指着另一端道:“还在那儿救命。”
沈怀忧道:“我去找大师,彭大哥可得给我留些。”
彭老丐吃得唏哩呼噜,话都说不清:“你先去,我再吃两口,饿死了。”
沈怀忧起身,提着一盏灯笼离去。彭老丐又夹了块牛肉放嘴里,望向杨景耀:“你今天在城墙上有没有见着沈公子?”
杨景耀道:“见着了。”
“他本来不用上城墙,可他偏偏上去了。”
杨景耀默然不语。
彭老丐掀起食盒最下层:“他还替和尚准备了斋菜,挺有心啊,还想着一起吃饭。”
杨景耀默默吃着馒头,一块牛肉砸到他脸上。杨景耀抬起头,不满道:“干嘛?”
彭老丐道:“别太给自己长脸,吃吧。”
杨景耀默默将牛肉放进嘴里,跟着彭老丐起身,跟在沈怀忧身后。
※
沈怀忧提着灯笼沿着城墙来寻觉证,细微哀嚎声音远远传来。
“忍着点。”觉证跪坐在城墙旁,在微弱灯火下为一名浑身是血的俗家弟子急救,不住在伤者身上扎针,用特制的熏香为他舒缓痛苦,那人不住呻吟。
“大师。”沈怀忧轻声呼唤,走近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那人肚子鼓涨,满是鲜血,沈怀忧虽不通医理,也能看出这人肚子里正在流血,脏腑受创深重,觉证压着伤者小腹,要他撑住。
“没救了。”是彭老丐的声音。沈怀忧回头望去,见着了默默跟来的彭老丐与杨景耀。
“他救不活。”彭老丐说。
“贫僧知道。”觉证回答,仍是专注医治伤者。
“你只是让他更痛苦而已。”杨景耀说道。
“贫僧知道。”
沈怀忧劝道:“大师也累了一天了,救人先救己,歇口气,吃点东西……”
觉证没理会沈怀忧,只对伤者说道:“撑住,就要找着了。”
彭老丐与杨景耀互看一眼,正要上前阻止,一名僧兵快步走上,怀里抱着个婴儿,高声喊道:“师叔!找着了,找着了!”
那僧兵将婴儿抱到伤者面前:“你媳妇还不能下床,我把你儿子抱来了。这是你儿子,你儿子!”
那伤患勉力仰起上身,接过襁褓看着自己孩子,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指轻轻摸着婴儿脸颊,笑道:“长得……长得……真像我……”
伤患微笑着断气了,觉证低头双手合十,默默诵了两句经文,低声道:“这人跟我说,下午泰山派攻打城门时,他妻子恰好临盆,他连自己孩子都没见上一眼,就上了城墙御敌。”
沈怀忧心中难过,问道:“你让他苦苦支撑,就是为了让他见儿子一面,含笑九泉?”
觉证默然不语。僧兵抱着婴儿起身,对觉证恭敬道:“师叔,我把孩子抱去还了,他爹娘还等着呢。”
沈怀忧三人都是一愣。觉证点点头,僧兵将孩子抱走,沈怀忧顺着那僧兵离去的方向望去,不远处,一对夫妻正殷殷望着。
觉证说道:“他妻子听说他上了战场,心神激荡,难产,母子……俱亡。我这师侄找了许久,才找着个刚出生的孩子。”
沈怀忧拍拍觉证肩膀,叹道:“大师,歇会吧。”
篝火前,觉证席地而坐,默默吃着素面,彭老丐躺在地上,双手作枕,翘着脚望天。
杨景耀扔了个馒头给沈怀忧,这还是杨景耀第一次主动搭理他,沈怀忧抬头望来。
“原来还剩一个。”杨景耀道,“就怕你吃不惯。”
沈怀忧感到一股暖意,笑道:“谢了。”
馒头又干又硬,握在手里,稍一用力便有碎屑落下,沈怀忧试着撕开馒头,但实在太干,只能一块块剥下。
他从没吃过这种馒头。
“好吃吗?”杨景耀问。
沈怀忧笑道:“饿极了,什么都好吃。”
彭老丐忽地骂道:“操!什么世道,好端端一家人,就一下午,灭门了,仇名状都没这么狠!”
觉证停下筷子,低声诵了句阿弥陀佛,念完继续吃。
杨景耀道:“嵩山想当第十大家,反出少林,上头起个念想,下头得死多少人?”
彭老丐一边折着树枝,一边问:“和尚天天念佛,你说,佛会来救我们吗?再过五十年,这世道是更好还是更坏?”
觉证放下筷子,拿袖子擦去嘴角油渍,双手合十,道:“缘起性空,因果有自,贫僧揣度不到,但知唯有慈悲佛法能感化愚昧,度世救人。”
彭老丐道:“嵩山派可没被佛法感化。”
沈怀忧道:“彭兄弟别老挑大师的刺,您倒是说说,您怎么看?”
彭老丐道:“路不平,有人踩。世道安稳,大家就是好人,世道不稳,总会有几个看不过眼的出来管事。”
杨景耀笑道:“彭镇浩,彭大侠,湘北道上救孤女,以一抵十退强敌,合着你才是救世的活菩萨?”
彭老丐丢了根小树枝在杨景耀脸上:“早上还拍我马屁,叫我兄弟,晚上就调侃上爷了!”
杨景耀笑道:“老前辈,爷是您自称的,可不是晚辈叫的。”
彭老丐呸了一声,问沈怀忧:“沈公子怎么想?”
沈怀忧想了许久。菩萨太远,大侠太少,青城在九大家中并不强盛,唯一的功勋大抵是先祖顾琅琊提出昆仑共议,停下三十余年战火。他道:“五十年太远,眼下尚未可知,沈某只望以中道传后,不偏不倚,后人的事,后人自担之。”
彭老丐笑道:“说起后人来了?你是青城世子,你儿子未来也是青城掌门,你倒是说说,这乱七八糟的世道,你打算怎么教儿子?”
沈怀忧想了想:“谦谦君子,灼灼有辉,退可独善其身,进能兼达天下,使太平盛世重临。”
彭老丐道:“这是打算教个圣人出来?杨兄弟呢?”
杨景耀沉思片刻,道:“我只希望我子孙能有骨气,不攀附强权,不欺凌弱小,我希望他永不屈服。”
彭老丐骂道:“操!我就说你总想造反,这不就露馅了?”
杨景耀道:“别光我们说,你又怎么教儿子?”
彭老丐道:“他要是还记得侠字怎么写,我就谢天谢地啰。我说和尚……”
众人看向觉证,觉证一愣,有些尴尬,道:“贫僧是出家人。”
沈怀忧道:“大师一身精湛医术,总不好不找个传人。”
觉证道:“那就希望他是个实诚人,不慕虚华,不图享受,若是能不近女色,潜心向佛,那便更好了。”
彭老丐搔搔头:“怎地我觉得这个最难?”
众人都笑起来,连觉证也笑了。
沈怀忧想起明日泰山派将再来,严正问道:“明日若穆家庄破,你们有什么打算?”
觉证道:“贫僧若是大难不死,要留在封县医治伤患。”
彭老丐骂道:“操!怎地大半夜的,和尚你这光头还是亮得扎眼?”
杨景耀道:“我得找到昨日那三兄妹,我送他们来,得保护他们周全。”
彭老丐笑道:“我打算躲你车上,跟着你青城旗号走,保平安。”
沈怀忧拱手道:“沈某定当尽力周全诸位。”
彭老丐道:“随缘吧。睡觉了,明日还得早起受死呢。”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觉证便开始医治伤患。沈怀忧与彭老丐、杨景耀登上城墙与少林领队子晓和尚会合。这位子晓大师是个虔诚的和尚,对怎么守城毫无想法,听说昨日是沈怀忧协助守城,于是道:“还请沈公子相助。”
“这么打仗,不输还有天理?”彭老丐在杨景耀耳边低声嘀咕,沈怀忧听见了,只能苦笑。
穆清下令开城门,让穆家家眷与民众陆续离开,车队拖得老长。送走妻儿后,穆清一扫昨日怯懦,站在城墙上,显然已有以死殉城的决心。
这不是为少林,而是为了穆家庄。
昨日的大雨让土地泥泞,沈怀忧希望能拖慢泰山派的脚步。他打听少林援军几时抵达,但他虽协助守城,终究是外人,子晓并未对他透露太多口风。
城墙上架起一口口大锅,下边堆满木柴,僧兵与俗家弟子备好弓箭。箭不多,这批急援的僧兵没带足够的辎重,守城的情况不容乐观。
援军先来还是敌军先来?还没到中午便有了答案,东面深绿色的泰山旗号飘扬着。
“烧油,备弓箭!”沈怀忧下令。
至少有五百人,沈怀忧想,说不定后面还有。他注意到泰山派队伍中有一个人穿着格外显眼的鲜红色甲衣,身形高大,马上挂着把斩马刀。
队伍排开,三座三弓床弩被架起,这是攻城利器,也是沈怀忧最不想看见的东西,看来泰山派大军有备而来。
在距离穆家庄两百丈远时,泰山派发起了进攻。沈怀忧喊道:“放箭!”箭如雨下,射倒许多泰山弟子,对方立刻射箭还击。
三支踏撅箭钉入城墙,钩索将城池牢牢钩住,少林弟子倒油,放火,用弓箭御敌。
第二排踏撅箭钉入城墙,杀声震天。
第三排踏撅箭射入城墙后,已足够泰山弟子攀爬,接二连三的泰山弟子登上城墙,彭老丐与杨景耀率领一众慈悲的少林弟子杀敌。
“西面!”一名少林弟子焦急地奔来,“城西有人来啦!”
子晓喜道:“是张师兄来了吗?”
“是嵩山的旗号!”
沈怀忧吃了一惊,他们只有两百余人,穆家护院不济事,无力防守西面。但现在没空考虑西面,城墙上的泰山派弟子越来越多,即便有守卫保护,沈怀忧也不得不拔剑应战。
他趁许义架住一名泰山弟子手上利剑,一剑捅进对方腰间。这是他第一次杀人,长剑贯穿别人身体的感觉非常古怪。
城墙上的泰山弟子越来越多,倒下的少林弟子也越来越多,彭老丐与杨景耀虽奋力杀敌,但周围敌人只多不少,且西面没有驻兵,嵩山很快就能攻进来。
“守不住啦!”彭老丐高声大喊。
杨景耀喝道:“我还能多杀几个!”
沈怀忧的贴身守卫张明、张亮兄弟负伤倒下,还有四人被困在泰山弟子群里,眼看凶多吉少。
“公子,守不住了,避敌为先!”许义喊道。
一条人影在许义身后高高跃起,刀光劈下,沈怀忧惊道:“小心!”
许义急转身。他是三峡帮嫡系,沈怀忧的贴身护卫队长,武功不高是不可能站上这个位置的。他横刀一架,火光四溅,只觉一股大力压下他手中刀,彷佛他的抵挡只是徒劳无功的花架子。“噗”的一声,斩马刀在他胸口划出一道深痕。
是沈怀忧一早注意到的那名穿红色甲衣使斩马刀的高手。
马景、蔡光同时挺剑向那人刺去,那人斩马刀一扫,后发先至,马景蔡光闪避不及,同时负伤。那人挥刀向沈怀忧砍来,沈怀忧知道对方力大,运起三清无上心法挺剑迎上,“锵”的一声,火光四溅,沈怀忧手一麻,勉强抵住这一刀。
是个顶尖高手!
砰!沈怀忧被红甲高手踢中小腹,只觉天旋地转,不知在地上滚了几圈才止住,刚想起身,只觉得肚里翻腾,几乎要呕吐出来。
红甲高手正要再上,子晓和尚挥着禅杖打来,红甲高手侧身避开,左肘一屈,正撞中子晓面门,随即挥刀横扫,只两招就将这位少林领军拦腰斩成两段。
许义见对方武功高强,高声喊道:“公子快走!”
沈怀忧疼得站不直身,眼看红甲高手逼近,死亡迫在眉睫,忽闻一声暴喝如晴天霹雳,彭老丐纵身跃起,两横两竖四道刀光劈下。
红甲高手挥刀上迎,连续几声脆响,竟挡下彭老丐杀招。彭老丐知道对方功力深厚,绕身缠斗,他虽刀法精妙,但对方也是顶尖高手,兼且身材高大,斩马刀更是长兵,舞得风声猎猎,彭老丐近身不得。
忽闻破风声响,不知哪来的冷箭正中彭老丐右肩,机不可失,红甲高手飞起一脚将彭老丐踢下城墙。彭老丐摔得骨头都要散架,眼见一条黑影罩来,那红甲高手从城墙上一跃而下,双脚踩向他,彭老丐忙翻身避开,尚不及起身就被踢得沿地滚开,疼得不住骂娘。
高手相争,只在毫厘,红甲高手大占优势,斩马刀劈来,一刀接着一刀,丝毫不让彭老丐喘息。
又闻一声喊,杨景耀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挥刀砍向红甲高手背后,逼得红甲高手回身自保。彭老丐趁机折断箭杆,抬头一看,只见杨景耀在红甲高手身边不住游斗,被那长柄大刀所拦,近身不得。
红甲高手双手举刀过顶,向下连劈七刀,刀刀势大力沉,这是泰山派压顶刀法,杨景耀初时尚能抵挡,到得第七刀,双臂发麻,只得狼狈躲闪。彭老丐挥刀去救,还未近身,斩马刀已劈来,双刀交击,彭老丐右肩剧痛,只得退开,杨景耀又挥刀来救。
“操,不能这么打!”彭老丐自知受伤力疲,硬碰讨不了好,忙左右张望,发现旁边有间铁铺,弃刀抢进铁铺里。
杨景耀与那红甲高手交战,节节败退,彭老丐从铁铺中奔出,手上不知拿着什么向红甲高手背后攻来,红甲高手回身劈来,彭老丐双手一合,竟夹住那柄斩马刀刀刃。
是个火钳子。
彭老丐嘿嘿一笑,双手用力一扳,将斩马刀压下。杨景耀挥刀砍来,正中红甲高手后背,但这人武功当真高强,向后一记穿心腿踢中杨景耀肩膀,双手扭刀要挣脱火钳。彭老丐借力飞身而起,双脚重重踢中红甲高手胸口,红甲高手口吐鲜血,摔飞在地,斩马刀脱手,彭老丐正要上前杀了他,身后喊声大起,彭老丐回头望去。
是嵩山旗号,西门毫无阻碍,轻易就被突破,数百名嵩山弟子涌来东门驰援。
杨景耀也看见了。不仅如此,东门城墙也已失守,沈怀忧扶着重伤的许义,与穆清在仅存的四名守卫保护下缓缓从城墙上撤退,城墙上已竖起泰山旗帜。
彭老丐叹了口气,望向杨景耀。杨景耀被踹得不轻,嘴角见血,仍笑看彭老丐,缓缓站起身来,把刀护在身前。
输了,彭老丐笑了笑,扔了火钳,摊摊手,捡起自己佩刀。至少多撑了一夜,让穆家庄人逃走,自己也不算白干活。
红甲高手摇摇晃晃起身,他被彭老丐一脚踢得头晕脑胀,见斩马刀落在路中央,上前弯腰去拾。
“砰”的一声巨响,一匹不知哪来的高头大马将红甲高手撞飞,马上是名穿着盔甲的僧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沈怀忧、彭老丐、杨景耀都不禁错愕。
“杀!”少林旗号在南边扬起,大批僧兵骑马冲出,将嵩山队伍冲散。援军来了?彭老丐一愣,深深吸了口气,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杨景耀,与沈怀忧会合。
三人靠在城墙边气喘吁吁,全身疼痛,看着少林僧兵与嵩山弟子交战。
“咱们守住了?”杨景耀问。
沈怀忧点点头:“应该说,是少林守住了。”
“和尚在哪?他没事吧?”彭老丐软坐在地,左手捂着中箭的右肩,龇着牙说,“我还得靠他疗伤呢。”
“和尚这里多的是,你说哪个?”杨景耀问。
沈怀忧哈哈大笑。
撞倒红甲高手的僧人驾马回到城门边,居高临下望着沈怀忧。一支不知哪来的利箭从侧面射来,僧人头也不回,凌空一把撷住。
“贫僧子秋,你们是什么人?”子秋扔下箭矢,冷声质问。
※
两天后,彭老丐与杨景耀离开穆家庄,沈怀忧却被子秋留下。昆仑共议三十三年,这四人曾在穆家庄短暂相遇,而后各奔东西,他们的后人甚至不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段过往。
而发生在穆家庄的故事,还未谱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