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九十二年 八月 秋
迟来许久的大雨让塔克欢喜,又让他陷入深渊。
“我叫厄斯金,第五卫队大队长,奉古尔萨司之命请亚里恩跟我们一同回宫。”高大健壮的棕发男人躬身说着,脸上满是恭敬,但他身后的圣山卫队杀气腾腾,数量远比汪其乐带来的手下多。
圣山卫队与流民誓不两立,汪其乐带来的流民队伍结成圆阵戒备着。
塔克知道这些人是古尔萨司派来的,不然还能有谁?他没有回话。古尔萨司要杀他,死在亚里恩宫还是祭司院甚至在这里都没太大差别,服从换来的只是体面和一线生机,他想的是更早之前的事。
如果当时他跟高乐奇什么都不管,逃出巴都,当个像汪其乐一样的流民,也没什么不好,起码有些东西是真实握在手里的。不过高乐奇一定会笑他天真。
高乐奇却想,杨衍已落入古尔萨司手里,他们唯一的筹码没有了。古尔萨司绝不会杀杨衍,但未必不会“教训”杨衍,而他跟塔克的下场极有可能成为杨衍的教训。
他突然很想要一面镜子。跟着塔克逃了一天,又在雨里站了一夜,自己此刻的模样想必非常狼狈。想到这是自己最后留下的样子,他就不甘心,但也只能用手拨拨头发,尽可能让自己好看些。
塔克不愿在民众前露出惧色,至少这个队长还称自己一声“亚里恩”。他道:“民众正在等待粮食,发完粮我就回宫。”
“夜深了,古尔萨司担忧亚里恩的安危。”厄斯金语气强硬,不容拒绝。
雨势骤然变大,为本就阴沉的夜添上更深的朦胧。高乐奇给了塔克一个眼神,示意塔克服从,显然祭司院已经控制住奈布巴都,塔克已经输了,顽抗毫无用处。
或许真是夜太黑,抑或是大雨遮蔽了视线,塔克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望向亚里恩宫方向,那儿太遥远,隐没在黑夜中,他只看到通往亚里恩宫的道路上排着老长的队伍。
队伍好长,好长,看不到尽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伞,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厚实的衣裳,雨水浸透衣服,人们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感激地领取湿漉漉的粮食。
厄斯金举起右手示意塔克跟他走。“亚里恩要走了吗?”一名前排等着领粮的男子发觉厄斯金与塔克举止异常,惊慌喊道,“亚里恩走了,我们的粮食怎么办?”
“我不走!”塔克高声大喊,挥手对民众示意。厄斯金皱眉,抓住塔克手腕:“请亚里恩回宫!”
他的手非常有力,彷佛只一扭就能让塔克手腕脱臼。“我会留在这里!”塔克忍痛高声大喊,“发完粮食前,我会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民众的欢呼声响起,厄斯金脸色一变,更紧地抓着塔克。塔克咬牙切齿低声说道:“有种就杀了我,当着民众的面把我的头砍下来,让我的血混着雨水流淌!”
“要是不敢,就乖乖站着别动,看我替你们这群祭司院的枯嗒擦屁股!”
连高乐奇都被塔克强硬的语气震慑住,他看出厄斯金的犹豫。厄斯金松开塔克,指着流民们对圣山卫队下令:“护送亚里恩的‘朋友们’回宫!”
高乐奇一惊。塔克再笨也听出这是什么意思,圣山卫队要把汪其乐和他的手下一并抓走。流民们脸露惊慌,他们本就位在底层,落入贵族或祭司院手里只有被随意践踏甚至杀死的分。塔克着急道:“他们不是我朋友,没进入奈布巴都,你不能捉拿他们!”
“如果这群流民不是亚里恩的朋友,就更不能留了。”厄斯金抽出佩刀,圣山卫队跟着拔出武器,“流民不受萨神庇佑!”
“屁!萨神要庇佑谁,轮得到你们决定?”汪其乐不但不惊慌,反而哈哈大笑,“圣山卫队想邀请我们前往亚里恩宫?可流民不屑踏上贵族的领土!”
他拔出刀来,高举向天,对手下大声道:“今天就当咱们走错了路,杀出去是活命的唯一机会!”这番豪气激励人心,流民们收起惊慌,各自举起弯刀长枪准备应战。
“住手!”塔克横挡在汪其乐身前。高乐奇叹了口气,转身对民众喊道:“亚里恩累了,要回宫休息!粮食会继续发下去,保证每个人都能领到粮食!”
“高乐奇!”塔克怒吼,接着就丧了气,指着汪其乐对厄斯金道:“放他们走!”
“你很聪明,但是站错了地方。”厄斯金望着高乐奇。
高乐奇不置可否:“用不着你来评价。”
“这群流民还不能走。”厄斯金摇头,“一切静等古尔萨司指示。”
塔克勃然大怒:“你!”
他正要破口大骂,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近,有人大喊:“神子有令!”塔克大为惊喜,莫非是神子想办法制住了古尔萨司?高乐奇虽没塔克这么乐观,也感意外,汪其乐眉毛轻轻扬起。
小祭从马上下来,当场宣告:“神子有令!汪其乐受他所托带领手下运送粮食前来巴都,祭司院已备好热食和帐篷款待,他们若想离开,不可留人!”
汪其乐冷笑一声,收起刀子,对手下大喝一声:“走!”他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带着流民冒雨而去。
塔克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他觉得自己安全了。高乐奇不知何时出现在小祭面前,问道:“神子有留话给亚里恩吗?”
小祭摇头:“没有。亚里恩可以随时回宫,也可以留下。”
※
十几盏油灯照得房间里一片通明,塔克来回踱步,装满葡萄酒的酒杯在他手里不住摇晃。一饮而尽后,他重又斟上一杯,继续摇晃着。
他隐约还能闻到亚里恩宫前广场上火架燃尽后的焦味。
“神子怎么还没回来?”塔可问高乐奇,“王红呢,王红去哪了?”
高乐奇半仰在躺椅上,望着天花板与屋角边缘的雕花,明明才离开一天,却有种故地重游的感触。那幅画是用不同花纹拼凑成各种大小的椭圆交织而成,每组花纹间用如锁链般的圆环分隔,加上几条不同颜色的直线与弧线,没有固定形状,但也不显混乱。屋角处则是用八个相等的菱形、十二个三角形以及四个如同小沙漏般的图像拼凑成的正方形。
“亚里恩,你数过天花板上总共有几种花纹吗?”
“花纹?”塔克抬头随意数了数,骂道,“我哪知道,没数过!”
“我刚才数了,有八种。”高乐奇看向塔克,“真不简单,用了八种花纹。”
“那又怎样?”
“你每天晚上睡在这,抬头就能见着,就没想过数一数?”
“谁这么无聊!”塔克在椅子上坐下,又不耐烦地站起身来,“我问你话呢!”
“仔细看看,咱们每天看着,却没仔细看清的东西挺多的。”高乐奇指着屋角问塔克,“你记得那个花瓶上叶子的形状吗?你发现你床脚有雕花吗?”
“高乐奇!”塔克很不耐烦,“这些事不重要!”
高乐奇抬起头想了想,叹气:“或许不重要,但我们老是忽略那些放在眼前而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细节。”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要睡觉了!”塔克很烦躁,经过一天的奔波惊吓,他想歇息,“神子再不回来,我就睡着了!”
话是这样说,但杨衍没有回来,塔克始终不放心:“神子要是回来了,叫醒我!”
高乐奇点点头,他也很累。他依序吹熄油灯,只留下最靠近门边的那盏。塔克脱去外衣躺上床,看见高乐奇站在油灯旁,灯火把老长一条影子投在门边。
“塔克,你有什么愿望吗?”高乐奇问。
“夺回属于亚里恩的权力!”塔克靠上枕头,“你呢?修史书替鱼将军平反?”
怎么累成这样?塔克一沾上枕头就神智迷糊。最后一点灯光熄灭,之后是关门的声音。
高乐奇刚才说了什么?他没听清。
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后饥肠辘辘,塔克正要传膳,侍卫敲门急喊:“禀告亚里恩!祭司院传来消息,请亚里恩前往圣堂拜见神子,卫祭军正在宫门外等候!”
塔克吃了一惊,从床上跳了起来。高乐奇很快赶来,体贴地带了块酥油饼,塔克混着葡萄酒狼吞虎咽地吞下。
“神子为什么让我们去祭司院?”塔克擦去嘴边饼屑发问。
“不知道。”高乐奇摇头,“去了才知道。”
整个奈布巴都几乎被卫祭军掌握,王宫卫军被严加看管,厄斯金领着队伍守在王宫大门外。“请亚里恩乘坐自己的銮车拜会神子。”厄斯金态度非常谦卑,与昨晚的强硬截然不同,“这是亚里恩该有的尊严与礼貌。”
塔克的銮车早拆了当神子銮轿,他搭上高乐奇的马车。他很不安,自己到底是安全的还是危险的?他问了高乐奇好几次,高乐奇不是沉默,就是说去了就知道。
他与高乐奇被引进圣堂,巨大的萨神神像伫立在圣堂中央,俯视人间的火眼不知是否受了岁月洗磨,早已无法判定视线落向何处。曾经,信众参拜时最爱争夺位置,而今每位信众都确信自己所在的位置受到了萨神的注视。
高台前站着一排人,是娜蒂亚、孟德主祭、孔萧主祭和波图大祭。塔克一眼看到神台上的三人,当中那人穿着用金色丝线绣出太阳光纹的白色祭司袍,戴着一顶兜帽,高耸的衣领遮住下巴,让那双红眼格外突出。
是杨衍,站在神台中间的是杨衍!
塔克不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脑中一阵晕眩。
古尔萨司站在杨衍左后方,一个塔克不认识的人站在杨衍右边,落后古尔萨司一个身位。
这人穿着天青色长袍,灰色长裤,身材高大,塔克估计他只比汪其乐矮一点,有着比王宫卫队任何一人都更加宽阔的肩膀与健壮身材。他的大腿很粗,裤管被撑得鼓起,有一双大得可以单手抓起西瓜的手掌,长相粗犷,轮廓很深,皮肤没有光泽,平整不逾寸的头发与浓密的虬髯白多黑少,看上去年纪约在四五十之间,额头皱纹明显,像是饱历沧桑,眼睛如虎目般精光抖擞,却又非常温和。见着这个人,你并不会感觉他会威胁你,但你明白绝对不能让他感觉到受威胁。
塔克来到神台前,仰视杨衍,一时间情绪复杂。他看不清杨衍的脸,只觉得那双红眼更加鲜红了。
波图温和地提醒塔克:“亚里恩,您忘记对神子行礼了。”
行礼?塔克一愣,还是高乐奇化解了他的迟疑:“首席执政官高乐奇参见神子,愿萨神旨意通达神子,通达光明。”
杨衍看向塔克,不只杨衍,塔克觉得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高乐奇拉了拉塔克衣角,塔克低下头左手抚心:“塔克亚里恩参见神子。”
杨衍缓缓道:“这次奈布巴都的缺粮是希利德格与众亲王造成的,希利德格已然伏法,卫祭军已将胡根亲王关入牢中,择日处死。”
希利德格死了?塔克皱了下眉头。他一点也不在乎胡根亲王,胡根亲王同样该死,要不是他站在希利德格那边,亲王们的意向也不会一面倒,导致自己被逼入绝境。
他只是还没搞清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至于其他参与这件事的亲王,这就是我要跟亚里恩讨论的事。”
塔克感到困惑,他以为会是古尔萨司站在神台上说这场动乱的后续要怎么处置,包括对他和高乐奇的审判,就算杨衍会在场,也应该只是如傀儡般站着,极不情愿地说:“一切就照古尔萨司的意思执行。”
但神台上的杨衍显然不是这样,他像是照着自己的意思在说话,没人逼迫他,古尔萨司只是慈祥看着,任由他处置这些事情。
杨衍似是感受到塔克的疑惑,对众人说:“娜蒂亚留下,其他人先退下吧,我有话要跟亚里恩和他的执政官说。”
“遵从您的旨意,杨衍哈金。”古尔萨司恭敬回应,领着众人离去,杨衍身后的壮汉没有动作。
塔克从未见过如此臣服的古尔萨司,这太难以想象了,甚至连梦中也没出现过。
“狄昂,你也退下。”杨衍吩咐。名叫狄昂的守卫左手抚心行礼,恭敬退下。
所有人离开后,圣堂里只剩塔克、高乐奇、杨衍和王红,杨衍从神台上跳下,恍惚间又是塔克所熟悉的杨衍了。塔克迫不及待地问:“杨衍哈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片静默。
“我加入了祭司院。”少顷,杨衍回答,“只有这样,所有人才能活命。”
“是古尔萨司逼你的?”
杨衍摇头:“是我自己的意愿。我不会再跟你们一起对付古尔萨司了,也不会让他伤害你们。”
塔克一怔,声调不由得拔高:“你背叛我们了?”他想过很多可能,但从没想过杨衍会背叛他。他只觉气血翻腾,脑子里嗡嗡作响,脸涨得通红。
“只有在祭司院,我才能成为真正的‘萨神之子’。”杨衍说完,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记重拳。
“你背叛了我们!你说过不会背叛我们的!”塔克压抑不住愤怒,揪住杨衍衣领,“你背叛了我的信任,你这个叛徒!”一拳狠狠打在杨衍脸上,打得杨衍一个踉跄。
“别打了!”王红忙要劝阻。高乐奇才刚抓住塔克手臂,“砰”的一声,塔克正面挨了一拳,顿时眼泪鼻血齐流。
“你怎么不怪自己没用,连希利德格都斗不过?!”杨衍还了一拳,王红忙将他拉住。
“你在猎场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要帮我对抗古尔萨司!我把你从羊粪堆带出来,我给你权力,给你荣耀,还把我的马车拆了给你!”塔克双手被高乐奇架住,脚不停前踹,“我还阻止高乐奇烧了你姘头!”
“啪!”王红甩了塔克一巴掌,骂道:“谁是他姘头!”
杨衍一没人拦着,立刻拦腰抱住塔克将他摔倒在地,高乐奇也被推倒,不得已松手,塔克与杨衍扭打成一团。
“别打了!”高乐奇努力分开两人,对王红喊,“来帮忙!”王红哼了一声,上前将杨衍拉开,杨衍与塔克兀自隔空拳打脚踢。
塔克浑身疼痛,恶狠狠地瞪着杨衍。太不公平了,他打杨衍,杨衍根本不怕疼,但杨衍打他,他会痛。真该死!他坐在地上不住喘气,委屈得想哭,眼眶都红了,大骂:“我把你当兄弟,你却出卖我!”
“我没出卖你,是你兄弟出卖你,是那些亲王出卖你!”杨衍一身白袍染上了血迹灰尘,他擦了擦红肿的嘴角,问:“你打算怎么处置你那些兄弟?”
“什么意思?”塔克反问。
“他们是希利德格的帮凶,一手操控这场饥荒,他们要付出代价!”杨衍大声道,“饿死的民众是谁害死的?!”
塔克涨红着脸骂道:“都是希利德格的错!”
“难道亲王们就没错?”杨衍吼回去,“你忘记了吗,是他们背叛你才让你落到如此地步,是他们害你!”
“我会给他们应得的处罚!”塔克很清楚,虽然那些混账兄弟该死,但王权需要他们支持才能稳固。
“什么处罚?”杨衍望向高乐奇。
高乐奇犹豫半晌:“我们会调查参与的亲王,罪行严重的会下狱或处死,另一些则会收回他们的专卖权,重新分配给没参与的亲王。”
杨衍问:“你们会杀几个亲王?”
“我们会找出罪行最严重的几个。”高乐奇恭敬弯腰,“我们会杀鸡儆猴,只要祭司院……”他犹豫了会儿,还是说了,“只要没人煽动,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就这样?”杨衍倒吸一口气,“交出个亲王杀了立威,这事就过去了?无辜的民众平白卷入这场斗争,就白挨好几个月的饿?”
“神子,你知道我们的困境,那些都是塔克的兄弟。”高乐奇道,“萨神在上,看在我们曾是盟友的份上,别让塔克太为难。”
杨衍露出失望神色。权力不会背叛权力的主人,他想起古尔萨司说过的话。塔克不会处置这些亲王,因为没有这些亲王,王权就会薄弱,亲王们就是因此才有恃无恐。
“这样不够!”杨衍道,“他们必须清楚知道,做这种事是要付出代价的!”
“神子打算怎么处置?”高乐奇恭敬恳求,“希望神子能尽量宽容。”
杨衍从袖口撕下块一尺见方的白布,扔在地上。这是割袍断义的意思吗?高乐奇不解,连王红也不解,塔克当然更不解,三人齐齐看向杨衍。
“将所有名字写在这块布上,交给祭司院。”杨衍说道。
高乐奇拾起白布,这么小一块,能写几个人名?他抬头问道:“写在这上面的人都要死吗?”
“不。”杨衍回答,“所有名字没写在这块白布上的亲王都必须处死。”
“什么?!”塔克大叫。
“名字不在上面的亲王都必须处死。”杨衍重复一遍,咬牙切齿,“我让你们决定哪些人可以活着,这就是我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