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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以魔灭魔(上)

    昆仑九十一年 四月 夏

    墙面上布满踏橛箭留下的孔洞,垛口与角楼几乎全数崩塌,东北角垮陷的城墙比周围矮了三尺,犹如山坡崎岖不平,只有城楼上浑天仪旗帜仍在飘扬。

    湘东战事远比湘西惨烈数倍,李玄燹西面固守,东面却是压上强兵悍将反击,以期先将丐帮逐出湘界。

    丐帮近一年的猛攻与衡山的剧烈反扑让双方死伤逾万,战死的著名高手多达数十人,各地刑堂、战堂、兵堂等正副堂主两百有余,数个门派青壮死伤殆尽,只余孤儿寡母,而死伤还在加剧。

    丐帮富裕,不乏粮草,然军纪不如点苍严明,沿路村庄受战火波及,多有逃亡者与难民往周边城镇逃去。衡山连负责长沙战事总指挥的卓夜澜也于去年十一月战死,湘东战事改由孤剑门掌门白季礼指挥。

    徐放歌亲自指挥战线,一波又一波的猛攻,投入的弟子已有三万余人,彭镇文与彭南二在赣地遣派民夫十余万协助运粮,李玄燹则不住加派援军反击。

    两大派以夹击之势直逼衡山,点苍又打了个先手,直取零陵,原本大占优势的局面却越打越是不利。

    徐放歌对华山惨败大为不满,才几个月就输成这样,别说华山一滴血,这下血都快被放干了。青城比少林更先加入南边战事,让点苍分心,否则即便衡山死守的西面也得被攻破。

    丐帮也不是没有机会,去年底,第一批来自少林的援军刚抵达湘东,徐放歌已有准备,设下埋伏迎头痛击。少林被打得溃不成军,好容易整顿队伍,才在北边与长沙城结成犄角之势拒敌,若不是原法号觉朱的俗僧朱宝器率领援军来到,他早已攻下长沙。

    今年二月,诸葛然因政变失败出逃,这消息几乎动摇徐放歌决心。点苍由那个废物诸葛听冠当掌门?徐放歌难以想象。幸好新任副掌诸葛长瞻派人通传消息,告知徐放歌点苍不会撤兵,势必与衡山周旋到底。

    徐放歌知道诸葛焉这个次子,聪明机敏勤奋,诸葛然对他赞誉有加,儿媳妇诸葛悠也说过二哥可靠,但他是否有诸葛然的狡猾与奇谋?

    不,换个思路,只要这一战取胜,点苍易主未必是坏事。点苍与丐帮的结盟可以成就当下,长远来看,点苍在许久后也可能成为丐帮的对手,没了诸葛然未必是坏事,起码自己任一个儿子都比诸葛听冠可靠。

    三月时,他听到更糟糕的消息,唐门在川南聚集重兵,冷面夫人发函点苍,意图调停。

    冷面夫人忍了一整年,现在才出手。

    从川南直指昆明并不远,但山路险阻,补给困难,徐放歌无心替点苍担忧,但唐门介入战事确实会让点苍分心。一个青城还不够,再加上唐门,这就考验诸葛长瞻的能力与点苍的实力了。

    从原本的两大派夹击,华山牵制青城,到现在除了崆峒武当,七大家都卷进战火。徐放歌知道点苍跟丐帮都没有退路,从一开始李玄燹就不打算给他们退路,衡山在湘东与粤北的菁英损失逾三成,即便如此仍是一点和谈的机会都不给,坚决抵抗。

    这一仗如果失败,新的合纵连横会形成,此后九大家盟主不会再照轮,自己家天下的希望极可能破灭。点苍同样不能失败,这一败,他们极可能再也当不了盟主。

    长沙早已是强弩之末,城墙倾颓,几乎无险可守,丐帮之所以久攻不下,只因少林的援军。

    徐放歌遥望城池,为今之计,唯有继续猛攻——抢在唐门出兵点苍生变前取下长沙。

    丐帮大军再次发动攻势,城墙上又钉满整排的踏橛箭,丐帮弟子在喊杀声中攀上城墙。

    战火激烈,一骑突向中军营帐奔来,负责北面抵抗少林援军的十叶门掌门赵志武翻身下马,拱手行礼。

    “你怎么在这?”徐放歌皱眉问道,“北边兵败了?”

    “禀告帮主!”叶十武掩不住喜悦,“少林撤军了!属下特来问明帮主是否追击!”

    徐放歌大喜过望:“少林撤军了?”他犹有不信,只怕是领军朱宝器的诱敌之计。

    “真的撤了!”叶十武道,“早上属下见营寨没动静,探子告知少林撤军,属下还不信,派人查探,确认营寨已空!”

    “不要追击!”徐放歌道,“全力攻下长沙!”

    昆仑九十一年四月,长沙城破,丐帮大军直逼衡阳,衡山掌门李玄燹亲率大军应战。

    ※

    少林事变后,觉空对外宣称文殊院三僧不满觉见改革,勾结三名正僧发动政变杀害方丈,觉空敉平叛乱,推举觉闻为方丈。觉闻在正僧中名声较好,此举确实缓解了部分正僧的猜忌。

    但觉如却在晋地举起反旗,扬言觉空谋逆,觉闻得位不正,天下共诛,号召天下正僧共卫佛法。

    这一举措觉空不是想不到,只是防不住。刺杀失败,北上突击又失利,觉如抢先布置,豫地两万僧兵与俗家弟子都被派去援救衡山,觉空又得掌握辖内各门派以免生变,无暇北上。

    对觉如而言,晋地扣除孤坟地,只有不到七成辖地,内中又有大量俗家弟子,觉如不能将这些人通通杀掉,反而要尽力招抚,同时号召少林境内正僧响应,他同样需要时间整肃。觉空让觉闻做方丈真是妙着,觉闻虽是觉空党羽,但勤奋修行,在正僧中声名不恶,他继任方丈确实让许多僧人保持观望。

    让觉如最为担忧的是即将赶回少林的两万队伍,这群人几乎以觉空马首是瞻,一抵达少林境内就能投入战事,转攻白马寺。面对这支大军,觉如没把握守住泽州,或说根本不可能守住。

    何况还有冀地的问题,以目前状况,冀地将落入觉空掌握,自己的弱势显现无疑,他必须想办法得到援军,最好是能立刻投入战事的。

    萧情故接到信件,知道少林生变,忙禀告苏长宁,不等岳父拿主意就率领三百骑兵星夜赶赴白马寺接应师父。经过豫地时,因为声势浩大,队伍被不知根底的边界把守弟子拦下盘问,萧情故借口发现嵩高盟藏匿在晋地,要去抓人。他心急如焚,不想半路上撞见师父领着一支二十人队伍正赶来。

    “师父!”萧情故见着师父,大喜过望,一颗心总算放下,忙下马上前探问。

    觉如看看他身后,道:“就带这么点人来?”

    “人多了过不了边界,也快不了。师父,你的脚?”萧情故见觉如下马时一跛一跛,关心问起。

    “受了点伤还没好。”觉如黯然道,“你了武师兄死了。”

    萧情故早在信上得知消息,也自黯然,道:“我护送师父去嵩山。其他师兄呢?”

    “了知守在白马寺,其他人正率兵来援。”觉如转过话头,“你快帮我传八百里加急文书,我要见苏长宁。事不宜迟,约在聊城见面。”

    萧情故本以为师父要举反旗,正自担忧,见他赶来嵩山,还以为他是想躲入嵩山避祸,听他说要见岳父,随即明白师父用意,定是要请嵩山援手。

    嵩山是少林辖下,自不能置身事外,苏长宁忌惮觉空,势必也不想让觉空坐大。萧情故不希望事态恶化,但少林燃起战火已是定局,即便自己想要天下太平,过安乐日子,终究不能。

    他叹了口气,派人送信回嵩山。

    以师父的成见撞上岳父的脾气,萧情故想着都怕。

    这世道,就不能让人好好安生吗?

    ※

    聊城在鲁地边界,觉如冒险穿过边界,幸好路上未受刁难。他抵达时,苏长宁已带着苏亦霖在聊城等着,觉如当即拜见。

    “嵩山是少林一份子,觉空大逆篡位,贫僧希望嵩山相助,以正佛法,护我少林。”觉如对苏长宁说道,“还请苏掌门即刻出兵。”

    萧情故望向岳父。苏长宁坐在椅上,他素来暴躁,但此刻却气定神闲。苏亦霖坐在一旁,也没有立刻回应。

    萧情故很清楚暴躁不等于无能或无智,无能或无智是无法或不能正确地处理事情,这关乎脑子,暴躁却是脾气。他见过太多暴躁却有能力的人,例如觉寂住持,诚然暴躁的人容易情急失智,但苏长宁这时候却不急。

    “我只听说文殊院三僧谋反,觉空首座镇压,何况现在的方丈是觉闻大师。”苏长宁说道,“眼下真伪难辨,嵩山素来不参与少林政事,更无理由举兵。”

    萧情故听出岳父话中有话,觉如又怎会听不出,他缓了口气,笑道:“什么时候轮到‘嵩山参与少林政事’了?”

    这会儿师父又变回笑口弥陀的模样了,萧情故想着。师父在师兄弟间还有个外号,叫“笑里藏刀”。

    苏长宁嘿嘿一笑:“既然轮不到嵩山参与少林政事,觉如大师又为何来找苏某?嵩山派不过是少林辖下一派,就算所辖大了些,仍是归少林管,谁是方丈,嵩山就得听谁的。”

    觉如笑道:“贫僧还不知苏掌门如此乐天,嵩高盟是谁在幕后主使,难道苏掌门没听过丁点流言?难道贫僧倒下,觉空逆贼就会放过嵩山?”

    “方丈空口白话,怎好污人清白?”苏长宁仍是装傻,“要有证据,苏某还不上告少林?”

    觉如道:“唇亡齿寒,觉空居心险恶,苏掌门不会不懂。你与华山勾搭,觉空哪能容你,除非觉空死,俗僧尽去,嵩山才能维持现今模样。”

    “觉空首座很老了。”苏长宁道,“苏某等得起。”

    萧情故知道谈判的要诀就是不能轻易让步,但岳父想要的似乎比自己预想的还多。

    觉如冷笑道:“既然如此,便当贫僧白来一趟吧。”

    他说罢起身,萧情故知道师父不可能这样就走,自己得给他个台阶,忙上前拉住觉如,道:“师父,莫要两败俱伤。”又回头对苏长宁喊道,“爹!”

    苏长宁道:“觉如大师,你说这是觉空夺位,实话说这于苏某而言不过是正俗之争,正僧也好,俗僧也罢,嵩山帮谁都没理,还不如置身事外。退一步,嵩山就算不是道家也是俗家,帮觉空胜算都高些,或许还能与首座尽释前嫌,握手言和。”

    觉如笑道:“原来嵩山派早学会趴着赖活,苏掌门,屁股夹紧些。”又改口道,“不了,还是轻松点好,觉空趴上来才不疼。”

    苏长宁大笑道:“觉如大师真是经验老道,莫怪少林寺里总有些闲话。”他脸色一沉,“觉如大师请了。”

    萧情故急道:“嵩山也是少林辖下,何来无理?觉空得位不正,天下共击,这是少林的大祸!”

    苏长宁冷冷道:“故儿若想帮师父,爹也不好拦着你,但你总得想想琬琴。”又道,“不论觉闻得位正不正,即便不正,换个方丈罢了。正俗之争斗了几十年,指不定还要再斗上几年,这当口觉空哪有闲工夫理会嵩山?还得仰赖觉如大师多帮忙拖延。”

    萧情故听出岳父要的是什么,心中一颤。他深知苏长宁虽然厌恶忌惮觉空,却素来不是强硬的嵩高派,自己在嵩山八年,奋力周旋,好容易稳住嵩山内部大部分自立分子,这当中除了本事,更有苏长宁全力支持之故。嵩山与华山交好只为增添强援,避免觉空进逼时无力自保,自己一直以为苏长宁只想拔除觉空这个隐忧,继续维持嵩山与少林的关系。

    从没想到,不,或许也怀疑过,但没料到真的发生——想不到面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苏长宁会得寸进尺。

    但师父不可能答应。

    觉如走到苏长宁面前,弯下腰双手按在扶手上,把头贴近苏长宁的脸:“贫僧答应你了。”

    萧情故又吃了一惊。

    “答应什么?”苏长宁笑问。

    觉如微笑道:“让嵩山脱离少林。只要贫僧扫荡逆贼,平息内乱,此后嵩山便不归少林统辖。”

    “这可不够,天下只有九大家。”苏长宁摇头,“昆仑共议有言,九大家共分疆界,嵩山又不是关外,哪能不受九大家管辖,除非……”

    觉如仍在笑,嘴角不自然地高高翘起:“少林会支持嵩山成为第十大家,不过仍要昆仑共议过半通过才行。”

    “在下希望大师能昭告天下。”苏长宁道,“事急,准备不周,聊城里就有五千兵马,只要觉如大师允诺,这五千人马立即跟大师走,粮草随后跟上。”

    萧情故急道:“师父!”

    “闭嘴!”苏长宁大喝。

    “贫僧会照做。”觉如道,“贫僧会昭告天下,嵩山此后不属少林。”他顿了会,站直身子,接着道,“此事还有许多细节待议,白马寺急需援军,日后再谈。”

    “可以。”苏长宁点头,“霖儿,你带觉如方丈去点兵。”

    苏亦霖恭敬道:“觉如大师,请跟我来。”

    苏亦霖领着觉如离去,萧情故知道岳父留下自己定是有话要说,恭敬等待。

    “故儿!”果然,师父一走,苏长宁便一掌打碎身旁茶几,大声喝叱:“你到底是嵩山人还是少林人,想清楚了没?”

    “我是替嵩山打算!”萧情故道,“少林已有五十年未干预嵩山事务,只要除去觉空,以后仍不会干预,与少林交恶恐非好事!”

    “不干预?去年逼着嵩山撤去李景风的通缉算不算干预?此例一开,就会有二例、三例,慢慢收拢嵩山权力!你素来聪明,怎地这事上犯糊涂?只要少林压着嵩山,就算觉空死了,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不会有下一个觉空?不说远的,我瞧你师父就像下一个觉空,他会轻放嵩山?”

    “爹从来就不支持嵩高盟,所忌惮者只有觉空,今日怎又改弦易辙?”

    “我不支持是因为嵩高盟手段偏激,且嵩山并无能耐对抗少林,更为嵩山百姓着想,这是委曲求全!眼下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对内能安抚嵩高盟,收为己用,又能一劳永逸,彻底与少林划清界线!”

    “爹!九大家不会支持嵩山!”萧情故道,“先人殷鉴不远,少嵩大战时就没人真心支持嵩山!”

    “那是以后的问题!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也不是少嵩之争的局势,你应该想办法帮嵩山,想办法让九大家支持嵩山,而不是想着少林!”

    萧情故低垂着头,少林、嵩山,本就是一家,他不明白为何嵩山这么执着于自立门户。苏长宁为了嵩山而进逼,师父为了佛而退让,觉空为了少林而屠僧,五十年后,一百年后,这些权力不都是交给身后人,除了让少林分崩离析外有何意义?不过是削弱自家罢了,只有团结的少林才是真正的武林泰斗。

    “我知道你跟师父感情好,他教你武功,庇佑你,救你一命。”苏长宁道,“琬琴已经生下晏儿,这是嵩山的孩子,你不能带走。趁我女儿还年轻,能改嫁,你想当个少林人还是嵩山人都由着你,只是不要三心二意,想清楚就好。”

    萧情故听岳父提起妻子,心中一紧,着急道:“孩儿与琬琴情深意重,自是以琬琴为先,只是师恩深厚,孩儿要还。”

    “这世上没有还不完的恩情。”苏长宁叹道,“你先帮你师父,就当偿还师恩,以后别再首鼠两端。”

    萧情故唯诺告退,要去找师父,路上撞见苏亦霖。苏亦霖见他垂头丧气,拍拍他肩膀,问道:“被爹骂了?”

    萧情故叹道:“爹要我在少林与嵩山间选一个,可这真是选一边的事吗?”

    “你重情,爹知道,爹也喜欢重情的人。他不是猜忌你,只是在逼你,这都是为了嵩山。”苏亦霖安慰道,“局势至此,两头讨好终究讨不了好。”

    若只是讨不了好,也就是受些委屈罢了,萧情故心中一声长叹,摇头道:“我跟师父去白马寺,等局面稍稳就回嵩山,让小巫婆多帮着照看姐姐。”

    苏亦霖捏捏他肩膀,道:“战场无眼,念着琬琴与晏儿,小心些。”

    萧情故点点头,自去与师父会合。

    嵩山五千人马成三列长队从西南北三处城门络绎出城,萧情故在西门找到师父。觉如见着他,走上前来,忽地大吼:“你来干嘛?用不着你假惺惺!”

    萧情故被骂得莫名其妙,心中一酸,心想难道师父也怪我?忽听觉如低声道:“站好!”两拳自左右蓦地挥来,打得萧情故鼻青脸肿,眼冒金星。

    “你一句话都没帮我说,眼里还有我这师父?贫僧没你这欺师灭祖的徒弟,用不着你,给我滚!”

    萧情故莫名其妙,只听觉如低声道:“不用跟来,回苏长宁身边,往后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怎么孝顺怎么来,不用理会师父。”

    萧情故一愣。

    “然后想办法弄死苏亦霖,当上掌门。”觉如道,“让嵩山回归少林只能靠你了。”

    萧情故目瞪口呆。

    “滚!”觉如大吼一声,飞起一脚将萧情故踢倒在地,大声道,“我没你这个徒弟!”

    萧情故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师父背影远去。

    操他娘的,原来到最后,只有自己是最天真的那个?师父,爹,他们到底要把自己逼成怎样?

    当初明不详建议自己来嵩山,是预料到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落入这般境地吗?

    “嵩高不独少林,足容潜龙栖身。”那日在客栈遇见谢孤白,他留下这十二个字也是因着同样理由吗?

    百般滋味,左右为难,这一刻,萧情故只想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