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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以佛灭佛(下)

    让年迈疲惫的觉空休息绝不是好主意,明不详行礼已毕,握住不思议,双手自然垂落,大踏步走向觉空,似毫无防备。走出两步,他右腕一抖,一道电光飞向觉空面门,忽地下坠转向小腹。觉空闪电般探手去抓时,不思议猛地向上抖飞,走势混不讲理。

    觉空上身微微后仰,刀刃几乎贴着鼻梁而过,明不详手腕又是一抖,在觉空抓住铁链前将不思议扯回。觉空向前一步,两人距离不过两丈,这一步跨得极远,左掌一劈,凌厉掌风扑面而来。

    九尺!明不详判断出距离,矮身避开掌气,不思议在身周化作银龙盘旋,身子向左游走,绕着觉空打转。那银龙看似防护周身,龙头却不时从四面八方昂首咬向觉空,只见觉空以身为柱,也不跟着他转,只不住侧身闪避,忽地左掌击向银龙,掌力雄浑,明不详只觉手上锁链受力一歪,铁链盘成的龙身内陷,竟似被打凹一个洞。

    明不详手腕加力,龙身复又成形。觉空猛提真气,又是一掌,龙身复又凹陷。不等龙身恢复,觉空又是一掌,无论明不详怎样打转,掌掌皆朝着明不详打去,且都打在银龙上同一位置。一掌又一掌,到得第八掌,银龙溃不成形,露出个大空门,一直站在原地迎敌的觉空上前一步,双手推向空门。

    早在觉空第一掌击中银龙时,明不详便判断银龙守不住,将在第九掌时崩溃,觉空就能中宫直进。他要消耗觉空体力,故意在第八掌让银龙崩溃就是为了留下余力。

    他右手一抖,银龙又成一个漩涡,套住觉空左掌,银光咬向觉空左臂。这一咬来势劲急,觉空缩臂,右掌仍是拍出。明不详前踏一步,看似前进,身子却向后飘去,左掌向前拍出。两股掌力激荡,明不详身子轻飘飘向后飘去,手腕一扯将不思议收回。

    他不想跟觉空分生死,只想离开,左脚点地,身子如箭向后飞去。觉空察觉他要逃,猛一顿足,身子前扑,如雷似电,左手前探,撷住不思议铁链奋力一扯,明不详正要退至塔外栏杆处,忽地右手一紧,一股大力将他从半空中扯回。

    明不详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他应变之快超乎常人,使个千金坠,双足顿时下落,牢钉在地。但觉空内力着实惊人,明不详双足牢钉,仍被拉向前去,双足在地板上磨出两条浅印子。

    觉空右手举起,眼看避不开这一掌,明不详猛地矮身,借着一拉之力,身子向左侧绕去。铁链跟着他转动,绕至觉空身后,觉空若不放开不思议,就得被缠住。

    觉空身子随之旋起,扭身摆脱铁链,扑向明不详。

    早在八年前觉空便知道明不详天赋惊人,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明不详的天赋远比他以为的更惊人,不只是功夫与功力,还有应变之速,不管面对何种局面,明不详总能想到最好的应对方式。

    因此,这人更不能留。

    觉空半空中右掌劈出,不料明不详却一反守势,欺身上前,左手呈拈花状,指力弹出。

    拈花指?

    觉空身在半空,不及闪避,右掌一偏化消拈花指,身向右旋。这下急速扯动,胸口传来一阵疼痛,是被觉见打断的两根肋骨作祟。

    这也是明不详的算计吗?

    明不详趁隙逼至觉空身前,左手成爪扣住觉空左臂。

    龙爪手?

    这一抓足以断骨裂肉,觉空运劲于臂,手臂肌肉鼓胀。明不详五指划破袖袍,在觉空手臂上留下抓痕,顺势扣住觉空脉门,觉空左手翻转震开。明不详左手向下一探,抓住垂落的刀柄刺向觉空手腕,逼得觉空只得放开铁链,明不详又将兵器夺回。

    但觉空不给明不详逃脱机会,欺上前去,以掌代刀使降魔刀法分自左右劈下,封住明不详退路,随即飞足而起,连环七脚如风驰电闪。

    明不详且战且退,被逼至墙边,眼看退无可退,左手短匕连刺,使的竟是七十二绝技中的“达摩剑”。觉空扭头闪避,明不详飞腿踢来,是觉广的绝技如影随形脚,右掌拍出,乃是慈悲刀掌力,左掌运起大金刚掌,砰的一下,两人身形都是一晃。明不详双手一合,掌气发出,乃是阿弥陀掌。

    两人交手十数招,明不详接连使出七十二绝技中的六种,虽然内力不如觉见等人深厚醇正,但招招法度严谨,无不精妙。觉空神色不变,只以大金刚掌还击,两人一个神色肃穆,一个面无表情,全无生死相搏的狠劲。

    猛地,明不详右手袖袍一挥,真气鼓荡,袈裟伏魔功祭出,觉空一力降十会,大金刚掌一拍,穿透鼓涨的袖袍直击明不详手腕。

    这一掌足以让明不详受伤,但明不详竟似浑然不觉,右手猛地向前一搭,扣住觉空手腕一扭。寂灭爪一共只有三招,招招分金断玉,搭在手腕上,即便不扭断臂骨也得手腕脱臼。

    觉空不与之硬抗,身子猛然侧翻,顺爪势扭身挣脱束缚,半空中左足垂直落下,宛如一柄斧头劈向明不详脑门。明不详侧头避开,不思议插向觉空小腿,却只觉一股大力顺着手臂贯下,右肩顿时脱臼,嘴角见血。

    虽然受伤不轻,明不详一刀仍刺入觉空小腿,虽无力深入,却划出一道长达一尺的伤口。觉空小腿剧痛,但明不详右手已废,觉空双掌齐出要击毙明不详,又是一声巨响,明不详矮身避过,双掌轰在墙上,砖块纷飞。

    明不详避开致命一击,沿地翻滚,左手扶着右肩重重撞在墙上,转瞬间竟将脱臼的右肩接上。觉空正要追,左腿剧痛,明不详却不因疼痛而行动稍有迟缓。

    难道以一肩伤势换一个脱身机会也是明不详的算计?

    只见明不详向塔外奔去,觉空取下胸前佛珠奋力一掷,饱含真力,方位精确,正正阻断明不详去路。明不详去势一缓,觉空趁机抢上,双掌拍出,他体力将尽,这是最后一波攻势。

    这妖孽今日不除,必成大患!

    楼梯口突来急促的脚步声,一条人影扑近……

    ※

    觉观气喘吁吁,他已击毙四名杀手,了武、了证虽也各自击毙两人,连负伤的觉见也打死三名刺客,但包围的人实在太多,他挥舞法杖依然风声赫赫,但他知道败局已定,周围都是人影。

    没有胜算,毫无胜算。虽然如此,觉观也不打算投降。一把刀砍中他年迈的身躯,他一杖将对方天灵盖击碎,八正道枪击碎另一人胸膛,但他自己也中了一掌,已是垂暮的他喷出一口血来。

    两把长剑刺入了武胸口与小腹,了武大叫一声,倒地身亡。

    “住手!”觉闻终于从彷徨中醒来,即便不知道自己该站哪一方,但从刺客手上救下同修总不会错。他双掌翻飞,横插入战圈之中,救下中了两刀的了证,扑向围攻觉见的刺客。

    “不要打了!住手!”觉闻喊道,“方丈,我们已经一败涂地了!”

    “我们?”觉见气喘吁吁,僧袍上满是血迹,怒指觉闻,“我们是佛弟子,你是佛的叛徒!”

    觉闻心中难过,但他知道继续打下去,正僧们必然全数身亡,只得劝告:“方丈,认输吧!觉空首座不见得会杀你们!”

    觉见环顾四周,觉观还在苦战,了证、觉广、觉明负伤倒地,周围尽是敌人,不禁悲从中来,心痛如绞。自己苦心绸缪,到底哪里出了差错?难道当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少林千年基业就要从此沦落?

    佛诞之日怎会是少林灭佛之时?

    两行热泪潸然而下,觉见长叹一声:“觉闻,少林佛法今日毁于你我之手!”说完猛然举掌往自己额头劈去。

    觉闻大叫一声,拦阻不及,慈悲刀掌力何等雄浑,觉见头骨碎裂,软倒在地。觉闻抱住觉见身体,不禁泪流满面:“方丈……”

    觉见颤声道:“贫僧……不作……人质,觉闻……少林……不可……无……”

    佛字未出口,脖子一软,觉见已然断气。

    觉闻心中大恸,紧抱着觉见尸身,深自悔恨。他将觉见尸体放下,见觉观仍受围攻,他冲上前去,双掌翻飞打倒两名刺客,正要救出觉观,忽觉背后风声劲急,忙矮身闪避,竟是觉观背后偷袭。

    这窝里刀,到了最后一刻仍把刀子捅向自己人。

    觉观怒骂道:“觉闻,你是少林的罪人!”

    觉闻心知必须阻止觉观才能救他,见觉观一杖扫来,大声道:“首座,别打了!”说着双掌如电抓住觉观法杖。觉观气力已竭,欲要回夺已是不能,觉闻喊道:“快放手!”

    一把长刀从后贯穿觉观胸口,变生突然,觉闻目瞪口呆。觉观瞋目切齿,猛地张口,一口鲜血喷了觉闻满头满脸。

    觉观倒下时,又看见少林寺外那熟悉的面孔正向慈光塔奔来。那人排开众人,只朝地上张望两眼便向塔顶奔去。

    瞬间,觉观想起这人是谁了。自己曾在正业堂见过他几次,他被少林通缉多年,怎会出现在此?

    觉观没有想通,他已断气。

    ※

    一条人影自楼梯口奔上,一道凌厉至极的掌力传来,觉空察觉偷袭,转身举掌相迎。啪啪啪一连数声,两人已对上数掌,对方所使正是觉空最熟悉的大般若掌。

    来者却非僧人,这人虽无易筋经为根底,掌力却排山倒海,竟不亚于觉字辈僧人。觉空气力已竭,每对一掌便退一步,转眼连退四五步。

    虽然发须已变,但觉空立即叫出了这人的名字。

    “了心!”

    奔至塔边的明不详正要跃出,闻声停步回头。

    了心逼退觉空,大喊:“详儿快逃!”随即奔向明不详,拉住他左手,两人同时纵身一跃。

    觉空没有追击,他只觉喉头一甜,喷出口鲜血,腿脚无力。但他没有弯下膝盖,深深吸了口气,仍是站得笔直。

    楼下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为首者见着觉空,恭敬行礼:“启禀首座,方丈自尽,觉观与了武身亡,觉广、觉明与了证三僧已就擒。”

    觉见自尽了?到死他还是要给我添麻烦?

    觉空点点头:“跟我来。”

    他内伤严重,真气耗竭,极度疲倦,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策动了一场政变。许多年来,他一直在佛都布置耳目,早在前年觉见开放妓院举止怪异时,他便起了疑心,作下安排。他先在佛都布置更多心腹备用,又用从子德身上榨取的二十万两银子召募一支私军,这支私军很快便会赶来,他还为今日之事请来五十余名夜榜高手,其中十名另有任务。

    他与觉见相同,直到三天前才将自己的计划告知觉寂与了平,同时选入三百名俗家弟子授予机宜。他精心布置,利用佛诞日正僧分散各处时动手。

    对僧众的屠杀只是开端,在外来的刺客与俗家弟子联手下,留在少林寺的近千名僧人尽遭屠戮,逃出者不足百人。在佛都迎宾听闻巨变的僧侣与俗家弟子先后赶来,正僧们没有领头,太过凌乱,少则十数人,多不过数十人一团,像待宰的羊进入屠场,一进少林寺就被埋伏在左右的刺客偷袭,也有不明状况的俗家弟子因反抗被误杀。

    驻守在无名寺的僧兵与俗家弟子不知发生何事,有自少林寺中逃出的僧人说觉空造反,顿时剑拔弩张。双方领头都没有收到命令,只能一边探听消息,一边安抚手下。来佛都礼佛的百姓听闻大变,慌忙下山,将山路堵得水泄不通,被踩死的不知凡几。

    觉空下令紧闭少林寺门,还未黄昏,曾为俗僧之一法号觉朱的俗家弟子贾子珠领着觉空私募的两千俗家弟子赶来,堵住佛都通往山下的道路,遇百姓则放行,遇僧人下山便杀,不少非属少林只因佛诞而来的和尚也遭杀戮。

    初步控制局势后,觉空招来亲信弟子,各授代掌四院各处,收拾尸体,让俗家弟子各安其分,又传召觉闻,回报弟子说觉闻在大雄宝殿诵经,不肯过来。

    觉空沉吟半晌,离开普贤院。俗家弟子们正将一具具僧人尸体堆叠在板车上,甚或直接拖行,尤以正律阁中尸体最多。浓重的血腥味弥漫道路,打扫的弟子将水泼在地上,刷洗血迹。

    近千具尸体被堆放在通往大雄宝殿的路上,黄色的僧衣,风干的墨红色血迹,像座颜色古怪的小山。

    持着兵器的俗家弟子经过时对觉空行礼,他们在搜捕寺中残余僧人,觉空颔首点头,一路行至大雄宝殿。

    他非常疲累,但还有太多事等着他处理。

    或许杀明不详并不正确,大耗体力,他没料到这少年有着不合常情的天分,这让觉空重新思考了净当初的话是否属实。

    他来到大雄宝殿,长明灯依然明亮,但过往的梵唱已不复存。觉闻跪坐在如来法相前,手持佛珠,低声吟诵着往生净土神咒,声音虽低,却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不住回荡。

    “觉寂重伤不能视事,本座需要你帮忙。”觉空说话仍是一如既往的开门见山。

    觉闻停下诵经,缓缓抬头望向佛像,忽问:“觉空首座怕过吗?”

    觉空抬头,如来法相庄严,慈眉低垂,那巨大的佛像此刻竟有莫名的压迫感,彷佛一掌拍下就能将自己碾作齑粉。

    “怕。”觉空回答,“本座怕佛灭了少林。”

    “首座从没相信过方丈的改革?”觉闻问。

    “从一开始本座就不信他。”觉空回答,“本座只是在等恰当的时机,等他提议改制再动手。”

    “如果方丈真有心改革呢?”觉闻问,“难道就没有这种可能,假若是真的呢?”

    “改革必须在本座手上进行才能安心。”觉空说道,“如果有误,本座也只能说遗憾。”

    “一千多条人命!”觉闻霍然站起,望向觉空,眼眶泛红,“就只是一句遗憾?”

    “本座没有慈悲。”觉空回答得简短有力,“而且本座对了。”

    觉闻跌坐在蒲团上,他知道觉空是怎样的人,为了维持少林存续,即便死上万人、十万人,觉空也不会皱眉,即便让四省百姓受无穷苦难,也不会换来觉空一眼怜悯。

    “贫僧告老。”觉闻拜伏于地,“贫僧想寻一处清净地专注佛法,在少林,贫僧无法修行。”

    “你不能告老。”觉空说道,“你素来潜心佛法,正僧对你敌意不深,佛都还有三千弟子驻守,半数是僧人,他们正混乱,需你招降。此外还要召回驰援衡山的队伍,你还需安抚三省僧人,继续推动少林改革。”

    “贫僧无能为力。”觉闻仍是拒绝。

    “你不能拒绝。”觉空道,“觉明、觉广、了证还在狱中,你若拒绝,这三僧便无用处。佛都那一千多名僧人若不能招降,本座只能尽屠,这些人命还系于你手。”

    觉闻吃了一惊。

    “你不仅不能告老,本座还要你接手少林。”觉空缓缓说道,“你要成为新一任少林方丈。”

    觉闻吃惊更甚,他料不到觉空竟会以正僧性命要胁,更想不到觉空竟要自己担任方丈。

    觉空伟岸的身躯突然一晃,这座巍峨不动的大山竟也有动摇的时刻,觉闻察觉不对,忙起身扶住几乎摔倒的觉空。

    “本座已派人刺杀觉如。”觉空竭力保持威严,但语气虚弱。他消耗太多,连战四名正僧高手,又与明不详和了心交手,之后不仅没休息,还安排布置许多事情,他早已心力耗竭,支持他没有倒下的是维持少林的信念。

    “你要安抚正僧,主持大局。”觉空说道,“否则,少林会因你死更多人。”

    说完这话,觉空便晕了过去。

    觉闻忙将觉空放下,奔至大雄宝殿外,高声大喊:“来人!来人!快寻大夫!”他左脚刚跨过门槛,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是正前方堆积如山的僧尸,回首是法相庄严的如来佛祖。

    是正是俗,只在一道门槛……

    (第八卷 佛前长明 完)

    作者附言:从今尔后,作者与读者都不用再被觉字了字荼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