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余晖映得树林黄灿灿一片,小径上野草不过寸许长,没有过多的碎石,软硬适中,踏着非常舒适。这里树高林深,应该不会有太多人经过。
但明不详还是看见了人。
少年像根竹竿似的站在树下,面前有条绳圈,显然是踩着凳子一类的东西才高得不像话。他在绳圈前迟疑许久,把头放进绳圈又退出,反复再三,太过专注,以致于没注意到明不详已来到身后。
他终于下定决心,将绳子套在脖子上,将凳子踢翻。他两眼翻白,双手不住向天空虚张,似乎想抓到点什么。
明不详抬头看他挣扎的模样,将凳子轻轻放回他脚边。
少年姓郭,叫郭壁年,今年十九岁。他是鼓起全部勇气才有自尽的决心。但投缳自尽并没有他以为的那般容易,凳子被踢翻,他喘不过气,头脑发热发胀,全身痉挛,耳朵里不断发出“嗡——嗡——”的巨大声响,让他以为自己要耳聋了。他看到一片光亮,有种漂浮感,肢体渐渐麻木,他奋力伸手想抓紧绳索,但双手不听使唤,不知道要抓往哪去。
然后他感觉脚底一实,似乎踩到什么东西,像是即将淹死的人抓住浮木,他奋力让双脚踏实,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一倒。他没摔着,落在个不知什么身上,眼前一黑。
好吵。郭壁年只觉得黑暗中有个不停回荡的嗡嗡声,吵得他睡不着觉。他睁开眼,看到一张俊美娟秀的脸。
好漂亮的一张脸,郭壁年想着,随即回过神来,不住咳嗽,从地上挣扎起身,不断干呕,一面摸着脖子,确认自己还活着。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多管闲事!”郭壁年抱怨着,声音有些哑。他吞了几口口水,觉得有些晕眩。
那人见他无恙,坐在地上,背对着夕阳,夕阳余光从他身后洒来,竟让郭壁年感觉目眩神迷。他恍惚间发现,自己以为已过了许久,原来太阳都还没下山,抬头望去,绳索还挂在枝头摇晃,像在朝他招手,凳子则被端正摆在下方。
“我叫明不详。”那人自报名姓,随后问道,“你呢?”
“我姓郭,叫郭壁年。你知不知道我鼓起多大勇气才敢自杀?” 郭壁年垂着头,不想再对眼前这俊美青年发脾气,“你不该救我,我没勇气再去死了。”
“我没救你。”明不详指了指凳子,“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郭壁年想起方才情境,隐约间脚下踏实了,这才倒下,不禁一愣,望着对方说道:“你会不会救人?不是应该把我从树上放下,怎会帮我垫凳子?”
明不详摇头:“我怕被嫌多管闲事,想你若一心求死,就不会站回凳子上。”
“救人还怕多管闲事?”他刚说完,明不详就指了指他:“你刚才就说我多管闲事。”
郭壁年不禁哑然,露出苦笑。
“死是什么感觉?”明不详问。
郭壁年没想他竟问这种问题,一愣之后才道:“我……我是不是挂在树上很久了?”
“只有一会,很短,昏迷的时间也不长,再多一会可能就救不回来了。”明不详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看到白光,很痛苦,全身僵硬,但又有点……舒服?我感觉时间过去好久,醒来才发现太阳还没下山。”郭壁年无法回答这问题,方才经历的感觉太难形容。
“你为什么想死?”明不详问。
郭壁年道:“活着太痛苦了。每个人一生下来,家世好坏,父母是谁,身份尊卑都注定了,我想重新投胎到别的人家,或许就不会活得这么痛苦。”
明不详沉思片刻,道:“你穿的衣服料子很好,还学过武功,练过很好的内功心法,且是打小练起,所以才能这么快醒来,应是世家子弟。”
郭壁年一愣:“我没说我穷,也没说我家世不好。”
“穿得起你这衣服的百中无一。”明不详摇头,“要比现在更好,你要自尽很多次。”
郭壁年低声道:“也没这么难。”他忽觉天色已暗,忙站起身道,“我要回家了。”
他起身太急,脚步虚浮,又是黑夜,绊了个踉跄,险些摔倒,正要走,忽听得明不详道:“你真想死?”
郭壁年回头,黑暗中,明不详的身影模糊不清。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怕疼,我……好不容易,唉……你真不该救我的。”
“有什么烦恼,明日来这找我。”明不详道,“或许我能帮你。”
郭壁年目送着明不详的身影在黑夜中隐没。
郭壁年就住在树林左近的嘉阳镇,正如明不详所料,他是世家子弟,父亲是铁鹰门掌门,虽然规矩上受普光寺节制,但普光寺远在七十里外的别山镇上,嘉阳镇还是铁鹰门说了算。
虽然是偏僻小镇,嘉阳镇也有数千人口,有良田,靠近水源,生活富足,郭壁年自幼便不缺钱花。少林境内虽不排斥其他宗教,仍以佛教为尊,大部分人都笃信佛教,嘉阳镇民风保守纯朴。
郭壁年回到家时已经天黑,郭父见儿子回来,问道:“去哪了?晚饭都没回来吃,两个弟弟等你吃饭呢。”
郭壁年道:“门派里没什么大事,我公办完无聊,就去半山林那走走。”
郭父道:“门派的事都打点好了?”
郭壁年道:“都处理完了。今年秋收的粮帐清了,等着上呈普光寺,比去年还多着一成。镇东的驰道有些坏了,明年得修整,我合计从库银里还能拨个几百两。几桩讼案我交给林师爷先过卷宗,明日向我禀告。”
郭父道:“李家宅院的案子呢?”
郭壁年道:“入室劫掠是盗匪行为,宜重刑,我打算处死犯人。”
郭父点头:“有时间为什么不练功?”
郭壁年哑口无言。
郭父道:“你是铁鹰门以后的掌门,片刻松懈不得。门派虽小,上上下下也有忙不完的事,功夫也不能落下。之前说让你投入普光寺了圆住持门下当个俗僧,以后在普光寺底下办事,机缘好能入堂,铁鹰门就发扬光大了,不然留在普光寺当住持也好。你未成亲,先剃度总是不便,怕对佛祖不敬,现在方丈下了法旨,俗家弟子也能入堂,正是好事,你也免遭剃光头的罪。我明年帮你找个婚事,早日成亲,爹再带你去普光寺拜入了圆住持门下。”
郭壁年点点头:“一切听爹安排。”
郭父站起身,拍拍儿子肩膀:“你任重道远,事情很多,但你是郭家长子,男人要有男人的样子,长子要有长子的担当。你以后要扛着铁鹰派,门派虽小,也别让人看轻。”
郭壁年应了声是,郭父接着道:“还有件事,铁鹰门刀法讲究力大刀沉,你委托匠人造的怎么是把唐刀?上面那些珍珠玉饰流苏更是不成体统。”
郭壁年恭敬道:“孩儿想,刀鞘上有些装饰也好彰显身份。”
郭父道:“华而不实,整得跟青城那些假书生和衡山峨眉那些泼娘们似的。爹今早帮你退了,为你另造了把九环刀,使起来趁手。”
但是那把刀漂亮啊,郭壁年心想,嘴上应着:“孩儿今早就听林师爷提了,照爹的吩咐就是。”
“真是爹的好儿子!”郭父大笑,“去吃饭吧,两个弟弟在等你呢。”
郭壁年有两个兄弟,一个小他两岁,一个小他四岁。他到了饭堂,问道:“怎么不先吃?用不着等我的。”
二弟站起身来,垂手道:“爹说大哥没回来,我们不许先吃。”
郭壁年默然半晌,道:“一起吃吧。”
※
回到卧房,郭壁年没有立即点起油灯,坐在床沿发呆。他今日险死还生,回想起来余悸犹存,又懊恼着没有死去,但要再死一次也不敢。
二更后,门派里巡逻守卫渐少,他起身提了油灯,却不点起,摸黑沿着廊道走至后院。巡逻守卫是他安排的,他知道现在是最安全的时候,经过父亲寝室时,格外蹑手蹑脚。
后院有间厢房,门户紧闭,他轻轻推开门,回身掩上。屋里很黑,但他很熟悉,闭着眼也能走上阁楼。阁楼没有窗户,到了这他才点起油灯,照亮这整齐有序堆满母亲遗物的房间。
阁楼高度勉强够他站直身子,他将油灯挂在东边一角的壁挂上,掀开下方一个大木箱,在里头反复挑选,选中一件披帛襦裙。他脱去衣服,换上襦裙,将头发解散,挽了个百合髻,簪上玉钗,从木箱里取出个梳妆盒,里头有各式胭脂水粉。
他左手拿着铜镜,右手以黛笔画眉,上胭脂,抹口脂,贴上花钿,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松了一口气。
胸口的郁闷终于抒发,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漂亮。可惜铜镜很小,看不着全身,只能照着脸,他站起身,尽力照着周身,轻移莲步学大家闺秀的姿态走路。
郭壁年喜欢漂亮的东西,这事得从他很小的时候说起。
娘生下他后,一直想要个女儿,又生了两个儿子才为他生下一个妹妹,自是爱逾性命。然而这妹妹未满周岁就夭折了,娘非常伤心,甚至因此得了疯病,被爹安排在这房间里养病,那时他才七岁。
八岁那年,爹做寿,请来戏班子唱戏。这是他第一次听戏,唱的是一出定军山。他觉得戏袍花花绿绿很漂亮,年小顽皮的他摸进戏班子换衣服的厢房翻箱倒柜,拿画笔在脸上胡乱画着,挑了件最漂亮的衣服穿上。
戏服又大又重,他手脚全裹在里头,听到有人走进厢房,手忙脚乱脱不下衣服,想爬窗又被衣裙绊倒,摔倒在窗边嚎啕大哭,引来围观。
原来他挑了件花旦的衣服,一脸五颜六色,妆都哭花了。众人见他小孩子穿戏服的模样,笑成一团,连爹也笑了,唯独娘抢上前来抱着他痛哭,喊着:“囡囡,你回来啦!囡囡!”
爹将娘拉开,派人将她送回厢房。从那天起,娘时常叫来他,为他化妆,给他穿上新买的衣服,那都是姑娘家的穿戴,让他在面前走着。
直到九岁那年,爹无意间来到厢房,看到他穿着女装挽着双平髻,狠狠赏了娘几巴掌,将他带走,嘱咐他以后再也不能单独见母亲。来年,娘就在郁郁寡欢中过世了,遗物被收藏在阁楼里,包含衣服、首饰和妆盒。
他努力成为父亲想要的儿子,学文习武,学着掌理门派大事,像个男人一样照顾弟弟。他每日都在努力,但父亲始终觉得不够,令他倍感压抑。某日,他来到母亲生前养病的厢房,鬼使神差地爬上阁楼,打开了母亲的遗物。
郭壁年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姑娘,他只觉得那些衣服好看。
他真心觉得好看。胭脂黛笔让眉目如画,肤红齿白,襦裙、披肩、宽袖、花钿、发簪都比男人的衣饰好看太多。他喜欢漂亮的东西,仅此而已,他并不好男色,也不想当相公,他觉得挂着流苏镶着玉石珊瑚的唐刀很漂亮,但父亲认为九环刀才能力压群雄。
于是这里成了郭壁年的隐密,每当他疲累时,就会来到阁楼,穿上母亲的衣服,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偶而也会出门,趁着去别山镇普光寺公办,偷偷带些胭脂回来,藏在阁楼里。他很想知道穿上这样衣服的自己是不是很漂亮,但阁楼里只有一面手镜,照不出全身。
父亲说要他拜入普光寺当和尚时,真把他吓坏了。剃光头,那得多丑?他故意与父亲说起佛经,说得悠然神往,父亲怕他假出家弄成真出家,于是说娶媳妇后再作打算。幸好现在规矩改了,他也真希望能早点成亲,多个媳妇打扮。他想替媳妇画眉扑粉,为媳妇买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
可惜自己长得不够好,大鼻阔嘴,跟父亲太像,要是今天那个明不详打扮起来,一定能惊艳许多人。
明不详?这名字好像在哪儿见过……
※
“你是通缉犯,我在海捕文书里看到你的了!”
第二天,郭壁年又来到树林,来见明不详。
“你要抓我吗?”明不详坐在树上,阳光穿透树影,风吹枝叶,摇摇晃晃。
“我要抓你就不会一个人来了。”郭壁年坐在地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是因为明不详是逃犯?他不想抓明不详。至于理由,这么漂亮的人儿扔进大牢多可惜,再说这人还救了自己一命。
难不成是因为明不详说能帮到自己?
郭壁年也不知道明不详能怎么帮自己,他连自己的癖好都说不出口。并不是羞耻,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羞耻的,但少林辖下除了嵩山境内,多半民风保守,连相公都不受待见,嘉阳镇百姓更是纯朴,自己的癖好太过惊世骇俗,泄露出去,普光寺不会收自己这样的弟子,最重要的是,爹一定会疯掉。
“那你为什么来?”明不详从树上跳下。
郭壁年犹豫半晌,说不出话。明不详走至他身边,两人相对无言,明不详忽地问道:“你有相好的姑娘,家里反对?”
郭壁年一愣,忙道:“没。家教甚严,不敢轻犯女色。”
“你今日没碰过姑娘?”明不详又问。
“没有!”郭壁年道,“男女有别,哪能轻薄?我可不是浮浪子。”
“那你身上怎会有脂粉味?就混在熏香味里。”
郭壁年大吃一惊,忙抬手嗅了嗅,用力抹了抹脸,把手放在鼻端,没闻着什么味道。他一直很小心,离开阁楼后会用熏香熏衣,以免被父亲发现。
“我鼻子灵,一般人闻不到。”明不详道,“不过寻常人听到这话,该是先嗅衣袖、肩膀、胸口,你却先闻指尖,摸脸。”
“我摸过姑娘的脸,又被姑娘亲了脸颊,所以……”这抵赖徒劳无功,方才才说自己不是浮浪子。
“你来了,就是有话想说。”明不详道,“我是个逃犯,说的话无人会信,你有烦恼尽管说,即便我帮不上忙,你也不用闷得慌。”
郭壁年红着脸,心跳加速,他确实想找个人说话,很想很想。他犹豫着望向明不详,忍不住想:“这么漂亮的人,应该不是个坏人吧?”于是问:“你为什么要刺杀江西总舵?”
“你觉得他不该死吗?”明不详反问。
郭壁年道:“那是丐帮辖地,他有罪也该由丐帮处置。”
明不详道:“我有个朋友说,做自己良心上过得去的事。”
郭壁年听他这样说,更觉这人可信,于是道:“你会帮我保守秘密,绝不会泄露吧?”
明不详点头。
“我……我喜欢姑娘的衣服。”郭壁年终于说出口,又连忙摇手,“你别多想,我不是相公,我喜欢姑娘,想把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不是那种男人!我……就觉得漂亮,我喜欢漂亮的东西!”
他忍不住看明不详的脸色,见他既无惊讶,也无嘲笑之意,稍稍安下心来,一股脑将事情和盘托出,从小时候有个妹妹说起,说到自己躲在藏有母亲遗物的阁楼上换装,甚至无法见到自己盛装打扮后的全貌。
一个秘密很重,但若有人分摊,重量就少了一半,把心底话说出来,郭壁年只觉胸中坦荡,一口郁气抒发,却又不安起来,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龌龊?一个大男人……”
明不详摇头:“古人中也有不少喜着女装之人,何晏美姿仪,好服妇人之服,明帝好妇人之饰,即便佛门中人也有善本法师以女装奏琵琶,虽罕见,非无前例。”
“但我爹不会喜欢,他看见了会气死。”郭壁年道,“我是铁鹰派的掌门继承人,做不了这么惊世骇俗的事,而且传到普光寺去,我就不能拜入普光寺门下了,前途就完了。”
“躲起来偷偷穿就是。”明不详道,“用不着自尽。”
“我……我想让人看见。”郭壁年低着头,“我想穿着漂亮衣服,让人夸我漂亮。我不像你,你长得好看,很多人会夸,我想打扮,我……我想光明正大走出去,不想偷偷摸摸,但是……”
明不详道:“但是你怕穿上女装被非议,被讥笑,让父亲蒙羞,让铁鹰门丢脸,你很痛苦,这就是你自杀的原因?”
郭壁年默默点头。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你这是求不得苦。”明不详想了想,道,“我或许能帮你。”
郭壁年一愣:“怎么帮?”
“你想让人家看不是?”明不详指指自己,“我应该算是个人吧?”
郭壁年张大眼,欣喜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