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九十年八月秋
刺杀彭千麒事败,曹栖岩当即向彭南二密告于轩卿藏身处。这是险中求活的一着,谁也拿捏不定彭南二会不会卸磨杀驴,把他也给正法了。
他对彭南二说:“公子骁勇,身边不可无智囊辅佐,石停得蒙不死之恩,愿效犬马之劳。”
彭南二只冷峻地看他一眼,便把他收为幕僚,也不追究他同谋之罪。曹栖岩下令搜捕于轩卿亲族,罗织罪名,诬为同谋,由他亲自监斩。
如此心狠手辣,除了示忠,曹栖岩对于轩卿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既哀其软弱,又恨其自诩清高。
若不是当日于某迂腐,导致事败,自己怎会为求保命落得个忘恩背信的骂名?他想起明不详说过的那番话:岩上非凤凰栖地,他日展翅高飞,前途不可限量。就是这番话点醒自己,要飞上枝头,于轩卿就是那块臭石头,非得一脚踢开不可。
抛却了旧东家,就该摸清新东家的上意。彭千麒被救回时只剩一口气,左臂断折,身上刀剑伤十数处,任谁都知道放着不管,不用半天这人就得断气。这于彭家,于江西百姓,甚至于整个丐帮都是好事,当然对彭南二而言更好。曹栖岩试探问着:“老总舵身受重伤,大公子失踪已久,无人承担大任,江西政务一日不可废弛,二公子宜掌内外机要,以防万一。”
话说得含蓄,弦外之音却铿然作响,也不知彭二公子听不听得懂。他冒大不韪进言也为安身立命,毕竟以叛徒之身入仕,难得信任,若彭南二听劝,自己便有从龙之功。
彭南二只回了一句话:“找寻良医,不计代价救回总舵。”
曹栖岩吃了一惊,摸不透彭南二是虚以委蛇还是当真要救,直到彭南二又说了句:“总舵不活,大夫跟你都一起死。”曹栖岩这才去找寻良医。
当时只道彭南二还顾着父子之情,自己妄言惹祸,心自惴惴,可等他多打听了些消息,便又觉得古怪。且不说别的,彭千麒重伤昏迷这段光景,彭南二从未探望,向大夫问起也就一句:“能活吗?”于是曹栖岩旁敲侧击,向那多话轻佻又浮躁的彭南三打听。
彭南三是个草包,虽不似彭千麒那般狠戾残暴,也是贪酒好色之徒。他与彭南四感情最好,但彭南四死在三爷手上,他一个屁也不敢放,据说暗自难过了几个月就雨过天青。他与大部分兄弟一样畏爹如虎,但也与父亲最是臭味相投,这也是剿灭彭家时彭千麒会带上他与彭南四的原因。
“咱们兄弟都是爷爷跟叔公带大的。”彭南三喝了几口酒就说了,“小时候见着爹,除了打招呼也不说啥话,能避则避。”
彭南三想了想,道:“我们以前在彭家还跟爹住同一侧厢房,后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二哥被爹打成重伤,将养了快一年,我们就搬到另一边厢房,平日里连见面都少了。”
彭南大去了哪里?这也是彭家的一个谜团,曹栖岩试着打听,彭南三道:“大哥对咱们兄弟都挺和气。他这人斯文礼貌,功夫练得不错,二十岁那年爷爷替他安排了婚事,成婚后就搬出去住,不到半年大嫂就死了,大哥突然不见,找也找不着。我年纪大,还记得些往事,老五那时还小,怕记不得太多。”
“不过这事跟我爹没关系。”彭南三像是知道人家肯定会误会,解释道,“那时爹被软禁在家,大门都出不去。大哥成婚后就搬出去住,我都没见过大嫂。”说着又叹了口气,“他也是咱兄弟里唯一娶过老婆的,其他人可羡慕死啦。”
虽然如此,彭南三还是有几个强纳的妾室。或许真如传言,彭南大耻于姓彭,所以离开彭家,这点在彭南五身上或许可见端倪。
彭南五是个庸才,虽然平庸,但人倒好相处,既不苛待属下,也不摆架子,更不像彭南三会强娶妾室,顶多上上群芳楼,平日里更是从不提家事。曹栖岩知道这人是个不做不错的,仗着彭家余荫富贵一生便知足,其他的能不管便不管。
兜回彭南二身上,对于这个新上司,曹栖岩还琢磨不定。彭南二寡言,精明能干,治军严谨,赏罚分明,总是冷峻着一张近乎苍白的脸。彭千麒重伤后,他代掌江西事务有条不紊,展现出过人才干。他甚至连群芳楼都不上,但若以为他是个温和的人,那便大错特错,处斩于家一众时,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用刑严酷,谁犯了错都是重惩,这样狠辣的一个人,既然不是父慈子孝,彭南二为什么非救臭狼不可?
还有另一件事让曹栖岩分不开身,那便是徐帮主要打衡山,领兵前往长沙,江西要确保粮路,督办粮草的事落到了彭家身上。彭南二将这事交给他,曹栖岩正要建功,不敢怠慢,也就不急着解开疑惑。
彭千麒遇刺后不到十天,彭镇文便从彭家赶来抚州,亲自坐镇江西,这是曹栖岩第一次见着这位彭家第二号人物。
彭镇文人如其名,与彭家其他重武轻文的弟子不同,作书生打扮,穿一袭淡蓝色蜀锦袍,方面阔耳,白发斑驳,内敛沉稳。他年近六旬,与彭千麒年纪相当,按辈排序却是彭千麒族叔。实则彭千麒并无管理门派之能,彭家所有事务几乎都由他掌握,据说前任掌门死后,连伏虎七式的秘籍与口诀都是由他代为掌管,可见前掌门对他倚重之深。
彭镇文来到江西的第二天,曹栖岩正筹办粮草,傍晚时分来到江西总舵,拟将帐目送给彭南二过目,也好让粮车领令上路。曹栖岩亮了令牌,守卫说代总舵正与代掌门商议要事,命他在书房稍候。
他在书房正自琢磨,忽听有人说话,就在窗外的廊道上。争执声有些大,曹栖岩竖起耳朵走至门旁,只听一个似乎是彭镇文低沉嗓音说道:“你可以当代掌门。”
又听一个尖细声音道:“你还想等大哥回来?如果他不回来呢,要让老三还是老五当掌门?彭家出一代废物还不够?”
这声音是彭南二的。曹栖岩疑惑,虽说彭家有传长的习惯,但并无规制,只要嫡传即能继承,彭南二远比两个弟弟有手腕,但彭镇文似乎不以为然?
“你大哥还在,等找到你大哥再说。”
“我也是嫡子!”听得出彭南二压抑着怒意,“我也能继承彭家!”
“你不能。”彭镇文回答得斩钉截铁,随即是一片静默。
“所以你不舍得让他死?”彭镇文忽地问道。
“我受的苦,他也得尝一尝!”彭南二回答。
“都不知是折磨谁呢。”彭镇文语带嘲讽。
曹栖岩听话音渐近,缓缓退出房门。不久后,彭南二与彭镇文来到书房,曹栖岩守在门外,恭敬地将帐目递给彭南二,瞥见彭镇文就站在彭南二身边。
彭家还有些隐密,或许那会是自己的晋升之途。
“有谋刺总舵的凶手线索吗?”彭镇文看似随口一问。他还不知道自己与于轩卿的关系,曹栖岩恭敬回答:“还有两个在逃的,已发出通缉。”
“叫什么名字?”彭镇文问。
“一个叫李景风,不知来历,已刺杀过许多要人,悬赏六百两。另一个叫明不详,少林弟子,悬赏四百两。”
彭镇文挑眉,李景风这名字他听过,明不详又是谁?
※
虽然早早听着消息,但萧情故没想到少林会变成这样,踏进山西境内才知道局面有多荒唐。各地寺庙都能见着还留着光头穿着便服准备还俗的僧……或许现在称僧人不太对,他们全都还俗了。
虽然还俗,但还在寺里张罗事务,有些俗家弟子索性换了便服,个个衣冠楚楚,顶着来不及长出头发的光头在寺院里接待施主宾客。他听说有些由俗僧担任住持的寺庙已开始在后院养鸡养鸭,招聘新厨子,好提供荤菜给驻寺的俗家弟子。
开妓院,俗家弟子充斥寺庙,萧情故突然想起师父觉如常说的不成体统。他过去总以为师父偏见太深,执念太重,现而今才觉得师父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如此寺庙当真不成体统,放任下去,只怕这些俗家弟子要在寺里生孩子。
他真不知道师父会有多生气。
觉如早已暴跳如雷,整整两个时辰,指天骂地,从觉见方丈、窝里刀觉观、文殊院三僧一路骂到馒头了证。骂一遍不够,又从了证骂起,一路骂回觉见方丈,说他错看觉见,原以为觉见与觉空素来不睦,当能护持正法,却不想竟沉沦至此,与觉空成了一丘之貉。
萧情故倒是看出另一件事来。
“这大半年来觉见方丈很得众望。”萧情故说道,“现今俗僧对方丈感恩戴德,声势一时无两,或许正俗之争真能就此了结。”
“没了正法,就算得了众望又有什么用?众望不过一时,正法如灯长明不灭,如今景况正是波旬弟子以佛灭佛!”
说到波旬弟子,萧情故心底一突。他对这四字素来警惕,一讲到这四字就想起那人。
他始终觉得觉见方丈的改变并不单纯,尤其是得知明不详拜访过觉见之后。他上回要师父把师兄都叫来山西,如今想来反倒不妥,该留几名师兄在少林探听消息,于是问道:“几位师兄都来山西了吗?”
“不是你让我叫来的?”觉如反问。
“师父在少林还有眼线吗?也好知道点消息。”
“你当师父傻了吗?”觉如道,“我在正语堂这么多年,总有几个心腹。”
萧情故心下稍安,又问:“师父见过觉见方丈了吗?”
“我人还没去,觉见就传法旨给我,说战事方兴,要我驻守山西不可擅离,摆明就是要把我困在这,不让我回去!”
觉如骂得口渴,取了桌上的茶壶就着嘴灌,萧情故知他怒极,劝道:“师父,庄重些。”
“佛不成佛,他娘的还有什么好庄重!”觉如重重将茶壶往桌上一砸,“砰!”的一声巨响。他吸了口气,问道:“四月你才来过,现在又为什么来,想替嵩山打听什么消息?我听说你们经由孤坟地运了批银两到华山,还写信说嵩山不服昆仑共议,你们什么身份,轮得到你们不服?”
“师父消消气。”萧情故道,“徒儿是有件事要打听。听说少林调拨粮草兵马,要派两万弟子协助衡山?”
“是有这桩事,觉空说从河南到湖南千里之遥,粮路要通畅,还得经过武当地界,需与行舟掌门打招呼。瞧,连青城船队都被赶了出去,行舟掌门可没这么容易大开方便之门。这得花些时间,我瞧着他是打算拖延,静观其变,不过方丈要他先调集郑州驻守弟子尽快出发,估计也就这两个月的事了。”
“您说是觉空首座拖延?”萧情故讶异,“我以为援救衡山是他说服方丈的。”
“是觉见方丈的主意,觉空反而反对。”
萧情故大惑不解:“不是说觉空首座与李掌门私交甚笃?怎么……”他沉思着,觉得觉空说不定有其他绸缪,只是被觉见搅乱。
“你就为打听这件事而来?”觉如问,“你他娘的嵩山没信差吗?”
萧情故叹了口气:“徒儿现今在嵩山也受提防呢。”
“因为你出身少林?你都入赘了,苏长宁那老小子还信你不过?”
萧情故苦笑:“徒儿也是两面为难。”
“说到这,给你看样东西。”觉如突然想到什么,拿了张通缉令出来,“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有消息了,瞧。”
那是一张来自江西的通缉令,明不详刺杀臭狼,悬赏四百两。
“与他一起的还有那个在昆仑宫对九大家发仇名状,背了许多大案的李景风。”
萧情故瞪大眼。李景风刺杀臭狼毫不意外,意外的是明不详怎会扯上这事?这家伙也会主持正义?真是难以置信。
不过他想,既然有了通缉令,南来北往包摘瓜的人不少,明不详又不是成名高手,说不定会有许多人找他麻烦,这么一想,顿觉那些个海捕衙门只怕要遭横祸。
明不详……他现在究竟在哪?
※
荒野上倒落三具尸体,浑身血污的青年颤着手,刀还插在其中一具尸体上。一旁的妇人惊恐地瞪大眼坐倒在地,口中不停发出毫无意义的惊呼。
怎么变成这样的?青年脑中一团乱麻。就在昨天,自己一行人见着悬赏中的要犯,四百两,好大一笔赏金,虽然刺杀臭狼是义举,海捕衙门里许多人都不想接,又担心这人武功高强,毕竟听说臭狼也被刺成重伤,有这武功的要犯,就自己这五个人也不敢轻易下手。
但是四百两……这么大笔钱……
明明很容易就得手了,让大嫂装成落难女子,一碗麻药就将他麻翻,明明这么容易。老大说得好,咱们不干的活,别人也会干,管他名声好不好,收了钱大不了散伙,还怕人寻仇吗?
还没动手他就醒来了,说服老大,说把他送往江西会有更多赏金,老大信了,将他绑起,然后,只过了一夜……
青年不知道简老二为什么突然要杀老大,也不知道老大为什么想杀大嫂,更不知道小吕为什么杀了老大后要杀自己。只剩下自己与大嫂了,青年望向大嫂,嫂子眼神惊慌,转身连滚带爬地逃了。
为什么要跑?青年茫然。那个要犯突然跳起身来。怎么回事,他不是被绑着吗,怎么挣脱的,是谁帮他解开的绳索?
青年听到那人在自己耳边低语:“地方上死了三个人,门派定要追究,你嫂子会怎么说?”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能直击心底。嫂子会怎么说?如果自己被抓了,又要怎么解释?青年跳起身来,喊道:“嫂子,别跑!”提着刀追入草丛里。
明不详离开抚州后便北上,他想回少林,沿水路离开江西抵达江城。他与李景风虽同是北上,但李景风比他晚动身,又往襄阳帮去,两人路上并未再遇。
他上回来到武当辖内不过是几个月前,那时行舟子还未继任掌门。据说这段时日行舟子雷厉风行,扫荡辖内路匪,然而收效甚微。地方门派疲敝多年,且多与路匪勾结,得了上令,不过走个过场,叫路匪最近安分些,即便有几个门派认真,也只是聊胜于无。
经过襄阳附近时,明不详听说青城来访的消息,还有船队离开襄阳帮的事,接着就进入河南境内。
少林真的变了,新开张的妓馆里姑娘花枝招展地迎客,有些俗家弟子还穿着僧服就毫不忌讳地进出妓馆。寺庙里更是僧俗混杂,有些寺庙甚至只有两三个真和尚,其他全是俗家弟子。
大多数俗家弟子都对觉见方丈改革的魄力大加赞赏,深信此后不再有正俗之分,至于正信的佛门弟子,只是个个手捻佛珠,低垂眉目口诵佛号。
明不详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自从被通缉,他沿路已遇过三批海捕衙门的人,其中一批只是对他问好,赞赏他几句,问他缺不缺银两,又有一批人只看着,不问也不管,径自离去。
当然也有想对他下手的。
他拣荒僻小径走,避开人群,尽量昼伏夜出。他不想张扬,尤其不想自己回来的消息传入少林。
作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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