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九十一年一月 春
哪里最能体现奈布巴都的舆论?暗巷里的泥墙,尤其贫困人家的外墙最是清楚。奈布巴都的人喜欢在墙上涂鸦,除了常见的不雅器官,连粗陋都算不上的春宫和粗言秽语外,他们会用粉笔或炭笔将对时政的不满、对谁的景仰或各种芝麻绿豆的小事,包括张三偷人李四摸狗全画在墙上。
麦尔举着油灯在暗巷里走动,经过一座又一座泥墙。已是子时,除非有解禁令,这时间在这里走动都是犯法的,毕竟许多非法勾当都是在入夜后进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就乖乖待在羊粪堆里吧,那里还有亮光。
细微的火光映在墙上,大部分都是图画,一个男人压着一个女人,一坨冒着味道的屎压着一个官员,青面獠牙提着刀的官员背着财宝箱,显然是控诉官员贪污或税务太重。
有少数文字,例如税务官去死,刺杀神子的人是某某亲王或某某大祭,还有一幅画着杨衍横躺在冰刺上被刺穿的图像,意思是杨衍死后会在冰狱中受苦,显然是不信杨衍是萨神之子的控诉。至于这么简陋的图怎么分辨出杨衍,当然是那双火眼了。
也有尊敬的画像,但很少,奈布巴都人不会把萨神或他们尊敬的人物放在这片涂鸦墙上,太亵渎了。麦尔发现墙角有一幅杨衍坐在銮轿上接受路人朝拜的画像,有文字写着:萨神之子垂怜我。
看来神子还是受到爱戴的,麦尔想着,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面干净的墙,或许是这两天才洗刷过。可怜的屋主,洗墙是气力活,刚洗干净的墙用不了几天又会布满涂鸦,或许就在今夜。
麦尔从衣袖里取出两支笔和一张纸,一支白粉笔,一支黑炭笔。他把粉笔交到提灯的左手,用手指扣着,右手摊开纸张,上面有幅画像。他就着油灯看那画像,又抬头看看干净的墙壁,有些犹豫。
这种事应该让高乐奇来才对,可高乐奇说自己画功太好,容易被发现,又或者高乐奇晚上不工作。
麦尔取出匕首将纸钉在墙上,用油灯照了照,比照着画起一幅巨大的图,跟人一样高,是杨衍乘坐銮轿的图像,眼中有着火焰。拙劣的画技让比例有些失调,麦尔没有把握别人认得出这是萨神之子,他想了片刻,写了“萨神之子”四个字,画个箭头指向图像。
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他抖落手上的粉尘。
“你在做什么!”一声大喝响起,被屋主发现了,麦尔转身就跑,绕过几个巷子,施展轻功越过屋顶。刑狱司的巡逻队恰巧撞上,立即将弓箭对准他,高声喊道:“谁?”麦尔从阴暗处提着油灯走出,刑狱司的队伍立即恭敬行礼:“麦尔总指挥!”
麦尔指着远处说道:“那里有人影,你们过去看看。”刑狱司的队伍迅速离去,麦尔则踏着稳重又缓慢的步伐回到亚里恩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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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大石耸立在亚里恩宫前,天知道买下这块石头和请来这位站在石头前蓄着苍白须发像个老学者般的雕匠花了多少银两。那绝对是够王红一家和哈克喝十辈子葡萄酒都大有敷余的数字,杨衍倒是不轻视艺匠,杨正德便是木工,他有时都觉得父亲拿的钱太少,相比之下,萨族对艺匠确实慷慨。
但这老头已经坐在石头前一个月了。他坐得那样端正,有时僵硬得搞不清哪块才是石头,哈克好几次都言之凿凿如果不是看到老头准时吃饭,他都相信老头死了,连尸体都硬了。
塔克几番催促老头动工,老头却动也不动。这位名叫辛格拉的大师说道:“一位来自西方蛮族的伟大前辈说过,雕刻并不是去雕琢石头,而是找到藏在石头里的雕像,将之取出。”
“我正在找里头的雕像。”辛格拉这样说。
这话高乐奇懂,甚至杨衍也可能懂一些,毕竟他是木匠的儿子,但塔克肯定不懂,他只问什么时候能完工。
“约莫三到十年。”辛格拉说道,“从我凿下第一刀开始算起。”
塔克简直快疯了。三年?他可等不了那么久!为了加强神子的威严,他打算在亚里恩宫前广场上立起杨衍的石雕,这才特地派人请来这位巧匠。据说葛塔塔巴都的祭司院放着历代萨司雕像的神殿中就有两尊是出自他手,包括现任萨司努尔丁的雕像。
他早听说过辛格拉脾气古怪,但也是著名的快手,没想到竟要三年。
“雕刻神子不是小事。”辛格拉道,“我老了,希望这是我最后一件作品。”
依循往例,每当塔克想不到办法时,就会找高乐奇。“快让那老头动手!”塔克说道,“十年,说不定他雕到一半就死了,他都这么老了!”
高乐奇只得来到辛格拉面前,说道:“令人尊敬的大师,我听说您对这雕像有想法?”
辛格拉点点头:“我希望它是我最后一尊传世之作。”
“我相信能的。”高乐奇列举了几位当代著名的雕刻师,赞扬辛格拉,“他们都比不上您。”辛格拉被这马屁拍得有些心虚,高乐奇列举的这些人有不少比他优秀,这点自知之明他是有的。
“我衷心希望您能尽快完成。如果能在六个月内完工,这将会是史上第一尊杨衍哈金雕像,我不希望第一尊杨衍哈金像的头衔落在别人手上。您知道的,外头有很多粗制滥造的劣质品,如果让它们成了第一,对神子是怎样的亵渎啊。”
辛格拉立刻站了起来。
如果在六个月内完工,他就是史上第一个雕刻出杨衍哈金像的雕刻师,如果三年后完工,那他就是许多雕刻神子像的雕刻师“之一”了。
“巧夺天工的辛格拉大师,我不打扰您那双被萨神祝福过的手了。”
高乐奇优雅地离去后,辛格拉立刻叫来所有弟子,准备动工。
“可是老师,您不是说要‘找出’藏在石头里的雕像吗?”弟子困惑地问,“您找到了吗?”
“我不管它藏在哪里。”辛格拉喊道,“咱们进去把它‘抓出来’!”
左手持书,右手持刀,这是辛格拉定下的神子形象,这神子将承继衍那婆多的智慧与腾格斯的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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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四个月的休养,杨衍终于康复。大夫说他虽险些失血过多而死,但伤势没有后患。他试着起身打了套百代神拳,长期休养让他虚弱,病榻上他时常运转易筋经内力,虽然只有小成,但每次运转都让他精神一分,他相信是明兄弟教他的武功又救了他一命。
一套百代神拳打完,杨衍气喘吁吁,端着汤药进来的哈克连忙上前扶他,被杨衍制止。
“我想走走。”杨衍道,“闷死我了。”
这几个月,除了冬至那天强忍着伤痛为塔克加冕,他还没离开过房间。他的腰不疼,倒是许久未经锻炼的筋骨纠结得厉害。
三个月来,祭司院没有更多动作,似乎不急着进逼亚里恩宫,高乐奇着实摸不透古尔萨司的想法。或许古尔萨司想把更多心力放在一统五大巴都上,亚里恩宫只是他随手可以处置的对象?
杨衍来到花园,蒙杜克正在教导巴尔德功夫。他们一家的奴印跟哈克脸上的流民印记都已除去。蒙杜克的弯刀相当犀利,一次又一次将巴尔德打倒在地。
他们偶尔会去巴都采买东西,当然身边随时跟着侍卫。由于哈克脸上的印记太明显,很多店家知道他是被神子祝福过的流民,都对他礼遇,哈克从没受到这样礼貌的招待,特别喜欢上街,每回都会拉着巴尔德出门。
杨衍见蒙杜克功夫很好,问道:“蒙杜克,你的武功跟谁学的?”
“祖上传下的。”蒙杜克道,“我是明教盲猡的后裔。我父亲比我厉害多了,听说祖父又比我父亲厉害很多。”
“明教?”杨衍想起在昆仑宫听彭小丐说起的故事,“你为什么不加入奴兵营?我听说这是奴隶成为平民的一种方式。”
“奴兵营的生活并不会比奴隶更好。”蒙杜克道,“他们在队伍里负责最低下繁重的劳役,作战时又要站在最前面,要很多战功才能升迁。他们其实还是奴隶,只是主人换成巴都,从人变成部落罢了。米拉不希望我冒险,而且我有孩子要照顾。”
“还有,加入奴兵营需要主人同意。有些主人会把奴隶卖去奴兵营,对他们说这是给他们成为平民的机会,拿走卖奴钱。会被卖的奴隶身体都不太行,在奴兵营也活不长久。”
“虽然如此,愿意加入奴兵营的奴隶还是很多。”蒙杜克道,“毕竟从奴隶换成平民身份,有些混得好的奴兵能在巴都买上房子,而不用宿在军营里头。”
杨衍点点头:“原来如此。奴兵营在哪里?”
“训练奴兵的地方就在巴都外,出巴都往北走一里就能瞧见。那里是最艰苦的地方,大多数奴兵都在那里训练,有些得到任务,会被分派出去。圣卫队、王宫卫队、刑狱司里都有奴兵,如果想分辨谁是奴兵出身,你瞧吧,跟在骑马的人身边走路的,吃饭时负责端饭菜的,还有打架时不着皮甲站在前面的就是了。”
“你如果加入奴兵营,一定是个优秀的战士。”杨衍道,“蒙杜克,我们比划两下?”
蒙杜克慌忙道:“我不敢与神子动手。”
杨衍笑道:“只是比划两招而已。”说着从巴尔德手上接过木制弯刀,问道:“你想学好功夫帮你姐姐吧?”
巴尔德点点头,杨衍笑道:“那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他挥舞着弯刀,对着蒙杜克喊道:“来吧!”
蒙杜克见神子执意要打,问道:“神子不拿盾牌?”
杨衍摇头:“不习惯。”
“那得罪了,神子小心。”蒙杜克挥舞着刀,左手持盾慢慢上前。他脚步灵活,时前时后,忽左忽右,忽地抢上一刀劈出。
杨衍挥刀抵挡,两柄木刀撞击,杨衍手上一震,知道自己体力未复,但他不善躲避,反手一刀劈了回去,蒙杜克持盾挡下,挥刀反击。两人翻翻滚滚斗了七八招,杨衍攻势多,守势少,蒙杜克使个虚招,左手用盾挡住杨衍攻势,矮身一个扫腿将杨衍绊倒,右手弯刀劈下。杨衍打了个滚勉强爬起,蒙杜克追上,杨衍纵身跃起,挥刀劈下,蒙杜克忙拿盾抵挡。
只觉得一股大力敲来,“当当当”三声,蒙杜克手臂酸软,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杨衍踹去他手中盾牌,蒙杜克挥刀要砍杨衍小腿,杨衍反手砍他脖子,这刀下去,杨衍最多断脚,蒙杜克却要被斩首。
“神子功夫很好,我输了。”蒙杜克起身,“但神子不能这样打。”
“哦?”杨衍问,“怎么了?”
“太容易受伤了。”蒙杜克道。
“我一直都这样打。”杨衍说,虽然他确实受过不少伤,全身上下都是伤疤,“只要我比对手快就行。”
“那是以前。”蒙杜克摇头,“现在神子身躯贵重,敌人很愿意在您身上留下刀疤。您是神子,保住性命为要,这种搏命的打法是保护您的人要学的。”
杨衍道:“我不习惯让人家为我拼命。”
“您要习惯。”蒙杜克恭敬道,“我们都愿意为神子牺牲。”
杨衍笑道:“别,王红得跟我拼命。”
虽然王红这名字在萨族已没人叫了,杨衍还是习惯称呼娜蒂亚为王红。
蒙杜克严正道:“这是我们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保护你们,不是让你们保护我。”杨衍严肃道,“你们要记住,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完,对巴尔德招招手:“换你来试试。”
一名侍女上前道:“神子,亚里恩与执政官大人找您。”
杨衍见这少女长相俏丽,之前从未见过,问道:“你是谁,怎么从没见过你?”
少女道:“我叫赵颖,执政官大人派我来照顾蒙杜克先生和米拉夫人。”
“娜蒂亚也在吗?”杨衍问。
“是的,娜蒂亚小姐也在。”
“我马上过去。”杨衍将木刀递给巴尔德,摸摸他的头,“小心别受伤了。”
他来到塔克房间外的走廊,让守卫通报,刚打开房门便听到塔克在询问高乐奇:“你不是说要对付希利德格?”
高乐奇一眼瞥见杨衍,左手抚心恭敬行礼:“参见神子。”
塔克见到杨衍很是开心:“你的伤全好了?”
杨衍点点头:“我也歇累了。”找了椅子坐下,问,“你们在说什么?”
王红道:“塔克希望能快些对付希利德格。”
“怎么对付?”杨衍问,他受伤期间未参加会议,对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祭司院最近在做什么?”
“忙着与其他巴都讨论解放圣山的事。”高乐奇道,“古尔萨司对失去刑狱司好像不以为意。”
“装模作样。”塔克骂道,“他们现在正处于劣势,羊不活只是装腔作势,只要除掉希利德格,古尔萨司就得跳脚。”
“我们需要所有亲王跟大多数民众的支持,才能对付希利德格。”高乐奇道,“这需要时间。”
“那些亲王大多都不表态。”塔克迟疑着,“至于神子,难道现在巴都还不够狂热?”
“反对的声音也不少,希利德格很懂善用虫声。”高乐奇道,“奈布巴都有八十几万人口,只要十万人相信或反对神子,都能挤得水泄不通,我们要更仔细地判断。”
塔克用来回踱步显示焦急:“不如增加神子出巡的次数?我瞧他每次出去都很受欢迎。”
高乐奇道:“这方法不能一再使用,神子露面次数太多,反会失去权威。”
“起码还能再用一次。”王红道,“神子被刺伤后,民众都很担心,他们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过神子了。”
高乐奇立刻着手安排神子再次出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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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尔来到几天前涂鸦的墙前,这次是白天,他散步似的缓缓走到墙边。自己所画的等身神子出巡图上掩盖着其他涂鸦,底下有人写着伪神者去死,倒霉的屋主提着水桶正准备刷洗墙壁。
“那可是神子画像。”屋主准备泼水时,麦尔喊停,“未免太不敬了。”
“把神子画在这墙上才是不敬,而且画得很丑!”屋主骂道,“你瞧瞧神子的脸都被涂成啥样了?”
屋主说完,上下打量着麦尔:“关你什么事?”
“我是虔诚的信徒。”麦尔道,“只是欣赏神子的画像。”
“那边还有张大的。”屋主指向巷子尽头转角处,“画得比这张好。”
麦尔不置可否,信步走去,回头望了眼自己画的神子像,屋主已经泼上水,用扫把刷起来了。
杨衍的再次出巡仍引起极大的轰动。人们终于安下心来,神子是平安的。杨衍发表了演说,称自己遭受异端谋害,但相信父神会保佑他,异端都将跌入冰狱。
杨衍出巡当晚,麦尔又造访这可怜的屋主,这次画了张杨衍左手持书右手持剑的圣子像。他画得慢且认真,比第一次好多了,画完后,举着油灯满意点头。
又过了几天,麦尔来到画像前,神子画像上的涂鸦少了许多。屋主提着水桶走出,麦尔躲在街角远远望着。
屋主站在神子像前端详许久,将水泼向两边,将其他涂鸦洗去,又用抹布蘸了水刷洗神子身上不雅的涂鸦,保留了神子像本身。
麦尔转头离开。
“可以动手了。”麦尔对高乐奇说道,“神子相当受民众爱戴,起码现在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