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九十年 十二月 冬
前往太平阁会见文敬仁前,沈玉倾在钧天殿听了最新的消息。这是沈未辰第一次参与议政,在场除了谢孤白,还有倪砚跟沈连云。
大多数时候沈未辰都在听,很少发言。
“衡山在长沙的战场比较乐观,徐放歌试图截下少林援军,最终失败,少林弟子驻守在长沙城外,与城内呼应,长沙守军士气大振。”
倪砚有些不自在,沈玉倾发现他不时偷瞧沈未辰,似乎她站在钧天殿里就是种唐突。过去是楚夫人,虽然自从爹被软禁后,娘要时刻监视他,参与议政的次数少了,但她还是闲不下来,现在议堂上又多个姑娘,想必倪砚更不舒坦吧。
想起娘,最近无论自己想做什么,娘似乎都不反对。
“点苍在祁东被挡住,已经僵持几个月,诸葛然亲自坐镇也没取下。”倪砚继续汇报战况。
“为什么在这僵持这么久?”沈未辰问,“点苍之前势如破竹,怎地打下冷水滩后就停滞不前?”
倪砚恭敬道:“四爷与殷掌门一直在后头侵扰,致使点苍难竟全功。另一个原因是点苍顾虑青城抄他后路,不敢将所有兵力派往前线。估计点苍这次出兵派了三万弟子,动员三万民夫,瞧这模样是不打算退兵了。”
“衡山也不是易与的,守方本就比攻方占优,衡山固守不出,点苍也很难拿下衡阳。”谢孤白抱着手炉。因他身体缘故,沈玉倾特别赐他座位。他裹着黑色的厚毯,钧天殿太大了,空旷得足以让湿气肆无忌惮地闯入沉积,沈玉倾下令关上门窗,在大厅里升起火炉。
点苍派了几拨使者到衡山,李玄燹都拒不接见。点苍的目的一直很明确,就是想以战逼和,让衡山签城下之盟,让出盟主位置。沈玉倾盘算着,约莫再三日,青城的援军便可抵达衡阳,诸葛然听说华山战败,势必更心急。
沈连云冷冷地调侃倪砚,问他是不是还认为点苍难以取胜,当初应该示好,惹得倪砚恼羞成怒,跟他起了争执。倪砚没什么不好,他只是想维持青城一贯的中道,沈连云有时太过咄咄逼人,是该告诫他一番。
会议散去,沈玉倾问沈未辰:“小妹有什么看法?”
沈未辰摇摇头:“想了许多,自己也觉得不妥,索性就安静听着。”
这是沈未辰第一次参与议事,她是姑娘,从未学过处理政事,只偶尔听哥哥与父亲说过些,但这些烦心事谁都不爱说,那时也没人想到向来温婉乖顺的小小会有站在钧天殿听取政事的一天。
沈玉倾道:“要学的东西很多,不忙于一时。”又道,“想到什么就说吧。”
“我听说诸葛副掌在祁东。”沈未辰道,“有他坐镇,这场仗很难打。咱们是不是要打他们粮仓或断他们粮道?”
“没这么轻易。”谢孤白道,“点苍实力雄厚,非华山所能比,又得了零陵粮仓。倪砚说他们不知打哪买来的米粮,囤粮丰足,就算取下桂林也未必能一战底定。而且湘地与桂地之间并无米仓道那样的天险,他们可以缓退,或坚守到再次夺回桂林。”
沈玉倾道:“最重要是诸葛副掌,等他犯错不容易。”
沈未辰道:“人总会犯错。”
“我们可能比他先犯错。”谢孤白抱着手炉沉思。
沈未辰问道:“谢先生有想法了?”
谢孤白点点头,他有些犯困,这是入冬后的新毛病,但他得打起精神:“几个月前,掌门已派人入点苍。”
“谢先生莫打哑迷,直说吧。”沈未辰笑道,“我也想学学谢先生的狡计。”
“不是什么狡计,历朝都有人用过,不过几句歌谣罢了。”谢孤白说道,“希望有用。”
一名弟子上前恭敬道:“禀掌门,文公子到了。”
“请他在太平阁暂候。”沈玉倾吩咐。
沈未辰犹豫道:“哥,我跟你一起去吧?”
沈玉倾摇摇头:“你们在外面等我。”
“还是我去吧。”谢孤白道,“若善是为我而死。”
※
两名弟子提着炉火进入迎宾厅,门外,谢孤白穿着厚重的黑色皮袄从轿上走下。巴县的雾气总是扰人,地板仍残留有清晨的水痕,晾不干似的。
“谢先生。”文敬仁起身作揖,态度恭敬。
“文公子请坐。”谢孤白示意文敬仁坐下,随身侍卫又为屋里多添了两盆火。
“沈掌门为何突然召见敝人?”文敬仁问道,“莫非是换俘之事有不周之处?”
“换俘之事掌门很满意,特地命我致谢。”谢孤白拱手致谢。
文敬仁拱手还礼:“商人将本逐利,往来奔波也就是为了些蝇头小利,不敢受谢。”
“我听说文公子回到青城还去见过其他人?”谢孤白问。
文敬仁脸色一变,随即和缓下来:“我在华山见过俘虏,受到托付……”
“文公子不用找借口。”谢孤白道,“是我害死若善没错。”
文敬仁顿时噤声。
他没问谢孤白为什么知道,也没追究一踏入青城沈连云就派人监视他的事,他很小心,也猜到会被监视,但这里是青城地界,他只是个商人,躲不过。
许久许久,两人都未再说话。谢孤白藏在皮袄下的双手反复在手炉上摩挲,凝神注意文敬仁脸上的变化。这位来自陇地的商人是若善的兄弟,但是兄弟之间也有如沈庸辞与沈雅言那样的差别,他或许与若善一样聪敏,但绝不会像若善那样温和。
“谢先生要说的只有这些?”他问,“沈掌门打算怎么处置在下?”
“我与若善相知为友,说好共扶明主。”谢孤白道,“我们找到了,但若善没有挺过去,他是为我替死的。”
“你觉得你值得吗?”文敬仁问。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谢孤白道,“但我现在若死了,那就不值得。”
“谁下的手?”文敬仁问,“唐门还是青城?”
“他与太掌门想法不合。”
“想法不合就杀了他?”文敬仁陡然提高音量。
“我们在鹤州打听到当年太掌门陷害雅爷的证据,但被太掌门发觉。”谢孤白用一个谎言遮盖另一个谎言,“这也是雅爷造反和太掌门被软禁的理由。这是青城的秘密,谁也不知道,除了你我和沈家的几个人。”
他不能解释沈庸辞的密谋,那个企图祸乱九大家的阴谋会牵扯到蛮族,推给蛮族也不是好办法,现在青城必须与蛮族撇清关系。他不确定文敬仁是否会追查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不能追查下去的理由:“这是青城的丑闻,青城不想泄露,也不想有人细究。”
炉火燃烧着,上好的银丝炭,谢孤白受不得烟火。文敬仁宽了宽领口,似乎觉得有些热,却又把手伸到炉火前烤着。腊月天,谢孤白忽地想起那个有着大风雪的夜晚,文若善也是这般把手放在火炉前烤着,但青城并没有北地那般寒冷。
“你要什么?”文敬仁问,“要我别再追查,还是打算灭口?”
“是你要什么。”谢孤白道,“公道是没有的,沈掌门只能尽力补偿。”
“你说你是若善的至交好友。”文敬仁问,“你觉得用什么才能补偿?”
谢孤白默然,以他的口才,此刻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不会查下去。”文敬仁道,“我没那本事与九大家周旋,请谢先生放心。”他站起身,拱手道,“小人告退。”
他依然恭敬有礼,径直走向门口,谢孤白还想挽留,他不喜这模棱两可的结果。文敬仁虽然只是个商人,但他能只身在华山青城衡山间周旋,胆量与本事不可小觑,隙烟焚室,不能不防,尤其他还是若善的兄弟,谢孤白不想见他与青城为敌。
但他说不出口,文若善的命,要用什么来偿?
“文公子且慢。”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沈玉倾,他是终究不放心,还是打算守在门口等着向文敬仁谢罪?
文敬仁停在门前,有些犹豫,或者说有些意外和紧张。
沈玉倾已经走了进来。
“谢先生说的不是真相。”沈玉倾轻声道,“我与谢先生编了个故事,希望文公子能就此打住,别再追查若善的死因。”
“但沈某后悔了,不该用谎言欺骗若善的兄弟。”沈玉倾指着桌前道,“文公子请坐。”
文敬仁坐回,沈玉倾却没坐下,拱手道:“我与若善一见如故,许为知己,他助我在唐门之乱中平逆。他以国士待我,我却无法以国士之礼还他,害死他的正是家父。”
沈玉倾拳头微捏着。
“个中原因不能详述,但我想对文公子说——”
“若善身负经天纬地之才,他本该是我的左膀右臂,他的死,沈某至为哀痛,引以为憾。天底下没有任何事物能补偿他的性命,即便沈某也拿不出这样的东西。”
“不能为他报仇,是我一生之痛,沈某……”沈玉倾长身作揖,“向文公子请罪。”
“就这样?”文敬仁道,“一句谢罪?”
“沈某还想请文公子助我一臂之力,完成若善未竟之愿。”
“你说什么?”文敬仁霍然起身,虽极力掩饰,牙关仍颤抖着,“要我帮你?”
“这是对若善最好的吊唁。”沈玉倾道,“我相信若善若还在世,会希望文公子与他兄弟联手,同谋大业。”
“那是你的大业。”文敬仁道,“不是若善的。”
“文公子难道不知若善鹏飞万里之志?”沈玉倾问。
文敬仁默然不语,许久后才道:“那些话,我一直当他胡言乱语。什么天下将乱,什么蛮族密道,我从没当回事。”
文若善想飞,却等不及风起时。谢孤白懂,那两年的游历最终只是虚话,假使若善尚在,此时他便能一展胸中所学,不负那番不凡抱负。
“等到时机成熟,沈某必将若善的死因一无隐瞒告知文公子。”沈玉倾说道。
“我没有我弟的本事,我只是个商人,门派大事我帮不了,掌门美意只能心领。”文敬仁道,“若善的事我不会再查下去,赎质之事已毕,在下要回衡山。”
沈玉倾也没能留下文敬仁,他与谢孤白一同送文敬仁到门口。
“此后若有所需,尽管向青城来。”沈玉倾道,“这是我欠若善的。”
文敬仁正要举步,谢孤白道:“文公子此回衡山,若经过鹤州,可往一处名叫白蒲院的青楼去,那里有个叫柳轻落的姑娘,她见过若善。”
文敬仁点点头,沈玉倾亲自为他唤来轿子,他的脚步竟有些虚浮。
“大哥觉得我唐突了吗?”沈玉倾问,“原本已经瞒过文公子了。”
“不会。”谢孤白摇头,“掌门是对的,诚实才是上策。”
作为上位者,沈玉倾最可贵的一点就是真诚,但这对上位者也是最致命的缺点。为什么众人总期待一个明君,却又认为明君必须心狠手辣,善使权谋,苛待敌人,同时又巴望着他能施舍一些善念去照顾他的子民,像是摇尾乞怜的畜生希望主人能善待自己?这个明君对他所有认识的人狠戾毒辣,唯独对素未谋面的百姓心存仁善,苦其所苦?
一个没有仁心的掌门,满足的只是自己的私欲罢了。
“快天黑了。”沈玉倾抬头望了望天,“我们回长生殿吧。”
谢孤白停下思绪,紧了紧皮裘,随口应了声是。
年三十,除夕夜。
照着往例,沈家兄妹参与家宴完毕,又另起一宴,比起去年多了李景风与阿茅两人。朱门殇有去年的前车之鉴,早早备下礼物,方到太平阁就见李景风张罗着酒菜,几道清爽雅食都是宜下酒的。
朱门殇皱眉:“青城没厨子啦?”
李景风尴尬道:“小妹说过年要送礼物,我没钱,也不知道能送什么,这酒菜便是礼物。”
朱门殇没好气道:“去年就没提醒我,偏心得紧。”
之后众人各自入席,沈玉倾兄妹各自给了红包。沈玉倾送李景风一双护腕,皮革所制,上缠细铁线,比李景风自制的木护腕强上许多。谢孤白则送了李景风孤坟地的地图。
“孤坟地险恶,许多规矩都与外头不同。上头有个记号,你在那能找到我一个朋友,他会跟你讲当地的规矩,帮你引路。”谢孤白道。
朱门殇讶异:“你还有其他朋友?”
朱门殇送了李景风与沈未辰各一瓶顶药,沈未辰嫌他小气,比去年差得太多,朱门殇道:“去年中了局,迫不得已,今年得学乖。你呢,你送景风什么?”
沈未辰笑道:“现在还拿不出手,元宵前给景风,也还是过年。”
谢孤白收到的礼物都是调理身子补气的药材,沈玉倾送来一根半尺有余的参王,发须俱全,价值千金,沈未辰则送了两斤冬虫夏草,俱由朱门殇代为收下,朱门殇送了一个药枕头,说能安眠。
“你得多睡少做,才能长命。”朱门殇说道。
谢孤白送给沈玉倾一块五色玉佩,上头朱纹斑斓,夹以黄斑与绿白质地。
朱门殇道:“你这五颜六色,就算罕见,值钱吗?”
谢孤白道:“礼重心意,不重金银。朱大夫又俗气了。”
朱门殇哼道:“我这就俗气了。”
沈玉倾知道这是借了李玄燹五色石的典故,意要他补天之倾,借此砥砺。于是道:“我会时刻挂着。”
朱门殇送给沈玉倾一个方正纸包,神神秘秘道:“回去再开,对你大有好处。”
他装腔作势,当即勾起沈未辰好奇之心:“你送大哥什么?”
朱门殇笑道:“小姑娘别问,你哥哥知道就好。”
沈未辰道:“我早不是什么小姑娘了。”伸手就去拿沈玉倾手上纸包,朱门殇忙一把抢过,笑道:“我嘱咐过你别看,你偏要看,可别后悔。”
沈玉倾也被勾起好奇,从朱门殇手上夺过纸包:“我瞧瞧是什么。”背过身去撕开纸包,脸颊微红,皱眉道,“朱大夫!”
朱门殇哈哈大笑:“你都定亲了,这正合适,实用!”
沈未辰隐约猜出是不雅之物,道:“朱大夫,大过年的不兴荤笑话!”
朱门殇辩解:“这哪是荤笑话?食色性也!”
李景风仍不解:“到底是什么?”
沈未辰道:“别问!朱大夫欺负人,得罚酒!”
沈玉倾兄妹仍在服丧,不能喝酒,其他人却无此限。朱门殇自斟了一杯,口中喃喃抱怨:“不过是几张春宫图,枉费我一番好心,啧……”
沈玉倾虽尴尬,还是收起礼物,道:“多谢朱大夫。”
谢孤白也送了沈未辰一张地图。“你怎么都送地图?”朱门殇抱怨,“都是没本的。”
“这是我与若善路经湘地时所绘制的地形图,彭统领出发前我也给了一份,小妹这份自用,这样前往衡山便能熟知湘地地形。”
沈未辰笑道:“这有用。”
朱门殇嘀咕:“偏他的图有用,我的图就没用。罢了罢了,我瞧我在青城也不受待见,个个嫌弃。”
沈玉倾笑道:“朱大夫若正经些,哪个不敬重?”
朱门殇哼了一声:“我瞧瞧你们送了些什么。”
沈玉倾送了朱门殇一副金针,虽然名贵,却不实用,纪念意义更大,沈未辰调侃说朱门殇若是欠钱,可当了换银子,她自己则送了颗拳头大的石头。
“这是赌石。”沈未辰笑道,“剖开来才知里头是玉是石。几年前五叔在黔地买来送我的,转送给你,你要剖出好种,得打个耳坠子送我。”
朱门殇道:“这都转了两手没人要的。”
谢孤白送了朱门殇一个金制护身符,上书平安如意。“我瞧你去年流年不利,今年帮你求个平安符。”
朱门殇翻个白眼:“我去年不走运,有一大半时间是跟着你。”
连阿茅也有礼物,朱门殇送了她一本《百草歌诀》,谢孤白送她一本《千字文》学字,沈玉倾送了熬药用的小药壶,颇见精致。阿茅正值长高生肉的年纪,沈未辰送了她一件皮袄与新鞋。阿茅嫌弃了个遍,先是说看不懂《百草歌诀》,嫌弃《千字文》烂大街,小药壶顶多够泡几杯茶,新鞋是要爷快滚吗?
话虽如此,她终究是把礼物都收了。
众人换了礼物,喝酒闲聊,掷骰为乐,将近子时,各自散去。李景风趁着无人注意,偷偷塞了件事物给沈未辰。
沈未辰接过,只觉触手冰冷坚硬,像是一块金属,低声问道:“是什么?”
李景风红着脸低声道:“礼物。”
沈未辰知道是自己独有,心中甚暖,回过头就着灯火看,是一块寸许长宽的铁牌,上面凿着八字:“渝水定情,此心不渝。”不由得感动。又见字体铁画银钩,料李景风写不出来,仔细一瞧竟有些眼熟,不正是哥哥的字?抬头望去,只见沈玉倾似笑非笑望着自己,不由得大窘,忙将铁牌收起,猜想是李景风无钱,找了铁匠打了块铁牌留念,却不知道要写什么,因此问了哥哥。
朱门殇见他二人鬼鬼祟祟,问道:“小妹你偷笑啥?”
沈未辰扮个鬼脸:“不告诉你。”
沈玉倾道:“今日是除夕,年节时分,什么担忧不快都该抛诸脑后。这几日若无大事,大伙多聚聚。”
谢孤白也道:“比起徐放歌、诸葛副掌和李掌门,我们这个年过得安心多了。”
确然如此,就在年初一,沈玉倾收到一封密函,派往点苍的探子告知昆明城里正传唱着两首歌谣。
“三只脚,登大宝,日月昭昭王者兆。
烤狗肉,做公侯,兄弟亲朋成死囚。”
“梁王主长安,矮子坐云南。
燕王焚金陵,哪有叔侄情。”
目前为止,计划进行顺利。希望今年是个好年,沈玉倾心想。